快活馋
萝卜汤的启示
抗战时我初到重庆,暂时下榻于上清寺一位朋友家。晚饭时,主人以一大钵排骨萝卜汤飨客,主人谦逊地说:“这汤不够味,我的朋友杨太太做的排骨萝卜汤才是一绝,我们无论如何也仿效不来,你去一尝便知。”杨太太也是我的熟人,过几天她邀我们几个熟人到她家去餐叙。
席上果然有一大钵排骨萝卜汤。揭开瓦钵盖,热气冒三尺。每人舀了一小碗。哦!真好吃。排骨酥烂而未成渣,萝卜煮透而未变泥,汤呢?热、浓、香、稠,大家都吃得直吧嗒嘴。少不得人人要赞美一番,并且异口同声地向主人探询,做这一味汤有什么秘诀。加多少水,煮多少时候,用文火,用武火?主人只有咧着嘴笑,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这种家常菜其实上不得台面,不成敬意。”客人们有一点失望,难道说这其间还有什么职业的秘密不成,你不肯说也就罢了。这时节,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开腔了,他说:“我来宣布这个烹调的秘诀吧!”大家都注意倾听,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理很简单,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也许他说的是实话,实话往往可笑,于是座上泛起了一阵轻微的笑声。主人顾左右而言他。
宴罢,我回到上清寺朋友家。他问我方才席上所宣布的排骨萝卜汤秘诀是否可信,我说:“不妨一试,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当然,排骨也有成色可分,需要拣上好的,切萝卜的刀法也有讲究,大小厚薄要适度,火候不能忽略,要慢火久煨。试验结果大成功。杨太太的拿手菜不再是独门绝活。
从这一桩小事,我联想到做文章的道理。文字而掷地作金石声,固非易事,但是要做到言中有物,不令人觉得淡而无味,却是不难办到的。少说废话,这便是秘诀,和汤里少加萝卜少加水是一个道理。
腌猪肉
英国爱塞克斯有一小城顿冒,任何一对夫妻来到这个地方,如果肯跪在当地教堂门口的两块石头上,发誓说结婚后整整十二个月之内从未吵过一次架,从未起过后悔不该结婚之心,那么他们便可获得一大块腌熏猪肋肉。这风俗据说起源甚古,是一一一一年一位贵妇名纠噶(Juga)者所创设,后来于一二四四年又由一位好事者洛伯特·德·菲兹瓦特(Robert de Fitzwalter)所恢复。据说一二四四至一七七二年,五百多年间只有八个人领到了这项腌猪肉奖。这风俗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年还没有废除,据说后来实行的地点搬到了伊尔福(llford)。文学作品里提到这腌猪肉的,最著者为巢塞《坎特伯雷故事集》巴兹妇人的故事序,有这样的两行:
The bacon was nought fet for him, I trowe,
That some men feche in Essex at Dunmow.
(有些人在爱塞克斯的顿冒领取猪肉,
我知道他无法领到。)
五百多年才有八个人领到腌猪肉,可以说明一年之内闺房里没有勃谿的纪录实在是很难能可贵,同时也说明了人心实在甚古,没有人为了贪吃腌猪肉而去作伪誓。不过我相信,夫妻伴合过着如胶似漆的生活的人,所在多有,他们未必有机会到顿冒去,去了也未必肯到教堂门口下跪发誓,而且归去时行囊里如何放得下一大块肥腻腻的腌猪肉?
我知道有一对夫妻,洞房花烛夜,倒是一夜无话,可是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准备外出,新娘着意打扮,穿上一套新装,左顾右盼,笑问夫婿款式入时无,新郎瞥了一眼,答说:“难看死了!”新娘蓦然一惊,一言未发,转身入内换了一套出来。新郎回顾一下长叹一声:“这个样子如何可以出去见人?”新娘嘿然而退,这一回半晌没有出来。新郎等得不耐烦,进去探视,新娘端端正正地整整齐齐地悬梁自尽了,据说费了好大事才使她苏醒过来。后来,小两口子一直别别扭扭,琴瑟失调。好的开始便是成功的一半。刚结婚就几乎出了命案,以后还有多少室家之乐,便不难于想象中得知了。
我还知道一对夫妻,他们的结婚证书很是别致,古宋体字精印精裱,其中没有“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那一套陈词滥调,代之的是若干条款,详列甲乙二方之相互的权利义务,比王褒的《僮约》更要具体,后面还附有追加的临时条款若干则,说明任何一方如果未能履行义务,对方可以采取如何如何的报复措施,而另一方不得有异议。一看就知道,这小两口子是崇法务实的一对。果不其然,蜜月未满,有一晚炉火熊熊满室生春,两个人为了争吃一串核桃仁的冰糖葫芦而发生冲突,由口角而动手而扭成一团,一个负气出走,一个独守空房。这事如何了断,可惜婚约百密一疏,法无明文。最后不得不经官,结果是协议离婚。
不要以为夫妻反目,一定会闹到不可收拾。我知道有一对欢喜冤家,经常的鸡吵鹅斗,有一回好像是事态严重了,女方使出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逼得男方无法招架。事隔三日,女方邀集了几位稔识的朋友,诉说她的委屈,一副遇人不淑的样子,涕泗滂沱,痛不欲生,央求朋友们慈悲为怀,从中调处,谋求协议离婚。按说,遇到这种情形,第三者是插手不得的,最好是扯几句淡话劝合不劝离,因为男女之间任何一方如果控诉对方失德,你只可以耐心静听,不可以表示同意,当然亦不可以表示不同意。大抵配偶的一方若是不成器,只准配偶加以诟詈,而不容许别人置喙。这几位朋友之间有一位少不更事,居然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毅然以安排离异之事为己任。他以为长痛不如短痛,离婚是最好的结束,好像是痈疽之类最好是引刀一割。男方表示一切可以商量,唯需与女方当面一谈。这要求不算无理,于是安排他们两个见面。第二天这位热心的朋友再去访问他们,则一个也找不到,他们两位双双地携手看电影去了。人心叵测有如此者,其实是这位朋友入世未深。
酪
酪就是凝冻的牛奶,北平有名的食物,我在别处还没有见过。到夏天下午,卖酪的小贩挑着两个木桶就出现了,桶上盖着一块蓝布,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他的叫卖声是:“伊——哟,酪——啊!”伊哟不知何解。住家的公子哥儿们把卖酪的喊进了门洞儿,坐在长条的懒凳上,不慌不忙地喝酪。木桶里中间放一块冰,四周围全是一碗碗的酪,每碗上架一块木板,几十碗酪可以叠架起来。卖酪的顺手递给你一把小勺,名为勺,实际上是略具匙形的一片马口铁。你用这飞薄的小勺慢慢地取食,又香又甜又凉,一碗不够再来一碗。卖酪的为推销起见特备一个签筒,你付钱抽签,抽中了上好的签可以白喝若干碗。通常总是卖酪的净赚,可是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一位大宅门儿的公子哥儿,不知为什么手气那样好,一连几签把整个一挑子的酪都赢走了,登时喊叫家里的厨子车夫打杂儿的都到门洞儿里来喝免费的酪,只见那卖酪的咧着嘴大哭。
酪有酪铺。我家附近,东四牌楼根儿底下就有一家。最有名的一家是在前门外框儿胡同北头儿路西,我记不得他的字号了。掀门帘进去,里面没有什么设备,一边靠墙几个大木桶,一边几个座儿。他家的酪,牛奶醇而新鲜,所以味道与众不同,大碗带果的尤佳,酪里面有瓜子仁儿,于喝咽之外有点东西咀嚼,别有风味。每途经其地,或是散戏出来,必定喝他两碗。
看戏的时候,也少不了有卖酪的托着盘子在拥挤不堪的客座中间穿来穿去,口里喊着:“酪——来——酪!”听戏在入神的时候,卖酪的最讨人厌。有一回小丑李敬山,在台上和另一小丑打诨,他问:“你听见过王八是怎样叫唤的吗?”“没听过。”“你听——”这时候有一位卖酪的正从台前经过,口里喊着“酪——来——酪”,于是观众哄堂大笑。
久离北平的人,不免犯馋,想北平的吃食,酪是其中之一。齐如山先生有一天请我到他家去喝酪。酪是黄媛珊女士做的,样子很好,味也不错,就是少那么一点点北平酪的香味,那香味应该说是近似酒香。她是大批地做,一做就是百儿八十碗,我去喝酪的那天,正见齐瑛先生把酪装上吉普车送往中华路一家店铺代售。我后来看到,那家店铺窗上贴着有“北平奶酪”的红纸条。可惜光顾的人很少,因为“膻肉酪浆,以充饥渴”究竟是北方人的习俗,而在北方畜牧亦不发达,所谓的酪只有北平城里的人才得享用。齐府所制之酪,不久成为绝响。
我们中国人,比较起来是消费牛奶很少的一个民族。我个人就很怕喝奶,温热了喝有一股腥气,冷冻了捏着鼻子往下灌又觉得长久胃里吃不消,可是做成酪我就喜欢喝。喝了几十年酪,不知酪是怎样做的。查书《饮膳正要》云:“造法用乳牛勺锅内炒过,入余乳熬数十沸,频以勺纵横搅之,倾出,罐盛待凉,掠取浮皮为酥,入旧酪少许,纸封贮,即成酪。”说得轻松,我不敢尝试,总疑心奶不能那么容易凝结,好像需要加进一点什么才成,好像做豆腐也要在豆浆里点一些盐卤才成。过去有酪喝,也就不想自己试做。黄媛珊女士做了,我也喝了,就是忘了问她是怎么做的,也许问过了,现在又忘了她是怎么说的。我来美国住了一阵之后,在我女儿文蔷家里又喝到了酪,是外国做法,虽不敢说和北平的酪媲美,至少慰情聊胜于无。现在把制法简述于下,以飨同好。
一、新鲜全脂牛奶,一夸特可以做六饭碗。奶粉也行,总不及鲜奶。
二、奶里加酌量的糖,及香料少许,杏仁精就很好,凡尼拉也行,不过我以为用甜酒调味(rum flavor)效果更佳。也有人说用金门高粱也很好。
三、凝乳片(rennet tablet)放在冷水里溶化,每片可做两碗。这种凝乳片是由牛犊的胃内膜提炼而成的,美国一般超级市场有售。
四、牛奶加温至华氏一百一十度,不可太热,如用口尝微温即可,绝对不可使沸,如大热需俟其冷却。
五、将凝乳剂倾入奶中,稍加搅和,俟冷放进冰箱,冰凉即可食用。手续很简便,不到一刻钟就完成了,曾几度持以待客,均食之而甘,仿佛又回到了北平,“酪——来——酪”之声盈耳。
面条
面条,谁没吃过?但是其中大有学问。
北方人吃面讲究吃抻面。抻(音chēn),用手拉的意思,所以又称为拉面。用机器压切的面曰切面,那是比较晚近的产品,虽然产制方便,味道不大对劲。
我小时候在北平,家里常吃面,一顿饭一顿面是常事,面又常常是面条。一家十几口,面条由一位厨子供应,他的本事不小。在夏天,他总是打赤膊,拿大块和好了的面团,揉成一长条,提起来拧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转,然后执其两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长,两臂伸展到无可再伸,就把长长的面条折成双股,双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变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细适度为止。在拉的过程中不时地在撒了干面粉的案子上重重地摔,使粘上干面,免得粘了起来。这样地拉一把面,可供十碗八碗。一把面抻好投在沸滚的锅里,马上抻第二把面,如是抻上两三把,差不多就够吃的了,可是厨子累得一头大汗。我常站在厨房门口,参观厨子表演抻面,越夸奖他,他越抖神,眉飞色舞,如表演体操。面和得不软不硬,像牛筋似的,两胳膊若没有一把子力气,怎行?
面可以抻得很细。隆福寺街灶温,是小规模的二荤铺,他家的拉面真是一绝。拉得像是挂面那样细,而吃在嘴里利利落落。在福全馆吃烧鸭,鸭架装打卤,在对门灶温叫几碗一窝丝,真是再好没有的打卤面。自己家里抻的面,虽然难以和灶温的比,也可以抻得相当标准。也有人喜欢吃粗面条,可以粗到像是小指头,筷子夹起来卜楞卜楞的像是鲤鱼打挺。本来抻面的妙处就是在于那一口咬劲儿,多少有些韧性,不像切面那样的糟,其原因是抻得久,把面的韧性给抻出来了。要吃过水儿面,把煮熟的面条在冷水或温水里涮一下;要吃锅里挑,就不过水,稍微黏一点,各有风味。面条儿宁长勿短,如嫌太长可以拦腰切一两刀再下锅。寿面当然是越长越好。曾见有人用切面做寿面,也许是面搁久了,也许是煮过火了,上桌之后,当众用筷子一挑,肝肠寸断,窘得下不了台!
其实面条本身无味,全凭调配得宜。我见识谫陋,记得在抗战初年,长沙尚未经过那次大火,在天心阁吃过一碗鸡火面,印象甚深。首先是那碗,大而且深,比别处所谓“二海”容量还要大些,先声夺人。那碗汤清可鉴底,表面上没有油星,一抹面条排列整齐,像是美人头上才梳拢好的发蓬,一根不扰。大大的几片火腿鸡脯摆在上面。看这模样就觉得可人,味还差得了?再就是离成都不远的牌坊面,远近驰名,别看那小小一撮面,七八样佐料加上去,硬是要得,来往过客就是不饿也能连罄五七碗。我在北碚的时候,有一阵子诗人尹石公做过雅舍的房客,石老是扬州人,也颇喜欢吃面,有一天他对我说:“李笠翁《闲情偶寄》有一段话提到汤面深获我心,他说味在汤里而面索然寡味,应该是汤在面里然后面才有味。我照此原则试验已得初步成功,明日再试敬请品尝。”第二天他果然市得小小蹄髈,细火炮烂,用那半锅稠汤下面,把汤耗干为度,蹄髈的精华乃全在面里。
我是从小吃炸酱面长大的。面自一定是抻的,从来不用切面。后来离多外出,没有厨子抻面,退而求其次,家人自抻小条面,供三四人食用没有问题。用切面吃炸酱面,没听说过。四色面码,一样也少不得,掐菜、黄瓜丝、萝卜缨、芹菜末,二荤铺里所谓“小碗干炸儿”,并不佳,酱太多肉太少。我们家里曾得高人指点,酱炸到八成之后加茄子丁,或是最后加切成块的摊鸡蛋,其妙处在于尽量在面上浇酱而不虞太咸。这是馋人想出来的法子。北平人没有不爱吃炸酱面的。有一时期我家隔壁是左二区,午间隔墙我们可以听到“呼噜——噜”的声音,那是一群警察先生在吃炸酱面,“咔嚓”一声,那是啃大蒜!我有一个妹妹小时患伤寒,中医认为已无可救药,吩咐随她爱吃什么都可以,不必再有禁忌,我母亲问她想吃什么,她气若游丝地说想吃炸酱面,于是立即做了一小碗给她,吃过之后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过一两天病霍然而愈。炸酱面有超死回生之效!
我久已吃不到够标准的炸酱面,酱不对,面不对,面码不对,甚至于醋也不对。有些馆子里的伙计,或是烹饪专家,把阳平的“炸”念作去音炸弹的“炸”,听了就倒胃口,甭说吃了。当然面有许多做法,只要做得好,怎样都行。
请客
常听人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请客只有一天不得安,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觉得不妨偶一为之。
所谓请客,是指自己家里邀集朋友便餐小酌,至于在酒楼饭店“铺筵席,陈尊俎”,呼朋引类,飞觞醉月,享用的是金樽清酒,玉盘珍馐,最后一哄而散,由经手人员造账报销,那种宴会只能算是一种病狂或是罪孽,不提也罢。
妇主中馈,所以要请客必须先归而谋诸妇。这一谋,有分教,非十天半月不能获致结论,因为问题牵涉太广,不能一言而决。
首先要考虑的是请什么人。主客当然早已内定,陪客的甄选大费酌量。眼睛生在眉毛上边的宦场中人,吃不饱饿不死的教书匠,一身铜臭的大腹贾,小头锐面的浮华少年……若是聚在一个桌上吃饭,便有些像是鸡兔同笼,非常勉强。把素未谋面的人拘在一起,要他们有说有笑,同时食物都能顺利地从咽门下去,也未免强人所难。主人从中调处,殷勤了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兴趣的话题亦非易事。所以客人需要分类,不能鱼龙混杂。客的数目视设备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该请的客人一网打尽,自然是经济算盘,但是算盘亦不可打得太精。再大的圆桌面也不过能坐十三四个体态中型的人。说来奇怪,客人单身者少,大概都有宝眷,一请就是一对,一桌只好当半桌用。有人请客宽发笺帖,心想总有几位心领谢谢,万想不到人人惠然肯来,而且还有一位特别要好带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宝宝!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谦让“孩子坐我腿上!”大家挤挤攘攘,其中还不乏中年发福之士,把圆桌围得密不通风,上菜需飞越人头,斟酒要从耳边下注,前排客满,主人在二排敬陪。
拟菜单也不简单。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长,大概是以平素见过的饭馆酒席的局面作为蓝图。家里有厨师厨娘,自然一声吩咐,不再劳心,否则主妇势必亲自下厨操动刀俎。主人多半是擅长理论,真让他切葱剥蒜都未必能够胜任。所以拟定菜单,需要自知之明,临时“钻锅”翻看食谱未必有济于事。四冷荤,四热炒,四压桌,外加两道点心,似乎是无可再减,大鱼大肉,水陆杂陈,若不能使客人连串地打饱嗝,不能算是尽兴。菜单拟定的原则是把客人一个个地填得嘴角冒油。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场牙祭。有人以水饺宴客,馅子是猪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呦,里面怎么净是青菜!”一般人还是欣赏肥肉厚酒,管他是不是烂肠之食!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妇忙着上菜市,挑挑拣拣,拣拣挑挑,又要物美又要价廉,装满两个篮子,半途休憩好几次才能气喘汗流地回到家。泡的,洗的,剥的,切的,闹哄一两天,然后丑媳妇怕见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客人早已折简相邀,难道还会不肯枉驾?不,守时不是我们的传统。准时到达,岂不像是“头如穹庐咽细如针”的饿鬼?要让主人干着急,等他一催请再催请,然后徐徐命驾,姗姗来迟,这才像是大家风范。当然朋友也有特别性急而提早莅临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团。客人的性格不一样,有人进门就选一个比较好的座位,两脚高架案上,真是宾至如归;也有人寒暄两句就一头扎进厨房,声称要给主妇帮忙,系着围裙伸着两只油手的主妇连忙谦谢不迭。等到客人到齐,无不饥肠辘辘。
落座之前还少不了你推我让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时常无效,除非事前摆好名牌,而且写上官衔,分层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说是主人的责任,但是也时常有热心人士代为执壶,而且见杯即斟,每斟必满。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兴出来的陋习,几乎每个客人都会双手举杯齐眉,对着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间敬完一圈,但见杯起杯落,如“兔爷儿捣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举起,虚应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拧眉皱眼地抿那么一小口。一大盘热乎乎的东西端上来了,像翅羹,又像糨糊,一人一勺子,盘底花纹隐约可见,上面撒着的一层芫荽不知被哪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拨到了盘下,又不知被哪一位从盘下夹到嘴里吃了。还有人坚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讳”送上台面,海味早已不见了。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丰富,太丰富”,然后埋头大嚼,不敢后人。主人照例谦称:“不成敬意,家常便饭。”心直口快的客人就许提出疑问:“这样的家常便饭,怕不要吃穷了?”主人也只好扑哧一笑而罢。将近尾声的时候,大概总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为还有好几处应酬。这时候主妇踱了进来,红头涨脸,额角上还有几颗没揩干净的汗珠,客人举起空杯向她表示慰劳之意,她坐下胡乱吃一些残羹剩炙。
席终,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这时节应该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兴不浅,谈锋尚健,饭后磕牙,海阔天空,谁也不愿首先言辞,致败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个哈欠而忘了掩口,这才有人提议散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为席终人散,立即功德圆满,地上有无数的瓜子皮、纸烟灰,桌上杯碟狼藉,厨房里有堆成山的盘碗锅勺,等着你办理善后!
馋
馋,在英文里找不到一个十分适当的字。罗马暴君尼禄,以至于英国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时候,常见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壮的鸡腿,举起来大嚼,旁若无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馋。埃及废王法鲁克,据说每天早餐一口气吃二十个荷包蛋,也不是馋,只是放肆,只是没有吃相。对某一种食物有所偏好,于是大量地吃,这是贪多无厌。馋,则着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味。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条舌,舌上还有无数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馋?馋,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发展成为近于艺术的趣味。
也许我们中国人特别馋一些,馋字从食,毚声。毚音谗,本义是狡兔,善于奔走,人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所谓“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真正的馋人,为了吃,决不懒。我有一位亲戚,属汉军旗,又穷又馋。一日傍晚,大风雪,老头子缩头缩脑偎着小煤炉子取暖。他的儿子下班回家,顺路市得四只鸭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当即啃了半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着一只小碗,冲出门外,在风雪交加中不见了人影。他的儿子只听得大门哐啷一声响,追已无及。越一小时,老头子托着小碗回来了,原来他是要吃榅悖拌梨丝!从前酒席,一上来就是四干、四鲜、四蜜饯,榅桲、鸭梨是现成的,饭后一盘榅桲拌梨丝别有风味(没有鸭梨的时候白菜心也能代替)。这老头子吃剩半个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风雪之中奔走一小时。这就是馋。
人之最馋的时候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间。希腊神话中之谭塔勒斯,水深及颚而不得饮,果实当前而不得食,饿火中烧,痛苦万状,他的感觉不是馋,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馋没有这样的严重。人之犯馋,是在饱暖之余,眼看着、回想起或是谈论到某一美味,喉头像是有馋虫搔抓作痒,只好干咽唾沫。一旦得遂所愿,恣情享受,浑身通泰。抗战七八年,我在后方,真想吃故都的食物,人就是这个样子,对于家乡风味总是念念不忘,其实“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也不见得像传说的那样迷人。我曾痴想北平羊头肉的风味,想了七八年;胜利还乡之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羊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唤进门洞,我坐在懒凳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蒙着纱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盐。我托着一盘羊头肉,重复钻进被窝,在枕上将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嘴里,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睡乡,十分满足地解了馋瘾。但是,老实讲,滋味虽好,总不及在痴想时所想象的香。我小时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鹁鸽市陶氏学堂上学,校门口有个小吃摊贩,切下一片片的东西放在碟子上,洒上红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样子实在令人馋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问价钱,要四个铜板,而我们早点费每天只有两个铜板,我们当下决定,饿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尝异味。所付代价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成家立业,想吃糯米藕不费吹灰之力,餐馆里有时也有供应,不过浅尝辄止,不复有当年之馋。
馋与阶级无关。豪富人家,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是因为他这种所谓饮食之人放纵过度,连馋的本能和机会都被剥夺了,他不是不馋,也不是太馋,他麻木了,所以他就要千方百计地在食物方面寻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东县人,他那偏僻小县却因乳猪而著名,他告我说每年某巨公派人前去采购乳猪,搭飞机运走,充实他的郇厨。烤乳猪,何地无之?何必远求?我还记得有人治寿筵,客有专诚献“烤方”者,选尺余见方的细皮嫩肉的猪臀一整块,用铁钩挂在架上,以炭肉燔炙,时而武火,时而文火,烤数小时而皮焦肉熟。上桌时,先是一盘脆皮,随后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绝美,与广东的烤猪或北平的炉肉风味不同,使得一桌的珍馐相形见绌。可见天下之口有同嗜,普通的一块上好的猪肉,苟处理得法,即快朵颐。像《世说》所谓,王武子家的烝豚,乃是以人乳喂养的,实在觉得多此一举,怪不得魏武未终席而去。人是肉食动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平素有一些肉类佐餐,也就可以满足了。
北平人馋,可是也没听说有谁真个馋死,或是为了馋而倾家荡产。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地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开春吃春饼,随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来烹鱼。鱼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萝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枣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驴打滚、艾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新蒜头应时而系。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炰烤涮羊肉,还有七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丰盛就更不必细说。一年四季的馋,周而复始的吃。
馋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现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吃
据说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所以我们既生而为人,也就不能免俗。然而讲究起吃来,这其中有艺术,又有科学,要天才,还要经验,尽毕生之力恐怕未必能穷其奥妙。听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院(就是杜威克伯屈的讲学之所),就有好几门专研究吃的学科。甚笑哉,吃之难也!
我们中国人讲究吃,是世界第一。此非一人之言也,天下人之言也。随便哪位厨师,手艺都不在杜威克伯屈的高足之下。然而一般中国人之最善于吃者,莫过于北京的破旗人。从前旗人,坐享钱粮,整天闲着,便在吃上用功,现在旗人虽多中落,而吃风尚未尽泯。四个铜板的肉,两个铜板的油,在这小小的范围之内,他能设法调度,吃出一个道理来。富庶的人,更不必说了。
单讲究吃得精,不算本事。我们中国人外带着肚量大。一桌酒席,可以连上一二十道菜,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吃在肚里,五味调和。饱餐之后,一个个吃得头部发沉,步履维艰。不吃到这个程度,便算是没有吃饱。
荀子曰:“无廉耻而嗜乎饮食,可谓恶少者也。”我们中国人,迹近恶少者恐怕就不在少数。
粽子节
今日何日?我家老妈子曰:“今天是五月节,大门上应该插一些艾草菖蒲,点缀点缀。”我家老太太曰:“今天是端午节,应该把《钟馗捉鬼图》悬在壁上,孩子脸上抹些雄黄酒,辟邪辟邪。”我的小孩子独曰:“今天不知是哪一天,就说应该吃粽子!”我参考众意,觉得今天叫作“粽子节”比较亲切些。
据说粽子本来是为屈原先生吃的。皆因是这位三闾大夫当初在楚国做官,颇想做一些真正福国利民的事业,竟因不善投机,得罪了人,不能得志,急得形容枯槁,又黑又瘦。有一天到江边散步,一时想不开,抱起一块大石头来就跳下水了。如其只有屈原先生才配吃粽子,恐怕这些年来粽子的销路不会甚畅罢。
今天虽然是粽子节,但是我们也不能厚着脸皮吃两个粽子就算完事。《钟馗捉鬼图》还是不妨悬挂悬挂,尤其是在上海这个鬼多的地方。我们自己没有实力驱鬼,把一纸图画高高悬起,虽然鬼卒未必因此引退,我们总算尽了心,慰情聊胜于无了。
大菜
在许多样上海特有的宝贝里,有所谓大菜者,常听见人津津乐道。后来我跟着人尝试了一回之后,才知道所谓大菜者,就是先喝汤后吃菜,用刀叉而舍竹筷的一种饭食。大菜似乎本来是外国人吃的,所以上海的大菜馆便特别多。
但是我们中国人有许多人吃不惯牛油,喝不惯凉水,所以另有一种中国式的大菜应运而生。这种中国式的大菜,是以中国菜为体,以大菜为用,闭着眼睛嗅,喷香的中国菜的味儿,睁开眼睛看,有刀有叉有匙,罗列满桌。
吃吃大菜,本来无关宏旨,但是有些先生们,似乎非吃大菜不可了。家里随便吃什么菜饭,也要做出吃大菜状,大大小小的剃头刀修脚刀一齐搬出来凑样子。
不过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记住:不管我们这一辈子吃多少回大菜,头发不会变黄,眼珠儿也不会变绿。
喝茶
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经,更不懂什么茶道,从无两腋之下习习生风的经验。但是,数十年来,喝过不少茶,北平的双窨、天津的大叶、西湖的龙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崖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叶梗与满天星随壶净的高末儿,都尝试过。茶是我们中国人的饮料,口干解渴,唯茶是尚。茶字,形近于荼,声近于槚,来源甚古,流传海外,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人无贵贱,谁都有份,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汤,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辄问讯“喝茶未?”茶是开门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
孩提时,屋里有一把大茶壶,坐在一个有棉衬垫的藤箱里,相当保温,要喝茶自己斟。我们用的是绿豆碗,这种碗大号的是饭碗,小号的是茶碗,作绿豆色,粗糙耐用,当然和宋瓷不能比,和江西瓷不能比,和洋瓷也不能比,可是有一股朴实厚重的风貌,现在这种碗早已绝迹,我很怀念。这种碗打破了不值几文钱,脑勺子上也不至于挨巴掌。银托白瓷小盖碗是祖父母专用的,我们看着并不羡慕。看那小小的一盏,两口就喝光,泡两三回就得换茶叶,多麻烦。如今盖碗很少见了,除非是到故宫博物院拜会蒋院长,他那大客厅里总是会端出盖碗茶敬客。再不就是在电视剧中也常看见有盖碗茶,可是演员一手执盖一手执碗缩着脖子啜茶那副狼狈相,令人发噱,因为他不知道喝盖碗茶应该是怎样的喝法。他平素自己喝茶大概一直是用玻璃杯、保温杯之类。如今,我们此地见到的盖碗,多半是近年来本地制造的“万寿无疆”的那种样式,瓷厚了一些;日本制的盖碗,样式微有不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近有人回大陆,顺便探视我的旧居,带来我三十多年前天天使用的一只瓷盖碗,原是十二套,只剩此一套了,碗沿还有一点磕损,睹此旧物,勾起往日的心情,不禁黯然。盖碗究竟是最好的茶具。
茶叶品种繁多,各有擅长。有友来自徽州,同学清华,徽州产茶胜地,但是他看到我用一撮茶叶放在壶里沏茶,表示惊讶,因为他只知道茶叶是烘干打包捆载上船沿江运到沪杭求售,剩下来的茶梗才是家人饮用之物。恰如北人所谓“卖席的睡凉园”。我平素喝茶,不是香片就是龙井,多次到大栅栏东鸿记或西鸿记去买茶叶,在柜台前面一站,徒弟搬来凳子让坐,看伙计称茶叶,分成若干小包,包得见棱见角,那份手艺只有药铺伙计可以媲美。茉莉花窨过的茶叶,临卖的时候再抓一把鲜茉莉花放在表面上,所以叫作双窨。于是茶店里经常是茶香花香,郁郁菲菲。父挚友名玉贵者,旗人,精于饮馔,居恒以一半香片一半龙井混合沏之,有香片之浓馥,兼龙井之苦清。吾家效而行之,无不称善。茶以人名,乃径呼此茶为“玉贵”,私家秘传,外人无由得知。
其实,清茶最为风雅。抗战前造访知堂老人于苦茶庵,主客相对总是有清茶一盂,淡淡的,涩涩的,绿绿的。我曾屡侍先君游西子湖,从不忘记品尝当地的龙井,不需要攀登南高峰风篁岭,近处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龙井茶,开水现冲,风味绝佳。茶后进藕粉一碗,四美具矣。正是“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骆成骧聊)有朋自六安来,贻我瓜片少许,叶大而绿,饮之有荒野的气息扑鼻。其中西瓜茶一种,真有西瓜风味。我曾过洞庭,舟泊岳阳楼下,购得君山茶一盒。沸水沏之,每片茶叶均如针状直立漂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
初来台湾,粗茶淡饭,颇想倾阮囊之所有在饮茶一端偶作豪华之享受。一日过某茶店,索上好龙井,店主将我上下打量,取八元一斤之茶叶以应,余示不满,乃更以十二元者奉上,余仍不满,店主勃然色变,厉声曰:“买东西,看货色,不能专以价钱定上下。提高价格,自欺欺人耳!先生奈何不察?”我爱其憨直。现在此茶店门庭若市,已成为业中之翘楚。此后我饮茶,但论品味,不问价钱。
茶之以浓酽胜者莫过于功夫茶。《潮嘉风月记》说功夫茶要细炭初沸连壶带碗泼浇,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我没嚼过梅花,不过我旅居青岛时有一位潮州澄海朋友,每次聚饮酩酊,辄相偕走访一潮州帮巨商于其店肆。肆后有密室,烟具、茶具均极考究,小壶小盅有如玩具。更有娈婉卯童伺候煮茶、烧烟,因此经常饱吃功夫茶,诸如铁观音、大红袍,吃了之后还携带几匣回家。不知是否故弄玄虚,谓炉火与茶具相距以七步为度,沸水之温度方合标准。举小盅而饮之,若饮罢径自返盅于盘,则主人不悦,须举盅至鼻头猛嗅两下。这茶最有解酒之功,如嚼橄榄,舌根微涩,数巡之后,好像是越喝越渴,欲罢不能。喝功夫茶,要有工夫,细呷细品,要有设备,要人服侍,如今乱糟糟的社会里谁有那么多的工夫?红泥小火炉哪里去找?伺候茶汤的人更无论矣。普洱茶,漆黑一团,据说也有绿色者,泡烹出来黑不溜秋,粤人喜之。在北平,我只在正阳楼看人吃烤肉,吃得口滑肚子膨脝不得动弹,才高呼堂倌泡普洱茶。四川的沱茶亦不恶,唯一般茶馆应市者非上品。台湾的乌龙,名震中外,大量生产,佳者不易得。处处标榜冻顶,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冻顶?
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烟。提起喝茶的艺术,现在好像谈不到了,不提也罢。
饮酒
酒实在是妙。几杯落肚之后就会觉得飘飘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会绽出笑脸;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会议论风生。再灌下几杯之后,所有的苦闷烦恼全都忘了,酒酣耳热,只觉得意气飞扬,不可一世,若不及时制止,可就难免玉山颓欹,剔吐纵横,甚至撒疯骂座,以及种种的酒失酒过全部地呈现出来。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的卡力班,那个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尝酒味,觉得妙不可言,以为把酒给他喝的那个人是自天而降,以为酒是甘露琼浆,不是人间所有物。美洲印第安人初与白人接触,就是被酒所倾倒,往往不惜举土地界人以交换一些酒浆。印第安人的衰灭,至少一部分是由于他们的荒腆于酒。
我们中国人饮酒,历史久远。发明酒者,一说是仪逖,又说是杜康。仪逖夏朝人,杜康周朝人,相距很远,总之是无可稽考。也许制酿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仪逖的酒未必就是杜康的酒。尚书有“酒诰”之篇,谆谆以酒为戒,一再地说“祀兹酒”(停止这样的喝酒),“无彝酒”(勿常饮酒),想见古人饮酒早已相习成风,而且到了“大乱丧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多不可考,不过从汉起就有酒榷之说,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课税以裕国帑,并没有寓禁于征的意思。酒很难禁绝,美国一九二〇年起实施酒禁,雷厉风行,依然到处都有酒喝。当时笔者道出纽约,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国餐馆,入门直趋后室,索五加皮,开怀畅饮。忽警察闯入,友人止予勿惊。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枪,锵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独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废,直如一场儿戏。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强制。在我们中国,汉萧何造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此律不曾彻底实行。事实上,酒楼妓馆处处笙歌,无时不飞觞醉月。文人雅士水边修禊,山上登高,一向离不开酒。名士风流,以为持螯把酒,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饮无度,扬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饮酒不是什么不很体面的事,真所谓“酗于酒德”。
对于酒,我有过多年的体验。第一次醉是在六岁的时候,侍先君饭于致美斋(北平煤市街路西)楼上雅座,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叶树,随时簌簌作响。连喝几盅之后,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声不响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汤,泼在他的一件两截衫上。随后我就倒在旁边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我的父母都喜欢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机会。“酒有别肠,不必长大”,语见《十国春秋》,意思是说酒量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壮健者未必能饮,瘦小者也许能鲸吸。我小时候就是瘦弱如一根绿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炼出来的,不过有其极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没有亲见过一般人所艳称的那种所谓海量。古代传说“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王充《论衡·语增篇》就大加驳斥,他说:“文王之身如防风之君,孔子之体如长狄之人,乃能堪之。”且“文王孔子率礼之人也”,何至于醉酗乱身?就我孤陋的见闻所及,无论是“青州从事”或“平原都邮”,大抵白酒一斤或黄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头昏目眩粘牙倒齿。唯酒无量,以不及于乱为度,看各人自制力如何耳。不为酒困,便是高手。
酒不能解忧,只是令人在由兴奋到麻醉的过程中暂时忘怀一切。即刘伶所谓“无息无虑,其乐陶陶”。可是酒醒之后,所谓“忧心如醒”,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价也不算小。我在青岛居住的时候,那地方背山面海,风景如绘,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唯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没有古迹耐人寻味,也没有适当的娱乐。看山观海,久了也会腻烦,于是呼朋聚饮,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划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数,乃自命为酒中八仙。有时且结伙远征,近则济南,远则南京、北京,不自谦抑,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许,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当时作践了身体,这笔账日后要算。一日,胡适之先生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他的一个金戒指,上面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过后不久,胡先生就写信给我说:“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我就到北京去了。现在回想当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置,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语滔滔不绝,也许会把平素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别人的阴私也当众抖露出来。最令人难堪的是强人饮酒,或单挑,或围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万计要把别人灌醉,有人诉诸武力,捏着人家的鼻子灌酒!这也许是人类长久压抑下的一部分兽性之发泄,企图获取胜利的满足,比拿起石棒给人迎头一击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声嘶力竭的划拳,在赢拳的时候,那一声拖长了的绝叫,也是表示内心的一种满足。在别处得不到满足,就让他们在聚饮的时候如愿以偿吧!只是这种闹饮,以在有隔音设备的房间里举行为宜,免得侵扰他人。
《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回的境界。
狗肉
我没吃过狗肉,也从来不想吃。
有人戏言,吃了狗肉之后,见了电线杆子就想跷起腿来。这当然不足信,不过狗有改不了的一种习惯,想起来令人恶心。经过训练的和经常喂得饱饱的那种狗,大概不至于有那种饥不择食的恶习。普通的狗就难说。记得抗战初年,我有一段时间赁居重庆上清寺一个土丘上的一间房屋,屋门外是一间堂屋,房东三餐都在堂屋举行,八仙桌子挤满了人,大大小小祖孙三代,桌下还有一条不大不小的癞皮狗,名叫“汪子”,大概是它爱汪汪叫的缘故。房东一家吃东西很洒脱,嚼不碎的骨头之类,全都随口喷吐,汪子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例外,小孩子一面吃一面就在洋灰地面上遗矢,汪子会把东一摊西一摊像“溜黄菜”似的东西舐得一干二净!主人无需打扫,狗已代劳。像这样的狗,其肉岂足食乎?人称狗肉为香肉,不知香从何来?
天下之口有同嗜,是真理的一面,另一面是口嗜不同各如其面。秋风起矣,及时进补。基于吃什么补什么的原理,吃猪脑、吃牛鞭、吃羊肝、吃鸳鸯肉……都各有所补。唯独吃狗肉不知是补的哪一门子?古书上不是没有说明,例如,元朝的一位太医忽思慧作《饮膳正要》就说:“犬肉味咸温,无毒,安五脏,补绝伤,益阳道,补血脉,厚肠胃,实下焦,填精髓。”这话是对皇帝说的,谅他不敢乱扯。安五脏,心、肝、肺、脾、肾都管得着,又益阳又补血又滋肠胃,狗肉之益大矣哉!《本草纲目》也说,犬之用有三,其一为“食犬,体肥供馔”。狗是给人吃的,六畜里有它,五畜里也有它。而且自古以来,“月令言食犬,燕礼言烹狗”。狗肉上得台面。就是屠狗养母也不失为事亲之一道,《史记·刺客传》,客劝聂政“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好像是老年人非肉不饱,才有资格吃狗肉。总之,狗肉和猪肉、羊肉一样,吃狗肉是我们的传统习惯。
不知什么时候起,吃狗肉之风渐不流行。《史记》记载樊哙“以屠狗为事”言其为市井无赖之辈。《后汉书》二十八将传论谓屠狗者为“轻猾之徒”。屠狗不是体面的事,吃狗肉当然也就不是高雅的事。传说郑板桥嗜狗肉,飨以狗肉则求字求画皆不拒。这究竟是文人怪癖,可资谈助。“挂羊头卖狗肉”之语正足说明狗肉之贱不能与羊肉比。
士各有志。爱吃狗肉者由他吃去,不干别人的事。西方人以为狗乃人类最好的朋友,一听说中国人吃狗肉,便立刻汗毛倒竖,斥中国人为野蛮。其实中国人祭宗庙,奉“羹献”的时候,西方人尚在茹毛饮血,羹献即是犬牲。我们并不是见了狗就嘴馋的民族。狗和人一样地可以分门别类,《本草纲目》于“食犬,体肥供馔”之外,还列有:“甲犬,长喙善猎;吠犬,短喙善守。”行猎守门乃犬的能事,犬当然是人类的朋友,谁也不忍吃它。“狡兔死,走狗烹”是譬喻,猎人从来不会那样地短见,捉完兔子烹狗。不过“体肥供馔”的狗,就另当别论了。三十多年前,我道出广州,在菜市中看到一群群小黄狗用绳系在屠户摊位旁边,毛茸茸的、肥嘟嘟的,有人告我这是菜狗,犹如牛中所谓的菜牛,是专供食用的。可见吃狗肉的人至近不绝。
杀肥狗与宰肥猪、宰肥羊无异。我看不出其间有什么文明与野蛮之别。有人不吃猪肉,有人不吃羊肉,有人不吃狗肉,各随其便,犯不着横眉怒目。此间香肉摊贩甚多,肉的来历大概不明。常于昏夜被群狗叫嗥之声惊醒,想来是有人在街头行猎。如果是捕杀野犬,应该是有益社会之事,杀而食之也未尝不可。如果被捕之犬是系出名门,则犬主人该负一大部分责任,不该纵犬流连户外。管理狗的办法,西方较为合理,狗要纳税领照,狗要打预防针,狗外出要有皮带系颈,狗颈下要牌示号码。不过有一点西方人还是够野蛮的,人行道上狗矢星罗棋布,没有人管。
街头打狗之事,历来就有,不自今日始,若干年前,我路过浙江嘉善,宿一亲戚家。入门,见椅上、榻上到处都铺设毛皮垫子,黑的、白的、黄的都有,时值隆冬,有此设备亦不足异,夜深人静,主人持巨梃提灯笼,款步而出,小巷萧索,遥闻犬吠。不知主人何时归来,只听得厨房里刀俎之声盈耳。午餐时,一甑热腾腾的红烧香肉上桌了。主人经常地食其肉而寝其皮。我面对羹献不知所措。
据说金华火腿之所以含有异香,缘有狗腿一只腌于缸内。我的舅父在金华高院任职甚久,查证其事不虚。名之为戌腿,为非卖品。曾取得一只见贻,家君以其难得,设觞大宴宾客。席间以清蒸戌腿一方上,而未言其所以。客人品尝之余,亦未言有异味,有人嫌其太瘦而已。事后家君宣告此名肴之所自来,客有欲呕而不得者。我当时躬逢盛饯,未敢下箸。
饭前祈祷
读过查尔斯·兰姆那篇《饭前祈祷》小品文的人,一定会有许多感触。六十年前我在美国科罗拉多泉念书的时候,和闻一多在瓦萨赤街一个美国人家各赁一间房屋。房东太太密契尔夫人是典型的美国主妇,肥胖、笑容满面、一团和气,大约有六十岁,但是很硬朗,整天操作家务,主要的是主中馈,好像身上永远系着一条围裙,头戴一顶荷叶边的纱帽。房东先生是报馆排字工人,昼伏夜出,我在圣诞节才得和他首次晤面。他们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陶乐赛已进大学,二女儿葛楚德念高中,小女儿卡赛尚在小学,他们一家五口加上我们两个房客,七个嘴巴都要由密契尔夫人负责喂饱,而且一日三餐,一顿也少不得。房东先生因为作息时间和我们不同,永不在饭桌上和我们同时出现。每顿饭由三个女孩摆桌上菜,房东太太在厨房掌勺,看看大家都已就位,她就急忙由厨房溜出来,抓下那顶纱帽,坐在主妇位上,低下头做饭前祈祷。
我起初对这种祈祷不大习惯。心想我每月付你四五十元房租,包括膳食在内,我每月公费八十元,多半付给你了,吃饭的时候还要做什么祈祷?感恩吗?感谁的恩?感上帝赐面包的恩吗?谁说面包是他所赐?……后来我想想,入乡随俗,好在那祈祷很短,嘟嘟囔囔地说几句话,也听不清楚说什么。有时候好像是背诵那滚瓜烂熟的“主祷文”,但是其中只有一句与吃有关:“赐给我们每天所需的面包。”如果这“每天”是指今天,则今天的吃食已经摆在桌上了,还祈祷什么?如果“每天”是指明天,则吃了这顿想那顿,未免想得远了些。若是表示感恩,则其中又没有感激的话语。尤其是,这饭前祈祷没有多少宗教气息,好像具文。我偷眼看去,房东太太闭着眼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大女儿陶乐赛也还能聚精会神,卡赛则常扮鬼脸逗葛楚德,葛楚德用肘撞卡赛。我和一多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兰姆说得不错。珍馐罗列案上,令人流涎三尺,食欲大振,只想一番饕餮,全无宗教情绪,此时最不宜祈祷。倒是维持生存的简单食物,得来不易,于庆幸之余不由得要感谢上苍。我另有一种想法,尤其是在密契尔夫人家吃饭的那一阵子,我们的胃习惯于大碗饭、大碗面,对于那轻描淡写的西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饱。家常便饭没有又厚又大的煎牛排。早餐是以半个横剖的橘柑或葡萄柚开始,用茶匙挖食其果肉,再不就是薄薄一片西瓜,然后是一面焦的煎蛋一枚。外国人吃煎蛋不像我们吸溜一声一口吞下那个嫩蛋黄,而是用刀叉在盘里切,切得蛋黄乱流,又不好用舌去舔。两片烤面包,抹一点牛油。一杯咖啡灌下去,完了。午饭是简易便餐,两片冷面包,一点点肉菜之类。晚饭比较丰盛,可能有一盂热汤,然后不是爱尔兰炖肉,就是肉末炒番薯泥,再加上一道点心如西米布丁之类,咖啡管够。倒不是菜色不好,密契尔夫人的手艺不弱,只是数量不多,不够果腹。星期日午饭有烤鸡一只,当场切割,每人分得一两片,大匙大匙的番薯泥浇上鸡油酱汁。晚饭就只有鸡骨架剥下来的碎肉烩成稠糊糊的酱,放在一片烤面包上,名曰鸡派。其他一概全免。若是到了感恩节或是圣诞节,则卡赛出出进进地报喜:“今天有火鸡大餐!”所谓火鸡,肉粗味淡,火鸡肚子里面塞的一坨一坨黏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一多和我时常踱到街上补充一个汉堡肉饼或热狗之类。在这种情形下,饭前祈祷对于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就是饭后祈祷恐也不免带有怨声,而不可能完全是谢主的恩典。
我小时候,母亲告诉我,碗里不可留剩饭粒,饭粒也不可落在桌上地上,否则将来会娶麻脸媳妇。这个威吓很能生效,真怕将来床头人是麻子。稍长,父亲教我们读李绅《悯农》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因此更不敢糟蹋粮食。对于农民老早地就起了感激之意。养猪养鸡的、捕鱼捕虾的,也同样地为我服务,我凭什么白白地受人供养?吃得越好,越惶恐,如果我在举箸之前要做祈祷,我要为那些胼手胝足为大家生产食粮、供应食物的人祈福。
如今我每逢有美味的饮食可以享受的时候,首先令我怀想的是我的双亲。我父亲对于饮膳非常注意,尤嗜冷饮,酸梅汤要冰镇得透心凉,山里红汤微带冰碴儿,酸枣汤、樱桃水等等都要冰得入口打哆嗦。可惜我没来得及置备电冰箱,先君就弃养了。我母亲爱吃火腿、香蕈、蚶子、蛏干、笋尖、山核桃之类的所谓南货,我好后悔没有尽力供养。美食当前,辄兴风木之思,也许这些感受可以代替所谓饭前祈祷了吧?
圆桌与筷子
我听人说起一个笑话。一个中国人向外国人夸说中国的伟大,圆餐桌的直径可以大到几乎一丈开外。外国人说:“那么你们的筷子有多长呢?”“六七尺长。”“那样长的筷子,如何能夹起菜来送到自己嘴里呢?”“我们最重礼让,是用筷子夹菜给坐在对面的人吃。”
大圆桌我是看见过的,不是加盖上去的圆桌面,是订制的大型圆餐桌,周遭至少可以坐二十四个人,宽宽绰绰的一点也不挤,绝无“菜碗常需头上过,酒壶频向耳旁洒”的现象。桌面上有个大转盘(英语名为懒苏珊),转盘有自动旋转的装置,主人按钮就会不急不徐地转。转盘上每菜两大盘,客人不需等待旋转一周即可伸手取食。这样大的圆桌有一个缺点,除了左右邻座之外,彼此相隔甚远,不便攀谈,但是这缺点也许正是优点,不必没话找话,大可埋头猛吃,作食不语状。
我们的传统餐桌本是方的,所谓八仙桌,往日喜庆宴会都是用方桌,通常一席六个座位,有时下手添个长凳打横,只有在特殊情形下才加上一个圆桌面。炕上餐桌也是方的。方桌折角打开变成圆桌(英语所谓信封桌),好像是比较晚近的事了。
许多人团聚在一起吃饭,尤其是讲究吃的东西要烫嘴热,当然以圆桌为宜,把食物放在桌中央,由中央到圆周的半径是一样长,各人伸箸取食,有如辐辏于毂。因为圆桌可能嫌大,现在几乎凡是圆桌必有转盘,可恼的是直眉瞪眼的餐厅侍者多半是把菜盘往转盘中央一丢,并不放在转盘的边缘上,然后掉头而去,转盘等于虚设。
西方也不是没有圆桌。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是赫赫有名的,那圆桌据说当初可以容一百五十名骑士就座,真不懂那样大的圆桌能放在什么地方,也许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绕着吧?近代外交坛站上常有所谓圆桌会议,也许是微带椭圆之形,其用意在于宾主座位不分上下。这都不能和我们中国的圆桌相提并论,我们的圆桌是普遍应用的,家庭聚餐时,祖孙三代团团坐,有说有笑,融融泄泄;友朋宴饮时,敬酒、划拳、打通关都方便。吃火锅,更非圆桌不可。
筷子是我们的一大发明。原始人吃东西用手抓,比不会用手抓的禽兽已经进步很多,而两根筷子则等于是手指的伸展,比猿猴使用树枝弄东西又进一步。筷子运用起来可以灵活无比,能夹、能戳、能撮、能挑、能扒、能掰、能剥,凡是手指能做的动作,筷子都能。没人知道筷子是何时何人发明的。如果《史记》所载不虚,“纣为象箸而箕子怖”,纣王使用象牙筷子而箕子忍泣吞声地叹气,象牙筷子的历史可说是很久远了。著原是筴,竹子做的筷子;又作梜,木头做的筷子。象牙筷子并没有什么好,怕烫,容易变色。假象牙筷子颜色不对,没有纹理,更容易变色,而且在吃香酥鸭的时候,拉扯用力稍猛就会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倒是竹筷子最好,湘妃竹固然好,普通竹也不错,髹油漆固然好,本色尤佳。做祖父母的往往喜欢使用银箸,通常是短短细细的,怕分量过重,这只为了表示其地位之尊崇。金箸我尚未见过,恐怕未必中用。箸之长短不等,湖南的筷子特长,盘子也特大,但是没有长到烤肉的筷子那样。
西方人学习用筷子那副笨相可笑,可是我们幼时开始用筷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像狗熊耍扁担?稍长,我们使筷子的伎俩都精了——都太精了。相传少林绝技之一是举箸能夹住迎面飞来的弹丸,据说是先从用筷子捕捉苍蝇练成的一种功夫。一般人当然没有这种本领,可是在餐桌之上我们也常有机会看到某些人使用筷子的一些招数。一般菜上桌,有人挥动筷子如舞长矛,如野火烧天横扫全境,有人胆大心细彻底翻腾如拨草寻蛇,更有人在汤菜碗里捡起一块肉,掂掂之后又放下了,再捡一块再掂掂再放下,最后才选得比较中意的一块,夹起来送进血盆大口之后,还要把筷子横在嘴里吮一下,于是有人在心里嘀咕:这样做岂不是把你的口水都污染了食物,岂不是让大家都于无意中吃了你的口水?
其实口水未必脏。我们自己吃东西都是拌着口水吃下去的,不吃东西的时候也常咽口水的。不过那是自己的口水,不嫌脏。别人的口水也未必脏。我不相信谁在热恋中没有大口大口咽过难分彼此的一些口水。怕的是口水中带有病菌,传染给别人和被人传染给自己都不大好。毛病不是出在筷子上,是出在我们吃的方式上。
六十多年前,我的学校里来了一位教英语的老师,我只记得他姓钟,外号人称“钟善人”,他在学校及附近乡村里狂热地提倡两件事,一是植树,一是进餐时每人用两副筷子,一副用于取食,一副用于夹食入口,植树容易,一年只有一度,两副筷子则窒碍难行。谁有那样的耐心,每餐两副筷子此起彼落地交换使用?此今许多人家,以及若干餐馆,筷子仍是人各一双,但是菜盘汤碗各附一个公用的大匙,这个办法比较简便,解决了互吃口水的问题。东洋御料理老早就使用木质的短小的筷子,用毕即丢弃。人家能,为什么我们不能?我愿象牙筷子、乌木筷子以及种种珍奇贵重的筷子都保存起来,将来作为古董赏玩。
烧饼油条
烧讲油条是我们中国人标准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份、不分阶级、不分老少,大概都欢喜食用。我生长在北平,小时候的早餐几乎永远是一套烧饼油条——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条。有人说,油炸鬼是油炸桧之讹,大家痛恨秦桧,所以名之为油炸桧以泄愤,这种说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为北方读音鬼与桧不同,为什么叫油鬼,没人知道。在比较富裕的大家庭里,只有做父亲的才有资格偶然以馄饨、鸡丝面或羊肉馅包子做早点,只有做祖父母的才有资格常以燕窝汤、莲子羹或哈什蚂之类做早点,像我们这些“民族幼苗”,便只有烧饼油条来果腹了。说来奇怪,我对于烧饼油条从无反感,天天吃也不厌,我清早起来,就有一大笸箩烧饼油鬼在桌上等着我。
现在台湾的烧饼油条,我以前在北平还没见过。我所知道的烧饼,有螺蛳转儿、芝麻酱烧饼、马蹄儿、驴蹄儿几种,油鬼有麻花儿、甜油鬼、炸饼儿几种。螺蛳转儿夹麻花儿是一绝,掰开螺狮转儿,夹进麻花儿,用手一按,咔吱一声麻花儿碎了,这一声响就很有意思,如今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有一天和齐如山先生谈起,他也很感慨,他嫌此地油条不够脆,有一次他请炸油条的人给他特别炸焦,“我加倍给你钱”,那个炸油条的人好像是前一夜没睡好觉(事实上凡是炸油条、烙烧饼的人都是睡眠不足),一翻白眼说:“你有钱?我不伺候!”回锅油条、老油条也不是味道,焦硬有余,酥脆不足。至于烧饼,螺蛳转儿好像久已不见了,因为专门制售螺蛳转儿的粥铺早已绝迹了。所谓粥铺,是专卖甜浆粥的一种小店,甜浆粥是一种稀稀的粗粮米汤,其味特殊。北平城里的人不知道喝豆浆,常是一碗甜浆粥一套螺蛳转儿,但是这也得到粥铺去趁热享用才好吃。我到十四岁以后才喝到豆浆,我相信我父母一辈子也没有喝过豆浆。我们家里吃烧饼油条,嘴干了就喝大壶的茶,难得有一次喝到甜浆粥。后来我到了上海,才看到细细长长的那种烧饼,以及菱形的烧饼,而且油条长长的也不适于夹在烧饼里。
火腿、鸡蛋、牛油面包作为标准的早点,当然也很好,但我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接受了这种异俗。我心里怀念的仍是烧饼油条。和我有同嗜的人相当不少。海外羁旅,对于家乡土物率多念念不忘。有一位华裔美籍的学人,每次到台湾来都要带一二百副烧饼油条回到美国去,存在冰柜里,逐日拣取一副放在烤箱或电锅里一烤,便觉得美不可言。谁不知道烧饼油条只是脂肪、淀粉,从营养学来看,不构成一份平衡的食品。但是多年习惯,对此不能忘情。在纽约曾有人招待我到一家中国餐馆进早点,座无虚席,都是烧饼油条客,那油条一根根的都很结棍,韧性很强。但是大家觉得这是家乡味,聊胜于无。做油条的师傅,说不定曾经付过二两黄金才学到如此这般的手艺,又有一位返国观光的游子,住在台北一家观光旅馆里,晨起第一桩事就是外出寻找烧饼油条,遍寻无着,返回旅舍问服务小姐,服务小姐登时蛾眉一耸说:“这是观光区域,怎会有这种东西,你要向偏僻街道、小巷去找。”闹哄了一阵,兴趣已无,乖乖地到附设餐厅里去吃火腿、鸡蛋、面包了事。
有人看我天天吃烧饼油条,就问我:“你不嫌脏?”我没想到这个问题。据这位关心的人说,要注意烧饼里有没有老鼠屎,第二天我打开烧饼先检查,哇,一颗不大不小像一颗万应锭似的黑黑的东西赫然在焉。用手一捻,碎了。若是不当心,入口一咬,必定牙碜,也许不当心会咽了下去。想起来好怕,“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粥”,这话不假,从此我存了戒心。看看那个豆浆店,小小一间门面,案板油锅都放在行人道上,满地是油渍污泥,一袋袋的面粉堆在一旁像沙包一样,阴沟里老鼠横行。再看看那打烧饼、炸油条的人,头发蓬松,上身只有灰白背心,脚上一双拖鞋,说不定嘴里还叼着一根纸烟。在这种情况之下,要使老鼠屎不混进烧饼里去,着实很难。好在不是一个烧饼里必定轮配到一橛老鼠屎,难得遇见一回,所以戒心维持了一阵也就解严了。
也曾经有过观光级的豆浆店出现,在那里有峨高冠的厨师,有穿制服的侍者,有装潢,有灯饰,筷子有纸包着,豆浆碗下有盘托着,餐巾用过就换,而不是一块毛巾大家用,像邮局糨糊旁边附设的小块毛巾那样的又脏又黏。如果你带外宾进去吃早点,可以不至于脸红。但是偶尔观光一次是可以的,谁也不能天天去观光,谁也不能常跑远路去图一饱。于是这打肿脸充胖子的局面维持不下去了,烧饼油条依然是在行人道边乌烟瘴气的环境里苟延残喘。而且我感觉到吃烧饼油条的同志也越来越少了。
厨房
从前有教养的人家子弟,永远不走进下房或是厨房,下房是仆人起居之地,厨房是庖人治理膳馐之所,湫隘卑污,故不宜厕身其间。厨房多半是在什么小跨院里,或是什么不显眼的角落(旮旯儿),而且常常是邻近溷厕。孟子有“君子远庖厨”之说,也是基于“眼不见为净”的道理。在没有屠宰场的时候,杀牛宰羊均需在厨中举行,否则远庖厨作甚?尽管席上的重珍兼味美不胜收,而那调和鼎鼐的厨房却是龌龊脏乱,见不得人。试想,煎炒烹炸,油烟弥蒙而无法宣泄,烟熏火燎,煤渣炭屑经常地月累日积,再加上老鼠横行,蚊蝇乱舞,蚂蚁蟑螂之无孔不入,厨房焉得不脏?当然厨房也有干净的,想郇公厨香味错杂,一定不会令人望而却步,不过我们的传统厨房多少年来留下的形象,大家心里有数。
埃及废王法鲁克,当年在位时,曾经游历美国,看到美国的物质文明,光怪陆离,目不暇给,对于美国家庭的厨房之种种设备,尤其欢喜赞叹。临归去时,他便订购了最豪华的厨房设备全套,运回国去。他的眼光是很可佩服的,他选购的确是美国文化精粹的一部分。虽然那一套设备运回去之后,曾否利用,是否适用,因为没有情报追踪,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埃王陛下一顿早点要吃二十个油煎荷包蛋,想来御膳的规模必不在小,美国式家庭厨房的设备是否能胜负荷,就很难说了。
美式厨房是以主妇为中心而设计的。所占空间不大,刚好容主持中馈的人站在中间有回旋的余地。炉灶用电,不冒烟,无气味,下面的空箱放置大大小小煮锅和平底煎锅,俯拾即是。抬头有电烤箱或是微波烤箱,烤鸡烤鸭烤盆菜,烘糕烘点烘面包,自动控制,不虞烧焦。左手有沿墙一般长的料理台,上下都是储柜抽屉,用以收藏盘碗餐具,墙上有电插头,供电锅、烤面包器、绞肉机、打蛋器之类使用。台面不怕刀切不怕烫。右边是电冰箱,一个不够可以有两个。转过身来是洗涤槽,洗菜洗锅洗碗,渣渣末末的东西(除了金属之外)全都顺着冷热水往下冲,开动电钮就可以听见呼噜呼噜的响,底下一具绞碎机(disposal)发动了,把一切的渣滓弃物绞成了碎泥冲进下水道里,下水道因此无阻塞之虞。左手有个洗碗机,冲干净了的碟碗插列其间,装上肥皂粉,关上机门开动电钮,盘碗便自动洗净而且吹干。在厨做饭的人真是有左右逢源进退自如之感。
美式厨房也非尽善尽美,至少寓居美国而坚持不忘唐餐的人就觉得不大方便。唐餐讲究炒菜,这个“炒”字是美国人所不能领略的。炒菜要用锅,尖底的铁锅(英文为wok,大概是粤语译音),西式平底锅只宜烙饼煎蛋,要想吃葱爆牛肉片榨菜炒肉丝什么的,非尖底锅不办,否则翻翻搅搅掂掂那几下子无从施展。而尖底锅放在平平的炉灶上,摇摇晃晃,又非有类似“支锅碗”的东西不可,炒菜有时需要旺油大火,不如此炒出来的东西不嫩。过去有些中国餐馆大师傅,嫌火不够大,不惜舀起大勺猪油往灶口里倒,使得火苗骤旺,电灶火力较差,中国人用电灶容易把电盘烧坏,也就是因为烧得太旺太久之故。火大油旺,则油烟必多。灶上的抽烟机所发作用有限,一顿饭做下来,满屋子是油烟,寝室客厅都不能免。还有外国式的厨房不备蒸笼,所谓双层锅,具体而微,可以蒸一碗蛋羹而已。若想做小笼包,非从国内购运柳木制的蒸笼不可,一层屉不够要两三层,摆在电灶上格格不入。铝制的蒸锅,有干净相,但是不对劲。
人在国外而顿顿唐餐,则其厨房必定走样。我有一位朋友,高尚士也,旅居美国多年,贤伉俪均善烹调,热爱我们的固有文化,蒸、炒、烹、煎,无一不佳。我曾叨扰郇厨,坐在客厅里,但见厨房门楣之上悬一木牌写着两行文字,初以为是什么格言之类,趋前视之,则是一句英文,曰:“我们保留把我们自己的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的权利。”当然这是给洋人看的。我推门而入,所谓乱七八糟是谦词,只是东西多些,大小铁锅蒸笼,油钵醋瓶,各式各样的佐料器皿,纷然杂陈,随时待用。做中国菜就不能不有做中国菜的架势。现代化的中国厨房应该是怎个样子,尚有待专家设计。
我国自古以来,主中馈的是女人,虽然解牛的庖丁一定是男人。《易·家人》:“无攸遂,在中馈,贞吉。”疏曰:“妇人之道,巽顺为常,无所必遂,其所职主在于家中馈食供祭而已。”所以新妇三日便要入厨洗手做羹汤,多半是在那黑黝黝又脏又乱的厨房里打转一直到老。我知道一位缠足的妇人,在灶台前面一站就是几个钟头,数十年如一日,到了老年两足几告报废,寸步难移。谁说的男子可以不入厨房?假如他有时间、有体力、有健康的观念,应该没有阻止他进入厨房的理由。有一次我在厨房擀饺子皮,系着围裙,满手的面粉,一头大汗,这时候有客来访,看见我的这副样子大为吃惊,他说:“我是从来不进厨房的,那是女人去的地方。”我听了报以微笑。不过他说的话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绝大多数的女人是被禁锢在厨房里,而男人不与焉。今天之某些职业妇女常得意忘形地讽主持中馈的人为“在厨房上班”。其实在厨房上班亦非可耻之事,我们的母亲祖母曾祖母有几个不在厨房上班?在妇女运动如火如荼的美国,妇女依然不能完全从厨房里“解放”出来。记得某处妇女游行,有人高举木牌,上面写着:“停止烧饭,饿死那些老鼠!”“老鼠”饿不死的,真饿急了他会乖乖地自己去烧饭。
窝头
窝窝头,简称窝头,北方平民较贫苦者的一种主食。贫苦出身者,常被称为啃窝头长大的。一个缩头缩脑满脸穷酸相的人,常被人奚落,“瞧他那个窝头脑袋!”变戏法的卖关子,在紧要关头停止表演向围观者讨钱,好多观众便哄然逃散,变戏法的急得跳着脚大叫:“快回家去吧,窝头糊啦!”(糊是烧焦的意思)坐人力车如果事前未讲价钱,下车付钱,有些车夫会伸出朝上的手掌,大汗淋漓地喘吁吁地说:“请您回回手,再赏几个窝头钱吧!”
总而言之,窝头是穷苦的象征。
到北平观光过的客人,也许在北海仿膳吃过小窝头。请不要误会,那是噱头,那小窝头只有一英寸高的样子,一口可以吃一个。据说那小窝头虽说是玉米面做的,可是羼了栗子粉,所以松软容易下咽。我觉得这是拿穷人开心。
真正的窝头是玉米做的,玉米磨得不够细,粗糙得剌嗓子,所以通常羼黄豆粉或小米面,称之为杂和面。杂和面窝头是比较常见的。制法简单,面和好,抓起一团,翘起右手大拇指伸进面团,然后用其余的九个手指围绕着那个大拇指搓搓捏捏使成为一个中空的塔,所以窝头又名黄金塔。因为捏制时是一个大拇指在内九个手指在外,所以又称“里一外九”。
窝头是要上笼屉蒸的,蒸熟了黄澄澄的,喷香。有人吃一个窝头,要赔上一个酱肘子,让那白汪汪的脂肪陪送窝头下肚。困难在吃窝头的人通常买不起酱肘子,他们经常吃的下饭菜是号称为“棺材板”的大腌萝卜。
据营养学家说,纯粹就经济实惠而言,最值得吃的食物盖无过于窝头。玉米面虽非高蛋白食物,但是纤维素甚为丰富,而且其胚芽玉米糁的营养价值极高,富有维他命B多种,比白米白面不知高出多少。难怪北方的劳苦大众几乎个个长得比较高大粗壮。吃粗粮反倒得福了。杜甫诗:“百年粗粝腐儒餐”,现在粗粝已不再仅是腐儒餐了,餍膏粱者也要吃糙粮。
我不是啃窝头长大的,可是我祖父母为了不忘当年贫苦的出身,在后院避风的一个角落里砌了一个一尺多高的大灶,放一只头号的铁锅,春暖花开的时候便烧起柴火,在笼屉里蒸窝头。这一天全家上下的晚饭就是窝头、“棺材板”、白开水。除了蒸窝头之外,也贴饼子,把和好的玉米粉抓一把弄成舌形的一块,往干锅上一贴,加盖烘干,一面焦。再不然就顺便蒸一屉榆钱糕,后院现成的一棵大榆树,新生出一簇簇的榆钱,取下洗净和玉米面拌在一起蒸,蒸熟之后人各一碗,浇上一大勺酱油麻油汤子拌葱花,别有风味。我当时年纪小,没能懂得其中的意义,只觉得好玩。现在我晓得,大概是相当于美国人感恩节之吃火鸡。我们要感谢上苍赐给穷人像玉米这样的珍品。不过人光吃窝头是不行的,还是需要相当数量的蛋白质和脂肪。
自从宣统年间我祖父母相继去世,直到如今,已有七十多年没尝到窝头的滋味。我不想念窝头,可是窝头的形象却不时地在我心上涌现。我怀念那些啃窝头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否仍像从前一样地啃窝头,抑或是连窝头都没得啃。前些日子,友人贻我窝头数枚,形色滋味与我所知道的完全相符,大有类似“他乡遇故人”之感。
贫不足耻。贫乃士之常,何况劳苦大众。不过打肿脸充胖子是人之常情,谁也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贫穷。贫贱骄人乃是反常的激愤表示,不是常情。原先穷,他承认穷,不承认病,其实就整个社会而言,贫是病,我知道有一人家,主人是小公务员,食指众多,每餐吃窝头,于套间进食,严扃其门户,不使人知。一日,忘记锁门,有熟客来排闼直入,发现全家每人捧着一座金字塔,主客大窘,几至无地自容。这个人家的子弟,个个发愤图强,皆能卓然自立,很快地就脱了窝头的户籍。
北方每到严冬,就有好心的人士发起窝窝头会,是赈济穷人的慈善组织。仁者用心,有足多者。但是嗟来之食,人所难堪,如果窝窝头会,能够改个名称,别在穷人面前提起窝头,岂不更妙?
炸活鱼
报载一段新闻:新加坡禁止餐厅制卖一道中国佳肴“炸活鱼”。据云:“这道用‘北平秘方’烹调出来的佳肴,是一位前来访问的中国大陆厨师引进新加坡的。即把一条活鲤,去鳞后,把两鳃以下部分放到油锅中去炸。炸好的鱼在盘中上桌时,鱼还会喘气。”
我不知道北平有这样的秘方。在北平吃“炝活虾”的人也不多。杭州西湖楼外楼的一道名菜“炝活虾”,我是看见过的,我没敢下箸。从前北平没有多少像样的江浙餐馆,小小的五芳斋大鸿楼之类,偶尔有炝活虾应市,北方佬多半不敢领教。但是我见过正阳楼的伙计表演吃活蟹,活生生的一只大蟹从缸里取出,硬把蟹壳揭开,吮吸其中的蟹黄蟹白。蟹的八足两螯乱扎煞!举起一条欢蹦乱跳的黄河鲤,当着顾客面前往地上一摔,摔得至少半死,这是河南馆子的作风,在北平我没见过这种场面。至于炸活鱼,我听都没有听说过。鱼的下半截已经炸熟,鳃部犹在一鼓一鼓地喘气,如果有此可能,看了令人心悸。
我有一次看一家“东洋御料理”的厨师准备一盘龙虾。从水柜中捞起一只懒洋洋的龙虾,并不“生猛”,略加拂拭之后,咔嚓一下把虾头切下来了,然后剥身上的皮,把肉切成一片片,再把虾头虾尾拼放在盘子里,虾头上的须子仍在舞动。这是东洋御料理。他们“切腹”都干得出来,切一条活龙虾算得什么!
日本人爱吃生鱼,我觉得吃在嘴里,软趴趴的,黏糊糊的,烂糟糟的,不是滋味。我们有时也吃生鱼。西湖楼外楼就有“鱼生”一道菜,取活鱼,切薄片,平铺在盘子上,浇上少许酱油麻油料酒,嗜之者觉得其味无穷。云南馆子的过桥面线,少不了一盘生鱼片,广东茶楼的鱼生粥,都是把生鱼片烫熟了吃。君子远庖厨,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今所谓“炸活鱼”,乃于吃鱼肉之外还要欣赏其死亡喘息的痛苦表情,诚不知其是何居心。禁之固宜。不过要说这是北平秘方,如果属实,也是最近几十年的新发明。从前的北平人没有这样的残忍。
残酷,野蛮,不是新鲜事。人性的一部分本来是残酷野蛮的。我们好几千年的历史就记载着许多残暴不仁的事,诸如汉朝的吕后把戚夫人“断手足,去眼,熏耳,饮喑药,置厕中,称为人彘”,更早的纣王时之“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笑,名曰炮烙之刑”。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行,要让他慢慢死,要他供人一笑,这就是人的穷凶极恶的野蛮。人对人尚且如此,对水族的鱼虾还能手下留情?“北平秘方炸活鱼”这种事我宁信其有。生吃活猴脑,有例在前。
西方人的野蛮残酷一点也不后人。古罗马圆形戏场之纵狮食人,是万千观众的娱乐节目。天主教会之审判异端火烧活人,认为是顺从天意。西班牙人的斗牛,一把把的利剑刺上牛背直到它倒地而死为止,是举国若狂的盛大节目。兽食人,人屠兽,同样地血腥气十足,相形之下炸活鱼又不算怎样特别残酷了。
野蛮残酷的习性深植在人性里面,经过多年文化陶冶,有时尚不免暴露出来。荀子主性恶,有他一面的道理。他说:“纵性情,安姿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炸活鱼者,小人哉!
“麦当劳”
麦当劳乃McDonald的译音。麦,有人读如马,犹可说也。劳字胡为乎来哉?N与L不分,令人听起来好别扭。
牛肉饼夹圆面包,在美国也有它的一段变迁史。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国读书,穷学生一个,真是“盘餐市远无兼味”,尤其是午饭一顿,总是在校园附近一家小店吃牛肉饼夹面包,但求果腹,不计其他。所谓牛肉饼,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碎肉,在平底锅上煎得两面微焦,取一个圆面包(所谓bun),横剖为两片,抹上牛油,再抹上一层蛋黄酱,把牛肉饼放上去,加两小片飞薄的酸黄瓜。自己随意涂上些微酸的芥末酱。这样的东西,三口两口便吃掉,很难填饱中国人的胃,不过价钱便宜,只要一角钱。名字叫作“汉堡格尔”(hamburger),尚无什么所谓“麦克唐诺”。说食无兼味,似嫌夸张,因为一个汉堡吃不饱,通常要至少找补一个三文治,三文治的花样就多了,可以有火腿、肝肠、鸡蛋等等之分,价钱也是一角。再加上一杯咖啡,每餐至少要两角五,总算可以糊口了。
我不能忘记那个小店的老板娘,她独自应接顾客,老板司厨,她很俏丽泼辣,但不幸有个名副其实的狮子鼻。客人叫一份汉堡,她就高喊一声“One burger!”叫一份热狗,她就高喊一声“One dog!”
三十年后我再去美国,那个狮子鼻早已不见了,汉堡依然是流行的快餐,而且以麦克唐诺为其巨擘,自西徂东,无远弗届。门前一个大M字样,那就是他的招牌,他的广告语是“迄今已卖出几亿几千万个汉堡”。特大号的汉堡定名为Big Mac(大麦克),内容特别丰富,有和面包直径一样大的肉饼,而且是两片,夹在三片面包之中,里面加上生菜、番茄、德国酸菜(Sauerkraut)、牛油蛋黄酱、酸黄瓜,堆起来高高厚厚,樱桃小口很难一口咬将下去,这样的豪华汉堡当年是难以想象的,现在价在三元左右。
久住在美国的人都非万不得已不肯去吃麦克唐诺。我却对它颇有好感,因为它清洁、价廉、现做现卖。新鲜滚热,而且简便可口。我住在西雅图,有时家里只剩我和我的外孙在家吃午餐,自己懒得做饭,就由外孙骑脚踏车到附近一家“海尔飞”(Herfy)买三个大型肉饼面包,外孙年轻力壮要吃两个。再加上两份炸番薯条,开一个“坎白尔汤”罐头,一顿午餐十分完美。不一定要“麦当劳”。
在美国平民化的食物到台湾会造成轰动,势有必至理有固然。我们的烧饼油条豆浆,永远吃不厌,但是看看街边炸油条打烧饼的师傅,他的装束,他的浑身上下,他的一切设备,谁敢去光顾!我附近有一家新开的以北方面食为号召的小食店,白案子照例设在门外,我亲眼看见一位师傅打着赤膊一面和面一面擤鼻涕。
在台北本来早有人制卖汉堡,我也尝试过,我的评语是略为形似,具体而微。如今真的“麦当劳”来了,焉得不轰动。我们无需侈言东西文化之异同,就此小事一端,可以窥见优胜劣败的道理。
由熊掌说起
《中国语文》206期(第三十五卷第二期)刘厚醇先生《动物借用词》一文: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这是孟子的话。我怀疑孟子是否真吃过熊掌,我确信本刊的读者里没有人吃过熊掌。孟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假如不可能两个目标同时达到,应该放弃比较差一点的一个,而选择比较好一点的一个目标。熊掌和猩唇、驼峰全属于“八珍”,孟子用它来代表珍贵的东西;鱼是普通食物,代表平凡的东西。“鱼与熊掌”现在已经成为广泛通用的一句话,因为这个譬喻又简单又确切。(虽然,差不多所有的人全没吃过熊掌;如果当真地叫一般人去选择的话,恐怕全要“舍熊掌而取鱼也”!)
我也不知道孟子是否真吃过熊掌。若说“本刊的读者里没有人吃过熊掌”,则我不敢“确信”,因为我是“本刊的读者”之一,我吃过。
民国十一二年间,有一天侍先君到北京东兴楼小酌。我们平常到饭馆去是有固定的房间的,这一天堂倌抱歉地说:“上房一排五间都被王正廷先生预订了,要委屈二位在南房左边一间将就一下。”这无所谓。不久,只见上房灯火辉煌,衣冠济济,场面果然很大。堂倌给我们上菜之后,小声私语:“今天实在对不起,等一下我有一点外敬。”随后他端上了一盘热腾腾的黏糊糊的东西。他说今天王正廷宴客,有熊掌一味,他偷偷地匀出来一小盘,请我们尝尝。这虽然近似贼赃,但他一番雅意却之不恭,而且这东西的来历如何也正难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也就接受了。
熊掌吃在嘴里,像是一块肥肉,像是“寿司”,又像是鱼唇,又软又黏又烂又腻。高汤煨炖,味自不恶,但在触觉方面并不感觉愉快,不但不愉快,而且好像难以下咽。我们没有下第二箸,真是辜负了堂倌为我们做贼的好意。如果我有选择的自由,我宁舍熊掌而取鱼。
事有凑巧,初尝异味之后不久,过年的时候,厚德福饭庄黑龙江分号执事送来一大包东西,大概是年礼罢,打开一看,赫然熊掌,黑不溜秋的,上面还附带着一些棕色的硬毛。据说熊掌须用水发,发好久好久,然后洗净切片下锅煨煮,又要煮好久好久。而且煨煮之时还要放进许多美味的东西以为佐料。谁有闲工夫搞这个劳什子!熊掌既为八珍之一,干脆,转送他人。
所谓八珍,历来的说法不尽相同,《礼记·内则》提到的“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营”,描述制作之法,其原料不外“牛、羊、糜、鹿、麇、豕、狗、狼”,近代的说法好像是包括“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鸮炙、猩唇、熊掌、酥酪蝉”。其中一部分好像近于神奇,一部分听起来就怪吓人的。所谓珍,全是动物性的。我常想,上天虽然待人不薄,口腹之欲究竟有个限度,天下之口有同嗜,真正的美食不过是一般色香味的享受,不必邪魔外道地去搜求珍异。偶阅明人徐树丕《识小录》,有《居服食三等语》一则:
汤东谷语人曰:“学者须居中等屋,服下等农,食上等食。何者?茅茨土阶,非今所宜。瓦屋八九间,仅藏图书足矣。故曰中等屋。衣不必绫罗锦绣也,夏葛冬布,适寒暑足矣。故曰下等衣。至于饮食,则当远求名胜之物,山珍海错,名茶法酒,色色俱备,庶不为凡流俗士,故曰上等食也。”
中等屋、下等衣,吾无闲言。唯所谓上等食,乃指山珍海错而言,则所见甚陋。以言美食,则鸡鸭鱼肉自是正味,青菜豆腐亦有其香,何必龙肝凤髓方得快意?苟烹调得法,日常食物均可令人满足。以言营养,则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菜蔬瓜果,匀配平衡,饮食之道能事尽矣。我当以为吃在中国,非西方所能望其项背,寻思恐未必然,传统八珍之说徒见其荒诞不经耳。
关于苹果
我一向不爱吃苹果,倒不是为了西方人传说夏娃吃了禁果而犯了世世代代的滔天大罪,亚当吞了苹果而卡在喉咙里变成为喉结,因而产生反感。我对这秀色可餐的果实发生反感,是因为幼时在北平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亲近它的颜色,年关将届预订的苹果便盛在糊纸的笼筐里挑到了家门,五只成一单位放在高脚锡盘上,佛龛前四盘,祖先牌位前四盘,白里透绿,绿里透红,看得孩子们馋涎欲滴,要等到正月十五撤供,才能每人分上一两只,那时节由于烟熏火燎,早已成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这种苹果后来好像渐渐被淘汰了。苹果,像许多其他的水果一样,大概不是我们中国固有的。《本草纲目》:“柰与林檎,一类二种,实似林檎而大,一名频婆。”频婆即苹果,是梵语,据西方辞典所载苹果最早见于高加索一带,后来才繁衍至其他各处,传至中国好像是很晚近的事。柰字见《说文》,可是柰究竟是否今之苹果,不敢确定,因为这一科的植物品类甚多。看我们国画花卉蔬果一类,似无苹果,想来大概不是有悠久历史的东西。我后来旅居山东,知道烟台一带产量甚丰,但是色香味已非我幼时所见苹果那样,显然是新的外来的品种,有所谓香蕉苹果者,风味特佳。
韩国的苹果,大而无味。我在三十年前途经仁川,购得一篓,携归船上,码头上恶少成群,公然攫夺,到得船上只剩了半篓。这是韩国给我的小小印象之一。
苹果传到美国不到两百年。约翰·查普曼(1774—1845)绰号“苹果种子先生”,他推广苹果的种植近于热狂。现在华盛顿州雅奇玛一带是美国盛产苹果的地区之一,已有一百年历史。果熟时来不及摘取,常有大批的墨西哥人以较低工资前去应雇。顾客自行动手摘取,亦在欢迎之列。苹果种类多达三千,最著者则不外红黄二种,品质佳者甜脆多汁,稍加咀嚼即有浆汁汩汩下咽。遇到苹果园主人制作苹果汁,则常被邀饮,浓浓的,浑浑的,甜甜的,那风味不是瓶装罐头的可以比的。苹果产量太多,所以商人就捏造了一句箴言“日食苹果一个,医生不需看我”,上口合辙,居然腾播于众人之口。其实这只是商业广告的噱头,毫无事实根据。一个中等大小的苹果,平均重量为一百五十克,其中所含维他命C不过三公丝,中号一百八十克的橘柑所含维他命C为六十六公丝,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苹果对人健康之主要贡献乃其纤维质,有清肠之功,然此种纤维质在杂粮蔬菜之中所在皆是。
低回于苹果树下,不禁忆起儿童读物中所描述的牛顿。牛顿二十四岁时在苹果树下,看见苹果落地(说得更戏剧化一些则是苹果正好打在他的头上),于是顿悟,悟出了万有引力的道理,其实这是误会。科学上的一项重要原理,焉能于无意中得之,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牛顿在看到苹果落地以前,早已在穷搜冥讨,考虑月亮、地球及其他星体运转的问题,他早已有所发明,看到苹果落地不过给了他灵感,他从而获得新的印证而已。否则,落地者岂止苹果,看到苹果落地者又岂止牛顿一人?
那棵苹果树早已死了,好事者把那棵树的木头一块块地锯下来,高价出售,作为纪念品。
豆腐干风波
踏上美国本土的时候,海关人员就递过一张印刷品,标题是《致光临美国的诸位来宾》,开端是由美国总统写给各国旅客的一封公开信,内容如下:
各国来宾:
凡踏上美国国土的人,无需自居为客,因为美国本是由许多国家、肤色与信仰的人们所组成的一个国家。我们是崇信个人自由,所以我们共享来自许多国土无数人民的目标与理想。
美国欢迎诸位自海外光临,认为这是指向国际了解与世界和平之一重要步骤。诸位即将发现,吾人将热烈地向诸位展示本国种种,但亦同样热烈地谋求关于贵国的认识。无疑地,诸位对于美国必已稔知不少事物,大部分必已访问过本国。本国人民甚愿贵国有更多的人光临。我们均愿竭尽全力使诸位之访问愉快而且值得怀念。
美国总统
这一篇官样文章措词立意均属平庸,没有骈四俪六,掷地不会作金石声,但是出语自然,词能达意,而且由一国元首出面,和你“忘形到尔汝”地交谈起来,这情形就不寻常了。这至少在形式上是一种礼貌的表现,礼多人不怪,可以稍稍抵消一些海关人员经常难免引起的不愉快。我在今年四月廿一日在美国西部的西雅图办理入境手续,并没有什么大不愉快,除了检查太细耗时太多以外。当年奥斯卡·王尔德初抵纽约,海关人员问他:“有什么应该上税的东西要申报吗?”王尔德答道:“除了我的天才之外没有什么可申报的。”这是王尔德的作风,任何人都会一笑置之的。美国海关的规定,我早就略知一二。所以我一不带黄金,二不带白面(海洛因),三不带肉松牛肉干。海关人员检查我的东西,我无所恐惧。检视护照的时候,一位高高大大的美国佬在我手提包里翻出一盒官燕,他眉毛竖起,愣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我据实告诉他:“这是‘鸟窝’,燕子的窝,可以吃的。”
他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东部瀛洲是有一种古怪的人,喜欢吃鸟窝,煨为燕窝汤,还认为有清痰开胃之功。显然地他以前没有看见过这个东西。他立刻高举燕窝,呼朋引类大声喊叫:“喂,你们来看,这家伙带了一盒燕窝!”登时有三五人围拢了来,其中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伸长了橡皮脖子,斜着脑袋问我:“你爱吃燕窝汤吗?”我为省事起见,点点头。其实我才不爱吃这劳什子。看见这东西我就回忆起六十多年前我祖母每天早晨吃那一盅冰糖燕窝的情形,燕窝是晚上就用水泡着,翌日黎明老张妈戴上花镜弓着背用一副镊子细吹细打地摘取燕窝上黏附着的茸毛,然后放在一只小薄铫儿里加冰糖文火细炖。燕子啖鱼唾沫累积成窝固然辛劳,由岛人冒险攀缘摘取以至煮成一盏燕窝汤也不是简单的事。而且其淡而无味和石花菜也相差不多。何苦来哉!美国海关检查入境行李本来是例行公事。近年来人心不古,美国也壁垒森严了。在行李检查室旅客大摆长龙,我看着在我前面的人在翻箱倒筐之后的那副尴尬相,我也有一点心寒。我的行囊里有一大包豆腐干,这是我带给士耀文蔷的礼物。住在国外的人没有不想吃家乡食品的,从海外归来的人往往以饱啖烧饼油条为最大的满足。所以我这一包豆腐干正是惠而不费的最受欢迎的珍品。但是只知道吃热狗、牛肉饼的美国人怎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呢?黑不溜秋的,软勒咕唧的,放在鼻头一嗅,又香喷喷的。
“嗨,你这是什么东西?”海关人员发问了。
我据实告诉他:“这是豆腐,脱去水分而成豆腐干。”
“豆腐?”他惊疑地说,摇摇头,他心里大概是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豆腐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他终于忍耐不住表示了疑问:“这大概是肉做的罢?”如果这是肉做的,就要在被没收之列。所以我就坚决地否认。我无法详细地对他说明,豆腐是我们汉朝淮南王刘安所创始的,距今已有两千多年,豆腐加工而成为豆腐干,其历史也不会很短。我口无凭,无法使他相信豆腐干与肉类风马牛不相及。最后他说:“你等一等,我请农业部专员来鉴定一下。”这一下,我比较放心,因为我知道近年来美国的知识分子已开始注意到豆腐的营养价值及其烹调方法。果然,那位专员来了,听我陈述一番之后,摸了摸,闻了闻,皱皱眉头,又想了想,一言未发地放我过关。
海关人员臊不搭地饶上这么一句:“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带些稀奇古怪的药品和食物!”
他的话不错,我确是带了不少药品和食物,不过是否稀奇古怪,却很难说。食物种类繁多,各民族有其独特的风俗习惯,少见则多怪。常有外国人说,我们中国人吃蛇、吃狗、吃蚱锰、吃蚕蛹、吃鱼翅、吃鸟窝……好像是无所不吃,又好像有一些近于野蛮。这就是所谓少见多怪。最近有一位美国人James Trager写了一本大书The Food Book,讲述自伊甸园起以至今日各地食物的风俗习惯,当然也讲到中国,他说中国人吃猿猴的嘴唇、燕子的尾巴、鸟舌汤、炸狼肉。海外奇谈说得这样离谱,我只好自惭孤陋寡闻了。
美国海关人员的态度实在值得称道。他们检查得细致,但是始终和颜悦色,嘴角上不时地出现笑容,说话的声音以使我听见为度,而且不断地和我道几句家常,说几句笑话,最后还加一句客套:“祝你旅途愉快!”我在检查室耗费了一个多小时,要生气也没法生气。倒是来接我的家人们隔着玻璃窗在外面等候,有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和季淑走出检查室,士耀文蔷带着君达、君迈给我们献上两个花束。这两个孩子为了到机场接我们,在学校请了一天假,级任老师知道了他们请假缘由之后,特从她自己家园中摘取一大把鲜红的郁金香,交给他们作为花束的一部分。谁说美国人缺少人情味?
康乃馨牛奶
由西雅图到斯诺夸密去的公路上,有一岔道,通往康乃馨(Carnation)。康乃馨是一个小镇,著名的康乃馨牛奶公司就在这个地方。是牛奶公司因镇而得名,还是这地方因牛奶公司而得名,我不大清楚。镇很小,人口数千人,大部分业农,以畜牛为主,都多多少少和牛奶公司发生关系。这公司的总部在加州,但是其发祥地却在此处。此处有一片广大的牧场,有几百头乳牛,有牛棚,有挤奶棚,但是没有加工的厂房。康乃馨的工厂很多,遍及于美国西部海岸,这是其中极有趣的一个。
我们中国人老早就认识康乃馨牛奶水,好像一般人称之为三花牌奶水,因为罐头标签上画着三朵花,而那种花的名字不是我们一般人所习知的。因此我到了这家牛奶公司去参观,备觉亲切,好像是无意中走到了一个熟朋友的老家。一个公司行号非万不得已不会挂出“谢绝参观”的牌子,更不会毫不客气地告白“闲人免进”,招待参观正是极高明的广告手段。康乃馨公司的门口就竖了牌示,指点参观人所应采取的路线,并备有一些说明书之类的文件供人阅览。我们按照指示一处一处地参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片广阔的草原。时值旱季,山坡上的草是枯黄的,唯独这一片草原经人工洒灌是绿萋萋的。草原上横七竖八地隔着白色油漆的栏杆,有几个栏里正有乳牛吃草。几十年前这公司的业务本来是只限于收购牛乳分销各地,创办人很快地决定自己生产牛乳,于是在这斯诺夸密河谷之中选定一块榛莽未除的山地,砍伐山林,夷为平地,引进优良品种,经之营之而有今日的规模。从此由育种,而繁殖,而产乳,而加工,一贯作业,蔚为美国乳业巨擘之一。
这里有十几栋厂房,厂房的主人翁当然是牛。事实上在总办公室门前有巨大塑像一具,不是公司创办人的铜像,而是一头硕大无朋的产量最丰的乳牛!塑像是水泥制,但是气象不凡,下有文字说明其打破纪录的产乳量。乳量的数字,我不记得了。我知道乳牛是每日挤乳两次,一年之中每天都要挤,并无休假之说。这头牛的产量的确是惊人的。真正有功可录克尽厥职的人,塑像留念不算过分,牛亦如此。我在牛像下面低回久之。
有趣的是挤奶厂。一面挤奶一面仍然要喂草料,好像他们深知“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一头乳牛每天要消费十至二十加仑水,三十至五十磅干草与粮秣,四至十磅的谷类等。牛不同于人,它不能枵腹从公。克扣它的饮食,奶的质与量就要降低。加州乳牛平均每头每年产乳达四千七百夸之多,主要的是由于营养充足。挤奶的方法当然是机械化的,由管子输送到一个容器里去,迅速而清洁。
人乳与牛乳孰优,是很难说的。人乳所含蛋白质与矿质不及牛乳,所含糖分却多一倍半。“有奶便是娘”一语现已不复适用,现代的母亲徒有“哺乳动物”之名,不再哺乳了。何况饮乳的不只是婴儿,成年的人也一样地要喝奶,而人奶尚无罐头上市。美国人民每年消耗食物,若以重量来计算,其中四分之一是牛奶及牛奶制品。
我们中国人是著名的不喜欢喝牛奶。《汉斗·西域传》:“以肉为食兮酪为浆。”李陵《答苏武书》:“膻肉酪浆,以充饥渴。”都是指胡人的生活习惯,作为异乡奇谈。杜甫《太平寺泉眼》诗:“取供十方僧,香美胜牛乳。”按《维摩经》有这样的记载:“阿难白佛言,忆念昔时世尊身,小有疾,当用牛乳。”在我们的诗人看来,牛乳尚不及太平寺泉水之香美!《魏书·王琚传》:“常饮牛乳,色如处子。”这话相当可疑,犹之常饮咖啡未必色如黑炭。不过我们一般汉人没有饮牛乳的习惯确是事实。《马可·波罗游记》记载着公元一千三百多年间蒙古军士身上带着十磅干酪作为食粮的一部分。到如今也只有北方人知道吃酪或酪卷、酪干之类。北平戏园子里经常有小贩托着盘子,上面一碗碗的酪,口里喊着:“酪——来——酪!酪——来——酪!”前门外门框胡同的那家酪铺最有名,有极考究的带果儿的酪,也有酪卷、酪干发售。黄媛珊女士在台湾曾试做酪发售,不数日即歇业,此地无人认识这种东西。
我记得约三十几年前天津《大公报》登载过一篇董时进教授作的《牛乳救国论》,至今印象犹新。救国必先强身,强身必须以喝牛奶开始。看了康乃馨牛奶厂,深感我们的牛乳工业尚在萌芽!
康乃馨的主人颇为风雅,一片牛棚之外还开辟了一片更广大的花园,虽无奇花异卉,却也装点得楚楚有致,尤其是那一片球茎秋海棠(begonia),彩色斑斓,如火如荼。
圣米舍尔酒厂
我从来不劝人喝酒,更不曾捏着人家的鼻子灌酒,但是我在酒中也曾拍浮了半个世纪,酒的趣味我是略微知道一点的。听到与酒有关的事,就不免怦然心动。曩岁听说离西雅图不远的南方有奥仑比亚啤酒厂,欢迎参观,曾欣然而往。尝试了以“It's the water”三个字(“是由于水好”)作为宣传口号的啤酒,好久齿颊留芳。今年又有机会到离西雅图不远的北方去参观圣米舍尔酿酒厂,尝到了风味绝佳的白葡萄酒。
圣米舍尔在西雅图的西北方一个小镇乌丁维尔附近,占地七十五亩,除了一进大门左右各有一片葡萄秧之外,根本看不出是一个酒厂,路平如砥,芳草如茵,有一座很壮丽的大楼,两扇雕花硬木大门,门前有几株不落叶的辛夷正在怒放,香气四溢。大门开处,一位花枝招展的少女出来肃客入内,我们立即参加了第一批的游客开始参观。原来这座大楼就是厂房。工厂不一定翘着烟囱冒烟,不一定机械零件狼藉满地,不一定丑陋龌龊得非破坏自然风景不可。如果肯用心安排,一个工厂也可以外表美丽、内部整洁。我想门口高高挂起“工厂重地闲人免进”的牌示的工厂,一定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我们应该深加体谅,否则谁不知游客上门参观乃是最有效的广告?
领队参观的向导,当然是能说善道,应答如流。而且每日开放参观,所有说明的资料都已备好揭示在墙上,整个工厂像是教室,有执教鞭的人,有现成的实物讲习,只是听者没有座位,必须走,走上约一个多小时。第一步是讲葡萄的品种,美洲种的葡萄大抵汁浆太浓太甜,所以需要引进欧洲亚洲的品种。美国华盛顿州的雅奇玛山谷和科伦比亚河流盆地,其气候土壤正相当于法国的波尔多一带,甚为适合酿制所谓的“餐桌用酒”。
葡萄酒(wine)有五大类:一是自然窖藏的葡萄酒,即所谓“餐桌用酒”(table wine),顾名思义就是吃饭时喝的酒。这和我们中国习惯不同,我们只在餐桌上才饮酒,不是绍兴就是高粱。葡萄酒红白二种,其实是一样,分别在是否连皮一起制造。第二类是汽水酒(pop wine),羼杂别种果汁而成,进茶点时用之。第三类是起泡酒,要经过两道发酵的手续,香槟是著名的一例。第四类是加强酒,加进白兰地,经过蒸馏,如浓甜的波特酒(port wine)。第五类是饭前酒(aperitifs),除葡萄与白兰地之外还加香料调味,最著名的是苦艾酒(vermouth)。圣米舍尔做的是第一类餐桌用酒,也做一点香槟酒。
葡萄摘下来,要压碎取汁,在法意等国一向是用脚来踩,也许是因为脚底板的大小形状正合适于踩,而且动作灵敏,轻重得宜,正好把葡萄挤破而不致把核粒压碎。比用上肢要省力气。尽管如此,想起来总不是滋味,有人想化腐朽为神奇,硬说是踩葡萄的全是些绮年的少女,这种想入非非的说法仍然很难使人安心。圣米舍尔的向导说,用脚踩是美国政府所不许的,现在完全是机械化了。
次一步骤是发酵。酒装在许多许多六千加仑容量的大铅槽里,在适当的温度中由它变化体质。然后是装桶,桶必须是木桶,而且必须是由法国进口的价钱加倍的木桶才最理想,然后桶和酒接触之后才能发成理想的芬芳气息,窖藏越久越好。酒的年龄到了成熟阶段就装瓶,在装配线上迅速地装进瓶里,扮好了,遂出而问世。
参观的最后一个项目,是从工厂走出进入一间酒吧,向导权充酒保,取出一大排高脚玻璃杯,请大家尝酒。杯子一定要是高脚的,微微大肚而尖口,晶莹透亮。我们中国喝酒原也讲究酒具,喝白酒用小盅,喝黄酒用酒碗,考究的酒碗都是白瓷薄边而且口大碗浅,看着舒服,喝起来痛快。不知何年何月,我们的宴席上一律换了大大小小的玻璃杯,喝茶是它,喝汽水是它,喝酒还是它!
品尝的是圣米舍尔的最佳产品,“约翰尼斯堡·利撒灵”,据说这酒曾在世界品尝比赛中应首选,使得圣米舍尔在国内外都建立了盛名。酒保给我们各斟了三分之一杯,这是规矩,三分之一杯,斟满了就蠢。按照规矩开瓶之后还不可立即饮用,要等一下,等瓶里的酒呼吸一下,吐出芳香。行家举起杯来,对着亮光,看看其中有无纤微渣滓,再看看其色泽是否动人,然后把杯略微摇晃一下,增加酒的蒸发力。未饮之前闻一闻,试辨其中有无葡萄的味道,有无其他水果如橘科之类的气味,有无什么花卉或浆果的风味?最要紧的是闻一闻这酒的特别的芳香,英文字叫作bouquet,专指酒之“对鼻子的敬礼”。凡是行家都懂,酒是要闻的,就如同我们喝铁观音,端起小盅喝完之后要放在鼻下嗅一下。最后吸一口酒;在嘴里涮一下,先别咽下去,这时候你可以品尝到这酒醇不醇、陈不陈、厚不厚、爽不爽。咽下去之后,把舌头一卷,看看有无余香在舌根上恋恋不舍。我们尝完了这酒之后,又尝了较次的一个牌子,谁都可以辨别出来又是一种境——怕比。
尝了两个三分之一杯的酒以后,觉得胃里温温的,头上飘飘的,回顾同行的一班人,除了一位太太只喝了半杯葡萄汁和一位小少爷看了他爸爸的眼色没敢尝试外,都面有得色,于一片谢声中作鸟兽散。
说酒
外国人喝酒,往往是站在酒柜旁边一杯一杯地往嗓子眼儿里灌,灌醉了之后是摇摇晃晃地吵架打人,以至于和女人歪缠。中国人喝酒比较文明些,虽然不一定要酒席下酒,至少也要一点花生米豆腐干之类。从喝酒的态度上来说,中国人无疑的是开化在先。
越是原始的民族,越不能抵抗酒的引诱。大家知道,美洲的红人,他们认为酒是很神秘的东西,他们不惜用最珍贵的东西(以至于土地)来换取白人的酒吃。莎士比亚所写的《暴风雨》一剧中曾描写了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卡力班,他因为尝着了酒的滋味,以至于不惜做白人的奴隶,因为酒的确有令人神往的效力。文明多一点儿的民族,对于酒便能比较地有节制些。我们中国人吃酒之雍容悠闲的态度,是几千年陶炼出来的结果。
一个人能吃多少酒,是不得勉强的,所以酒为“天禄”。不过喝酒的“量”和“胆”是两件事。有胆大于量的,也有量大于胆的。酒胆大的人不是不知道酒醉的苦处,是明知其苦而有不能不放胆大喝的理由在,那理由也许是脆弱得很,但是由他自己看必是严重得不得了。对于大胆喝酒的人我们应该寄予他们同情。假如一个人月下独酌,罄茅台一瓶,颓然而卧,这个人的心里不是平静的,我们可以断言。他或是忧时愤世,或是怀旧思乡,或是情场失意,或是身世飘零,总之,必有难言之隐。他放胆吞酒,是想借了酒而逃避现实,这种态度虽然值得我们同情,但是不值得鼓励。
所谓酒量,那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吃一两块糟溜鱼片而即醺醺然,有的人喝上两三斤花雕而面不改色。不过真正大酒量也不过是三四斤花雕或是一两瓶白兰地而已。常听见人说某人能吃多少酒,数量骇闻,这是靠不住的,这只能证明一件事,证明这个说话的人不会喝酒。只有不知酒味的人才会说张三能喝五斤白干,李四能喝两打啤酒。五斤白干,一下子喝下去,那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二两鸦片也曾有人一口吞下去。两打啤酒,一顿喝下去,其结果恐怕那个人嘴里要喷半天的白沫子罢。
酒喝过量,或哭或笑,或投江或上吊,或在床上翻筋斗,或关起门来打老婆,这都是私人的事,我们管不着。唯有在公共场所,如果想要维持自己原来有的那一点点的体面与身份,则不能不注意所谓“酒德”也者。有酒德的人,不管他的胆如何,量如何,他能不因酒而令人增加对他的讨厌。我们中国人无论什么都喜欢配上四色八色以至十色,现在谈起来酒德我也可以列举八项缺德:
一是三杯下肚,使酒骂座,自讨没趣,举座不欢;
二是黏牙倒齿,话似车轮,话既无聊,状尤可厌;
三是高声叫嚣,张牙舞爪,扰乱治安,震人耳鼓;
四是借酒撒疯,举动儇薄,丑态百出,启人轻视;
五是酒后失常,借端动武,胜固无荣,败尤可耻;
六是呕吐酒食,狼藉满地,需人服侍,令人掩鼻;
七是……
我想不起来了,就算是六项罢。哪一项都要不得。善饮酒的人是得酒趣,而不缺酒德。以上我说的是关于喝酒的话,至于酒的本身,哪一种好,哪一种坏,那另有讲究,改日再续谈。
喜筵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盦随笔》有这样一段:
湖南麻阳县,某镇,凡红白事,戚友不送套礼,只送份金,始于一钱而极于七钱,盖一阳之数也。主人必设宴相待,一钱者食一菜,三钱者三菜,五钱者遍被,七钱者加簋。故宾客虽一时满堂,少选,一菜进,则堂隅有人击小钲而高唱曰:‘一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若干人。三菜进,则又唱:‘三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又若干人。五钱以上不击,而客已寥寥矣。
我初看几乎不敢相信有此等事。“夫礼,禁乱之所由生。”所以我们礼仪之邦最重礼防。“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所以礼数亦不能人人平等。但是麻阳县某镇安排喜筵的方式,纵然秩序井然,公平交易,那一钱三钱之客奉命退席,究竟脸上无光,心中难免惭恧,就是五钱七钱之客,怕也未必觉得坦然。乡曲陋俗,不足为训。我后来遇到一位朋友,他来自江苏江阴乡下,据他说他的家乡之治喜筵亦大致如此,不过略有改良。喜筵备齐之后,司仪高声喊叫:“一元的客人入席!”一批人纷纷就座,本来菜数简单,一时风卷残云,鼓腹而退。随后布置停当,二元的客人大摇大摆地应声入席。最后是三元、四元的客人入座,那就是贵宾了。这分批入座的办法,比分别退席的办法要稍体面一些。
我小时候在北平也见过不少大张喜筵的局面。喜庆丧事往来,家家都有个礼薄。投桃报李,自有往例可循。簿上未列记录者,彼此根本不需理会。礼簿上分别注明,“过堂客”与“不过堂客”,堂客即是女眷之谓。所以永远不会有出人意外的阖第光临之事发生。送礼大概不外份金与席票二种。所谓席票,即是饭庄的礼券,最少两元,最多六元、八元不等。这种礼券当然可以随时兑取筵席,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是把它收藏起来,将来转送出去。有时候送来送去,饭庄或者早已歇业。有时候持票兑取筵席,业者会报以白眼。北平的餐馆业分两种,一种是饭馆,大小不一,口味各异,乃普通饮宴之处;一种是饭庄,比较大亦比较旧,一律是山东菜,例如福寿堂、庆寿堂、天福堂等等。通常是称堂,有宽大的院落,甚至还有戏台。办红白事的人家可以借用其地,如果自己家里宽绰,也可令饭庄外会承办酒席。那时候用的是八仙桌,二人条凳,一桌坐六个人,因为有一面是敞着的,为的是便利主人敬酒、堂倌上菜。有时人多座少,也可以临时添个条凳打横。男女分座,男的那边固然是杯盘狼藉叫嚣震天,女的那边也不示弱,另有一番热闹。席上的菜数不外是四干、四鲜、四冷荤、四盘、四碗、四大件。大量生产的酒席,按说没有细活,一定偷工减料,但是不,上等饭庄的师傅们驾轻就熟,老于此道,普普通通的烩虾仁、溜鱼片、南煎丸子、烩两鸡丝……做得有滋有味,无懈可击。四大件一上桌,趴烂肘子、黄焖鸭子之类,可以把每个人都喂得嘴角流油。堂客就席,比较斯文,虽然她的颔下照例都挂上一块精致美观的围巾,像小儿的涎布一样,好像来者不善的样子,其实都很彬彬有礼。只是每位堂客身后照例有一位健仆,三河县的老妈儿,个个见多识广,眼明手快,主人敬酒之后,客人不动声色,老妈儿立刻采取行动,四干四鲜登时就如放抢一般抓进预备好的口袋,手法利落,疾如鹰隼。那时尚无塑胶袋之类,否则连汤连水的东西一齐可以纳入怀内。这一阵骚动之后,正菜上桌,老妈各为其主,代为夹菜,每人面前碟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一个小丘,同时还有多礼的客人互相布菜。趴烂肘子、黄焖鸭之类的大块文章,上桌亮相几秒钟就会被堂倌撤下,扬言代客拆碎,其实是换上一盘碎拼的剩菜充数,这是主人与饭庄预先约定的一着。如果运气好,一盘原装大菜可以亮相好几次。假如客人恶作剧,不容分说,对准了鸭子、肘子就是一筷子,主人也没有办法,只好暗道苦也苦也。
如今办喜事的又是一番气象。喜帖满天飞,按照职员录、同学录照抄不误,所以喜筵动辄二三十桌。我常看见客人站在收礼台前从荷包里抽出一叠钞票,一五一十地数着,往台上一丢,心安理得地进去吃喜酒了,连红封包裹的一层手续也省却了。好简便的一场交易。
前面正中有一桌,铺着一块红桌布,大家最好躲远一些。礼成之后,观众入席,事实上大批观众早已入席,有的是熟人旧识呼朋引类霸占一方,有的是各色人等杂拼硬凑。那红桌布是为新郎新娘而设,高据首座,家长与证婚人等则末座相陪,长幼尊卑之序此时无效。新娘是不吃东西的,象征性地进食亦偶尔一见。她不久就要离座,到后台去换行头,忽而红妆,遍体锦绣,忽而绿袄,浑身亮片,足折腾一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换上三套衣服之后来源竭矣。客人忙着吃喝,难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几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见天日。时装展览之后,新娘新郎又忙着逐桌敬酒,酒壶里也许装的是茶,没有人问,绕场一匝,虚应故事。可是这时节,客人有机会仔细瞻仰新人的风采,新娘的脸上敷了多厚的一层粉,眼窝涂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里有数了。这时候,喜筵已近尾声,尽管鱼虾之类已接近败坏的程度,每桌上总有几位嗅觉不大灵敏而又有不择食的美德。只要不集体中毒,喜筵就算是十分顺利了。
由一位厨师自杀谈起
两年前的一期《新闻周刊》(一九六六年十月廿四日出版)有一段有趣的记载,译述如下:
从前罗马有一位厨师,名阿皮舍斯,以善制肉羹著名,他开设的烹饪班生意不大如理想,愤而自杀。给法王路易十四供奉御膳的大司务,名瓦台尔,在王家大张筵席的时候第一道菜未能按时端出来,羞愧难当,伏剑而死。法国还有一位著名的烹调大师,名拉吉皮埃,在拿破仑从莫斯科班师的时候,宁可冻死途中也不放弃他的厨司的位置。上星期巴黎又有一位厨师加入了这一凄惨的集团:据说三十八岁的阿兰·齐克,因为他开设的饭店被权威刊物《米舍兰向导》降级,失望自杀了。
这个饭店便是坐落在雷伯龙大街的Relais de Porquerolles饭店,在这一年以前一直是属于两颗星的(烹调极佳,值得一顾)海味食品店,拿手的是鱼羹。罗斯福总统夫人最喜爱这个饭店,其他显赫顾客包括贝尔蒙多与温莎公爵。
三年前,齐克的父母退休,把店务交给了他和他的弟弟勒米。以后数月,有些顾客感觉到那绝妙的带有番红花香味的鱼羹有些退步。于是去年三月悲剧就发生了。《米舍兰向导》照例把入选的饭店分为两大类,普通饭店与杰出饭店,最近一期不仅把这一家的两颗星取消,而且根本未予著录。那一晚,这饭店里的气氛异常沉闷。“这太令人难堪了,”勒米对向他致慰的顾客们说,“我的父母于一九三五年创设这个饭店。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不理解。”
阿兰是父亲退休以后的首席厨师,觉得这两颗星的丧失给他的打击很重。“我觉得有一点像是一位将军被撤销了官阶,”有一次他对一位朋友说,“这是不公道。”情形一天天地严重起来了。阿兰开始砰砰地关厨房门,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别的向导书对这家饭店还是倍加赞扬(例如颇有影响力的《儒利亚向导》就说这一家的烹调之优美一如往昔),但是不能使这位厨师振作起来。终于,九月二十二日黎明之前,就在饭店楼上的住室里,阿兰举枪自射心窝而死。上星期消息传出,《米舍兰向导》未加评论,但是勒米惨痛地说:“我的哥哥自杀,是因为米舍兰撤销了我们的两颗星。”
芸芸众生当中,有一个人自杀,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何况,自杀的是一个法国人,法国和我们没有邦交,并且是两年前的事情,自杀的人又不过是一位在饭店里掌勺的大司务。不,人命关天,蝼蚁尚且贪生,若没有真正过不去的事情,一个人何至于自寻短见?这一位厨师的死,还是值得我们想一想,谈一谈。
自杀不是一件好事,不宜鼓励赞扬;若说自杀是弱者的行为,我也不敢同意。那毅然决然的自戕行为,很需要一些常人所难有的勇气。齐克先生之所以有那样大的勇气,是因为他以为受了太大的委屈,生不如死。首先我们要了解,《米舍兰向导》是一份权威刊物,两颗星的撤销是否冤枉,我们没有尝过那鱼羹,无法论断,但是这刊物平素态度谨严是可以令人置信的。被这刊物一加品题,辄能身价百倍,反之,一加贬抑,便觉脸上无光。商人重利,是理所当然的,两颗星的撤销可能影响营业,不过有时候一个人于利害之外还要顾到名誉,甚至于把名誉放在利害之上。齐克的自杀便是重视名誉的结果。现代西方人,包括法国人在内,多少还继承了历史传留下来的“荣誉观念”,凡事一涉及荣誉便要拼命去争,无法争论便往往讲究自决,以为荣誉受损便无颜再留驻于天地之间。厨师的职业,也许有人以为不算怎么高尚,但是实在讲,职业无分高下,厨师为人解决吃的问题,烹饪为艺术,为科学,他自然也应该有他的荣誉感。尤其是,任何人都应该有“敬业”的精神,力求上进,在自己的岗位上把工作做好,不能受到赞扬便等于是受到耻辱。齐克先生肯自杀,比起世上“笑骂由人笑骂”的那种人,不知高出多少了;比起企图用不正当手段笼络评审人员的那种人,亦不知高出多少了。他没有抗议,他没有辩白,他用毁灭自己的方法湔洗他的耻辱,其人虽微,其事虽小,其性质却依稀近似“无面目见江东父老”那样地悲壮!
附带着谈谈烹饪的艺术。“庖丁解牛,进乎技矣”,烹饪而称之为艺术,当然不仅是指一般在案前操动刀俎或是在灶前掌勺的技巧而言。艺术家皆有个性,皆有其独到之处。鱼羹何处无之,若能赢得米舍兰的两颗星,事情就不简单,不是任何人按照其制法便可如法炮制的,必定在选材上有考究,刀法上有考究,然后火力的强弱,时间的久暂,佐料的配搭,咸淡的酌量,都能融会贯通,得心应手。一盆菜肴端上桌,看看,闻闻,尝尝,如果不同凡响,就不能不令人想到厨房里的那位庖丁。看一幅画,于欣赏其布局色彩线条之外,不能不意会到画家的胸襟境界。同样地,品尝一味烹调的杰作,也自会想到庖丁之匠心独运。我们中国的烹饪亦然。从前一个饭馆只有三两样拿手菜,确实做到无懈可击的地步,而且不虞人仿制,因为如果可以仿制得来,那就不成其为艺术。师傅可以把手艺传给徒弟,但是可传授的是知识,是技术,最高的一点奥妙要靠自己心领神会。一个师傅收不少徒弟,能得衣钵真传的难得一二。一个饭馆享誉一时的名菜,往往二三十年之后便成了《广陵散》,原因是光景未改,人事已非。所以齐克先生令尊大人退休,由他继续经营饭店,可能规模犹在,可能鱼羹的制法未改,主厨一换,那一点点艺术手段的拂拭可能也有了走样的地方,庸俗的顾客尽管不能觉察,怎么逃得掉《米舍兰向导》的评审诸公的品味?这样一说,那两颗星的撤销也许是不冤枉。
吃在美国
普通的美国人不大讲究吃。遇到像感恩节那样大的盛典,也不过是烤一只火鸡。三百多年前的风俗,一直流传到现在。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一度在科罗拉多泉寄居在一位密契尔太太家里,感恩节的前好几天,房东三小姐就跑进跑出张皇失措地宣告:“我们要吃火鸡大餐了!”那只巨禽端上桌来,气象不凡,应该是香肥脆嫩,可是切割下来一尝,胸脯也好,鼓槌也好,又粗又老又韧!而且这只火鸡一顿吃不完,祸延下一餐。从此我对于火鸡没有好感。
热狗,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一向是他们平民果腹之物,历久弗衰。从前卖这种东西的都是规模很小的饮食店,我不能忘的是科罗拉多大学附近的那一爿小店,顶多能容一二十人,老板娘好穿一袭黑衣裳,有一只狮子鼻,经常高声吆喝:“两只狗!一个亨柏格儿,生!”这种东西多抹芥末多撒胡椒,尤其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也颇能解决问题。我这次在美国不止一次吃到特大型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三片面包两层肉外加干酪生菜,厚厚的高高的,嘴小的人还不方便咬,一餐饭吃一个也就差不多了。美国式的早餐,平心而论,是很丰美的,不能因为我们对烧饼油条有所偏爱而即一笔抹杀。我喜欢吃煎饼(pancake)和铁模烙的鸡蛋饼(waffle),这一回到西雅图当然要尝试一次,有一天我们到一家“国际煎饼之家”去进早餐,规模不小,座无虚席,需要挂号候传。入座之后,发现鸡蛋饼的样式繁多,已非数十年前那样简单了,我们六个人每人各点不同的一色,女侍咄咄称奇。饼上加的调味品非常丰富,不仅是简简单单的糖浆了。我病消渴,不敢放肆,略尝数口而罢。倒是文蔷在家里给我做的煎饼,特备人工甜味的糖浆,使我大快朵颐。西雅图海港及湖边码头附近有专卖海鲜之小食店,如油炸鱼块、江瑶柱、蚵,等等,外加炸番薯条、鞑靼酱,亦别有风味。我不能忘的还有炙烤牛肉(barbecue),在美国几乎家家都有烤肉设备,在后院里支上铁架,烧热煤球,大块的肋骨牛排烤得咝咝响,于是“一家烤肉三家香”了。多亏士耀买来一副沉重的木头桌椅,自己运回来,自己动手磨擦装置。每次刷洗铁架的善后工作亦颇不轻,实在苦了主妇。可是一家大小,随烤随食,鼓腹欢腾的样子,亦着实可喜。
美国的自助餐厅,规模有大有小,但都清洁整齐,是匆忙的社会应运而生的产物。当然其中没有我们中国饭馆大宴小酌的那种闲情逸致,更没有划拳行令杯盘狼藉的那种豪迈作风,可是食取充饥,营养丰富,节省时间人力可以去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不能不说是良好制度。遗憾的是冷的多,热的少,原来热的到了桌上也变成了温的,烫嘴热是办不到的。另有一种自助餐厅,规定每人餐费若干,任意取食,食饱为止,所谓smcomasbord,为保留它的特殊的斯堪的纳维亚的气氛,餐厅中还时常点缀一些北欧神话中侏儒小地仙(trolls)的模型。这种餐厅,食品不会是精致的,如果最后一道是大块的烤牛肉则旁边必定站着一位大师傅准备挥动大刀给你切下飞薄飞薄的一片!至于专供汽车里面进餐的小食店(drivein restaurants)所供食品只能算是点心。我们从纽约到底特律,一路上是在Howard Johnson自助餐厅各处分店就食,食物不恶,有时候所做炸鸡,泡松脆嫩,不在所谓“肯德基炸鸡”(一位上校发明的)之下,只是朝朝暮暮,几天下来,胃口倒尽,所以我们到了加拿大的水牛城立刻就找到一家中国餐馆,一壶热热的红茶端上来就先使我们松了一口气。
讲到中国餐馆在美国,从前是以杂碎炒面为主,哄外国人绰绰有余,近年来大有进步,据说有些地方已达国内水准。但是我们在华府去过最有名的一家××楼,却很失望,堂倌的油腔滑调的海派作风姑且不论,上菜全无章法,第一道上的是一大海碗酸辣汤,汤喝光了要休息半个钟头才见到第二道菜,菜的制法油腻腻黏巴巴的,几样菜如出一辙,好像还谈不到什么手艺。墙上悬挂着几十张美国政要的照片,包括美国总统在内,据说都曾是这一家的座上客,另一墙上挂着一副对联,真可说是雅俗共赏。我们到了纽约,一下车就由浦家麟先生招待我们到唐人街吃早点,有油条、小笼包、汤面之类,俨然家乡风味,后来我们在××四川餐馆又叨扰了一席盛筵,在外国有此享受自是难得的了。西雅图的唐人街规模不大,餐馆亦不出色,我们一度前往加拿大的温哥华一膏馋吻。
我生平最怕谈中西文化,也怕听别人谈,因为涉及范围太广,一己所知有限,除非真正学贯中西,妄加比较必定失之谫陋。但是若就某一具体问题作一研讨,就较易加以比较论断。以吃一端而论,即不妨比较一番,但是谈何容易!我们中国人初到美国,撑大了的胃部尚未收缩,经常在半饥饿状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哲学尚未忘光,看到罐头食品就可能视为“狗食”,以后纵然经济状况好转,也难得有机会跻身于上层社会,更难得有机会成为一位“美食者”。所以批评美国的食物,并不简单。我年轻时候曾大胆论断,以为我们中国的烹饪一道的确优于西洋,如今我不再敢这样地过于自信。而且我们大多数人民的饮食,从营养学上看颇有问题,平均收入百分之四十用在吃上,这表示我们是够穷的,还谈得到什么饮馔之道?讲究调和鼎鼐的人,又花费太多的工夫和精力。民以食为天,已经够惨,若是说以食立国,则宁有是理?
记日本之饮食店
友人王君,有易牙癖。顷自东瀛归,述日本饮食店之种类及其烹调法,甚为详尽。爱为记之,以备东游者之参考焉。
日本人之烹调法,分为两种:甲、固有者;乙、外来者。
日本固有烹调法之饮食店,种类颇多。
①日本料理屋饭皆米饭,菜多鱼虾,酒多为日本酒,重喝不重吃,菜多生冷,味多甜,为纯粹之日本风。
②牛鸟屋饭皆米饭,菜为牛肉片、鸡片、鱼片等,皆以生者进,佐以酱油、白糖,副食物为大葱、豆腐、干粉,由客人自己动手下锅。
③辨当(今译作:便当)屋卖米饭及简单之冷菜。
④寿司屋卖团成长圆形之冷饭,副食物为紫菜、咸菜、生鱼片、煮虾片、炒鸡蛋片,裹于饭团内,或附着于其外。
⑤汁粉屋以豆沙与年糕同煮,和以白糖,名曰“汁粉”。又以各种水菜与年糕同煮,和以酱油,名曰“杂煮”,兼卖各种黏点心。
⑥铭酒屋卖日本酒与冷菜,重喝不重吃,兼营暗娼。
⑦茶屋卖茶与点心、水果,有时亦兼寿司,野外有之,市内繁华之地无有。
至于外来烹调法之饮食店,则有两种:
甲、古代输入者
①荞麦屋以荞麦粉为条,煮而食之,名曰“荞麦”;以小麦粉为条,煮而食之,名曰“馄饨”。冷吃时,蘸以酱油,类似中国之凉拌面;热吃时,和以汤及酱油、葱丝,类似中国之素面;有时加以炸虾、鸡子、鸡片,临吃时,对酱油浇汤,故往往糟烂不堪也。
②天妇罗屋以小麦粉裹鱼虾之类炸之,名曰“天妇罗”,兼卖米饭与日本酒,以上二种烹调法,皆模仿中国者也。
乙、近代输入者
①西洋料理屋卖大菜与西洋酒,佐以面包,有时兼卖米饭,与中国之番菜馆同。其烹调法,有英、法、德、俄、美各国风之区别。
②牛乳屋卖牛乳、面包与洋点心。
③咖啡屋卖咖啡与洋点心,有时兼卖简单之西餐。
以上三种烹调法,皆模仿欧美各国者也。
④中国料理屋卖中国菜与饼干、饺子、包子、烧卖等类,兼卖中国各种点心,有北京风、山东风、上海风、广东风之区别,而山东、广东风者尤多。
⑤朝鲜料理屋卖米饭与朝鲜式之菜。
此外又有冰屋一种,专卖冰与汽水,夏天有之,冬天则改卖水果焉。
以上所举各种,在十数年前,日本料理最流行,西洋料理次之,中国料理又次之,朝鲜料理亦有。近来西洋料理与中国料理大盛,日本料理大衰,朝鲜料理几绝迹矣。盖日本料理,菜甚简单,价极昂贵,重喝不重吃:但其下女装饰,较为华丽,且可以在外边叫艺妓,故含有行乐性质。以打茶围为目的者,愿去,专以吃饭为目的者,不愿去也。西洋料理,以卖饭与大菜为目的,价较廉,味较美。中国料理,以卖面与点心为目的,价益廉,味益美。两者皆重吃不重喝,且不能携妓偕往,故凡以吃饭为目的而图省钱者,皆愿往也。朝鲜料理,好卖辣菜,不甚可口,且不投日人嗜好,近来受西洋料理、中国料理之影响,已归淘汰之列矣。
日本料理,有一等馆子,无二、三等馆子:缘一等馆子,地势宏敞,应酬周到,二、三等馆子,较为狭隘,应酬欠周,有钱者不肯去,无钱者不敢去,故多改业,开西洋料理。中国料理,有二、三等馆子,无一等馆子。因日人吃中国菜,尚未成习惯,目的在吃中国面与烧卖、包子,故小馆能支持,大馆不易存在也。唯西洋料理,各等馆子皆有,足见其流行之盛,可以压倒一切也。
十数年前,中国料理初兴时,营业者多中国人,顾客亦皆中国客也。现在中国料理盛行,则营业者多日本人,而顾客亦多日本客矣。中国顾客所以减少者,由于留日学生逐渐回国,人数大减之故。日本顾客所以增加者,则以中国料理价廉物美,故趋之若鹜也。
本篇原载于1927年7月6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专栏,署名赵振甫。
“啤酒”啤酒
两年前有一天我的女儿文蔷拿来三罐啤酒,分别注入三个酒杯,她不告诉我各个的牌名,要我品尝一下,何者为最优。我端起酒杯,先放在鼻下一嗅,轻轻浅尝一口,在舌端品味,然后含一大口在嘴里停留一下再咕噜一声下咽。好像我真懂品酒似的。三杯品尝过后,迟疑了一阵,下判断说:“这一杯比较最香最美。”她笑着记下我所投的一票。
然后她另换三个杯子,也各注入不同商标的啤酒,要我的外孙邱君达来品尝。他已成年,可以喝酒。他喝了之后,皱皱眉头,说:“我认为这一杯最好。”她又记下了他所投的一票。
她再换三杯,斟满了酒,要我的即将成年的外孙君迈参加评判。他一杯一大口,耸肩摊手,说:“差不太多,比较这一杯较佳。”她又记下他的一票。
她说:“现在我要宣布品评的结果了。我选的三种不同的啤酒,第一种是瑞尼尔啤酒,是有名的老牌子……”我证实她的话说:“不错,是老牌子,我在六十九年前就喝过瑞尼尔啤酒,那时候美国正在禁酒,但是啤酒不禁,所以我喝过一些。那时候啤酒尚无罐装,只有大小两种玻璃瓶装。我喝惯了站人牌、太阳牌啤酒,初喝瑞尼尔牌觉得味淡而香,留有很好印象。透明的玻璃瓶,标签上印着西雅图附近山巅积雪的瑞尼尔山。”她接着说:“第二种是奥仑比克啤酒。”我立即忆起十年前参观过的西雅图南边的奥仑比克啤酒厂,厂房规模不小,参观者络绎不绝,分批由专人讲解招待,展示啤酒酿造过程,最后飨客啤酒一大杯。此后我常喝奥仑比克啤酒。酒罐上有一句标语:It's the water(是由于水好),这句话很传神。她最后介绍第三种,没有牌名,本地人称之为“啤酒”啤酒(“Beer”beer)。
这就怪了。什么叫作“啤酒”啤酒?
我们一致投票的结果认为最好的啤酒正是这个没有牌名的啤酒,正式的名称是Generic Beer(无牌名的啤酒)。罐头上糊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色彩图样和宣传文字,只有一个粗笔大字Beer。看起来真不起眼,没有尝试过的人不敢轻易选用。本地人无以名之,名之为“啤酒”啤酒。
这个试验是有意义的,证明货的好坏不一定依赖牌名或厂家的名义,更不在于装潢,较可靠的方法是由消费者自己实际直接辨别。某一牌名或厂家的出品,能在市场建立信用,受人欢迎,当然有其理由,绝非幸致。但是老牌子的出品未必全能长久保持原来的品质,新牌子的出品亦未必全是后来居上。因此消费者要提高警觉。
货物的包装是一门学问。包装要结实,又要轻巧,要有图案,又要不讨厌,要有色彩,又要不庸俗。要有第一流的好手投入包装设计的工作里,要肯不惜工本地在包装上精益求精。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货品要包装。
广告是推销术的一大重要项目。要使用各种技巧,抓住人的注意,引起人的好奇,诱发人的欲望,而时常以利用人的弱点为最厉害的手段,并且以连续不断的方式在大众面前出现,使人于不知不觉之中接受暗示,以达到销售的目的。广告的费用是成本的一部分。
无牌名货品在观念上是一项革新,亦可说是一种反动。为要达到物美价廉的目的,不要装潢,不做广告,赤裸裸的以本来面目在货架上与人相见。以“啤酒”啤酒来说,其价格仅约为其他名牌啤酒之一半,而其品质之高为众所公认。
无牌名货物之出现首先是在法国,时为一九七六年。有一系列的连锁超级市场名加瑞福(Carrefour)者,推出几种无牌名的商品,立即从法国推展到美国的芝加哥,先是珍宝食物商品(Jewelgrocers)采用,随即蔓延到全美各超级市场。以塔科玛为根据地的西海岸食品商店(West Coast Grocers),是推销无牌名商品的一大重镇。西雅图东北区则以阿伯孙超级市场为主要推销处,在全部食物销售量中约占百分之二,但是前势看好。有些超级市场让出整行的货架陈列无牌物品,如花生酱、纸巾、啤酒之类。也有些超级市场拒售无牌商品,如Safeway及Thriftway是,他们推出本厂特产的商品,以与无牌商品抗衡。也有人指责无牌商品的品质欠佳,例如阿伯孙市场出售之无牌香草冰激凌,有人说气泡多而奶油少。但是一般而论,责难的情形很少,至少“啤酒”啤酒的声誉日隆。出产这种啤酒的是华盛顿州温哥华的大众酿造公司(General Brewing CO.),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开始上市,现已成为市场上的热门货品,在西部有六州发售。由于生产能力的限度,已无法再行扩展业务。
并不是人人都喜爱物美价廉的东西。也有人要于物美之外还要价昂,因为价昂可以满足另外一种欲望,显得自己是高人一等,属于富裕的阶级,所以“啤酒”啤酒尽管是物美价廉,仍有人不惜加以摈斥,私下里喝未尝不可,公开用以待客好像是有伤体面了。
我爱“啤酒”啤酒,不仅是因为物美价廉,实乃借此表示我对于一般夸张不实的广告之厌恶。我们为什么要受某些骗人的广告的愚弄?为什么要负担不必要的广告费用、装潢费用?
我的大女儿文茜远道来探亲,文蔷知道乃姊嗜饮,问我预备什么酒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啤酒”啤酒。
包装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货要包装。
我们的国货,在包装方面,常走极端:不是非常的考究精美,便是非常的简陋粗糙。
以文具来说,从前文人日常使用的墨,包装常很出色。除了论斤发售的普通墨之外,稍为好一点的墨或用漆盒,上题金字,或用锦匣,内有层层夹盖,下有铺棉绫垫,真像是“革匮十重,缇巾什袭”的样子,其中固然有些是贡品,但有些也只属于平民馈赠的性质。至于名人字画之类,更是黄绢密裹,置于楠檀的匣柜之中,望之俨然。上选的印泥,所谓十珍印色,也无不有个小小的蓝花白瓷盒,往往再加上一个书函形的小锦盒,十分的乖巧。这些属于文人雅士,难怪包装也自脱俗。从前日常生活所需的货品,不足以语此。
从前包花生米,照例是用报纸,买油条,也照例是用一块纸一裹,至买块豆腐,湿漉漉软趴趴的,也是用块报纸一托。废报纸的用处实在太广。记得在北平刑部街月盛斋,我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进去买酱羊肉一大方,新出锅的,滴里搭拉的,伙计用报纸一包了事,顾客请他多用两张报纸包裹,伙计怫然不悦。顾客说愿付钱买他两张报纸,伙计说:“我们不卖报纸”,结果不欢而散。酱羊肉就是再好,在包装方面这样的不负责,恐怕也要令人裹足不前了。有一种红豆纸,也许比报纸略胜一筹,虽然是暗暗的血红色,摸上去疙瘩噜苏的。这种红豆纸,包盒子菜,卷作圆锥形,也包炸三角肉火烧。再就是草纸,名副其实的草纸,因为有时候上面还沾着好几朵蒲公英的花絮。这种草纸用处可大了,炒栗子、白糖、杂拌儿、鸡鸭蛋,凡是干果子铺杂货店发售的东西,什么都是用草纸包裹。包东西的草纸,用过之后还有用,比厕筹好得多。除了草纸以外,菜叶子也派用场。刚出笼的包子,现宰的猪牛肉,都是用叶子或是什么芋头叶之类的东西包裹。菱角鸡头米什么的当然用荷叶了。
满汉细点,若是买上三五斤的大八件小八件之类送人,他们会给你装一个小木匣,薄木片勉强逗榫,上面有个抽拉而不顺溜的盖子,涂上一层红颜色,但是遮不住没有刨光的木头碴,那样子颇像“狗碰头”似的一具薄棺,状既不雅,捧起来也沉甸甸。可是少买一点,打一个蒲包,情形就不同了。蒲包实在很巧妙,朴素但是不俗,早已被淘汰,可是我还很怀念它。蒲是一种水草。《诗经》“其簌维何,维笋及蒲”,蒲叶用途多端,如蒲衣、蒲轮、蒲团、蒲鞭。蒲包,则是以蒲叶编织成疏疏的圆形网状,晒干压平待用。用时,在蒲网上铺一大张草纸,再敷一长绵纸,把点心摆在上面,然后像信封似的把蒲网连同草纸四角折起,用麻茎一捆,上面盖上一张红门票,既不压分量,样子也好看,连打糖锣儿的小儿玩物里,都有装小炸食的迷你蒲包儿。不知道现在大家为什么不再用蒲包了。
茶叶是我们内销的大宗货,可是包裹实在太差劲了。首先,内销的货不需要写上外国文字,外销的货不可以随便乱写洋泾浜的英文。早先的茶叶罐大部分使用的铅铁筒,并不严丝合缝,有时候又过于严丝合缝,若不是“两膀我有千钧力”还很不容易扭旋开。罐上通常印上一段广告,最后一句照例是:“请尝试之方知余言不谬也。”一般而论,如今的茶叶罐的外表比从前好,但亦好不了多少,不论内销外销几乎一律加上英文字样,而且那英文不时地令人啼笑皆非。有人干脆大书Best Tea二字,在品尝之后只能说他是大言不惭。至于色彩,则我们最擅长的大红大绿五颜六色一齐堆了上去,管他调和不调和,刺不刺目,先来个热闹再说。有时候无端地画上一个额大如斗的南极老人,再不就是福禄寿三仙、刘海耍金钱。如果肯画上什么花开富贵、三羊开泰,那就算是近于艺术了。
日本人很善于包装,无论食品用品在包装方面常能给人以清新之感,色彩图案往往是极为淡雅,虽然他们的军人穷凶极恶,兽性十足,虽然他们的文官窜改史实,恬不知耻,他们在日常生活用品上所投下的艺术趣味之令人赞赏是无可争辩的。日本并不以产茶著名,但是他们的茶叶包装精巧美观。他们做的点心饼干之类并不味美,但是包装考究。他们一切物品的包装纸,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该诅咒的我们诅咒,该赞赏的我们不能不赞赏。
有一位青年才俊海外归来讲学,我问他专攻的是哪一门学问,他说他专门研究的是香蕉的包装——如何使香蕉在运输中不至于腐烂得太快。我问他有何妙法,他说放弃传统的竹篓,改用特制的纸箱。他说得有理,确是一大改进,高明高明。
吃相(一)
我是学生出身,十几年间同桌吃饭的不知凡几,可说是阅人多矣!现在谈谈吃相中之最杰出的人才之最拿手的好戏。
一、中学时代
这时候大家的身体都在发达的时候,所以在吃的时候,不注重“相”,而注重在“吃得多”,并且“吃得好”。学校的饭食,只有一样好处——管饱。讲到菜数的味道,大约比喂猪的东西胜过一点。四个碗四个碟子,八个人吃。照规矩要等人齐了才能正式用武。所以快到吃饭的时候,食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一股菜香从窗口荡漾出来,人人涎流万丈,说句时髦话,空气是非常的紧张。钟点一到,食堂门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长驱直入,唯恐落后。八个人到齐,说时迟,那时快,双手并用,匙箸齐举。用筷的方法,是先用“骑马式”,两箸直用,后来碗底渐渐发白,便改用“抬轿式”,用两著横扫。稍微带几根肉毛的菜,无一幸免。再后来,天下事大定矣的时候,大家改换工具,弃箸而用匙焉!最后,大家已有九分饱,碗里留些剩水残羹,这时节便有年长一点德高一点的人,从容不迫地从头上拔下一根轻易不肯拔的毛来,放在碗里。照例碗里有毛,厨房要受罚的,所以厨房情愿私了,另赔一满碗菜。结果是大家一人添一碗饭。有时厨役也晓得个中情形,所以在学生装模作样喊叫“有毛!”的时候,便说:“这大概是狗毛罢?”学生面面相觑。
二、大学时代
年纪大了,学业进了,吃相也跟着改良。这时代吃起来讲究不动声色,而收更大之实惠。所以大家共同研究,发明了四个字的诀窍,曰:狠、准、稳、忍。遇见好吃的菜,讲究当仁不让,引为己任,旁若无人,是之谓“狠”。一碗的肉,块头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肥有瘦,要不假翻动而看得准确,何者最佳,何者次之,是之谓“准”。既已狠心,而又眼快,第三步工作在用筷子夹的时候要夹得稳,否则半途落下,费时耗力,有碍吃相,是之谓“稳”。最后食既到嘴,便不论其是否坚硬热烫,须于最短时间之内通通咽下,是之谓“忍”,言忍痛忍烫也。吃相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没有挑剔了。
吃相(二)
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时候,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连珠炮,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人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这位外国朋友问我这是不是国内各地普遍的风俗,我告诉他我走过十几省还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而且当场若无壁板设备,或是顾客嘴部筋肉不够发达,此种盛况即不易发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恐怕亦不无发生的可能。
《礼记》有“毋啮骨”之诫,大概包括啃骨头的举动在内。糖醋排骨的肉与骨是比较容易脱离的,大块的骨头上所连带着的肉若是用牙齿咬断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便觉不大雅观。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对于在桌面上进膳的人而言,啮骨应该是桌底下另外一种动物所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们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啪响便断定我们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世界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听说他们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则专供做另一种肮脏的事,不可混用,可见也还注重清洁。我不知道像咖喱鸡饭一类黏糊糊儿的东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罗马皇帝尼禄大宴群臣,他从一只硕大无比的烤鹅身上扯下一条大腿,手举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贪婪无厌的饕餮相我们可于想象中得之。罗马的光荣不过尔尔,等而下之不必论了。欧洲中古时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备刀叉随身携带,这种作风一直延至十八世纪还偶尔可见。据说在酷嗜通心粉的国度里,市廛道旁随处都有贩卖通心粉(与不通心粉)的摊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钢叉一般把粉条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净利落。
不要耻笑西方风俗鄙陋,我们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也是双手万能。《礼记》:“共饭不泽手。”吕氏注曰:“不泽手者,古之饭者以手,与人共饭,摩手而有汗泽,人将恶之而难言。”饭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哙把一块生猪肘子放在铁盾上拔剑而啖之,那是鸿门宴上的精彩节目,可是那个吃相也就很可观了。我们不愿意在餐桌上挥刀舞叉,我们的吃饭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称饭㩻。细细的两根竹筷,搦在手上,运动自如,能戳、能挟、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过我们至今也还有用手进食的地方,像从兰州到新疆,“抓饭”“抓肉”都是很驰名的。我们即使运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当的约束,若是频频挟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拣瘦地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就不雅观。
餐桌礼仪,中西都有一套。外国的餐前祈祷,兰姆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家长在那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脸的。我们幸而极少宗教观念,小时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饭粒,是怕长大了娶麻子媳妇,不敢把饭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汤而不准吮吸出声是外国规矩,我想这规矩不算太苛,因为外国的汤盆很浅,好像都是狐狸请鹭鸶吃饭时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汤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烫嘴热的,慢一点灌进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声。若是喝一口我们的所谓“天下第一菜”口蘑锅巴汤而不出一点声音,岂不强人所难?从前我在北方家居,邻户是一个治安机关,隔着一堵墙,墙那边常有几十口子在院子里进膳,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呼噜,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是“咔嚓!”一声。他们是在吃炸酱面,于猛吸面条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势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是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肉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柜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肉!”等一下,肉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嗝。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发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饥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饮膳正要》
我们中国旧书专门讲究饮食一道的恐怕是以《饮膳正要》为最早的一部。此书作者是元朝的一位“饮膳太医”,名忽思慧,书成于天历三年。按天历是元文宗的年号,文宗在位五年,天历三年是西历一三二〇年,距今已六百五十余年。作者姓名据《四部丛刊》影印本(张元济跋谓为明景泰间重刻本)是忽思慧,《四库提要》作和斯辉,字不同而音近,显然是译音,作者必是蒙古人。《四库提要》作和斯辉,必是根据另一版本。皕宋楼与铁琴铜剑楼藏本均属明刻,事实上此书传本极稀,世面流通多为钞本,作者译名有异亦不足奇。所谓饮膳太医是元朝的官名,元世祖时设掌饮膳太医四人,是忽思慧乃四人中之一。他的进书奏云:
臣恩慧自延祐年间选充饮膳之职,于兹有年,久叨天禄,退思无以补报,敢不竭书忠诚以答洪恩之万一。是以日有余间,与赵国公臣普兰奚将累朝亲侍进用奇珍异馔、汤膏煎造,及诸家本草、名医方术,并日所必用毂肉果菜,取其性味补益者,集成一书,名曰《饮膳正要》,分为三卷。《本草》有未收者今即捋摭附写。伏望陛下恕其狂妄,察其愚忠,以燕间之际鉴先圣之保摄,顺当时之气候,弃虚取实,期以获安,则圣寿跻于无疆,而四海咸蒙其德泽矣。谨献所述《饮膳正要》一集以闲,伏乞圣览,下情不胜战栗激切屏背之至。
这本书是给皇帝看的,据虞集序言,皇帝看了之后“命中院使臣拜住刻梓而广传之。兹举也,益欲推一人之安而使天下之人举安,推一人之寿而使天下之人皆寿,恩泽之厚岂有加于此者哉?”虞集非劣,世称邵庵先生,学问博洽,词章典雅,而奉命撰序也只能摭拾浮言歌功颂德一番而已。帝王淫威之下的词臣文士大抵都有此一副可怜相。
此书号称三卷,其实薄薄一册,一百六十六页,页十行,行二十字。卷一讲的是诸般避忌,聚珍异撰。卷二讲的是诸般汤煎,诸水,神仙服饵,食疗诸病,以及食物相反中毒等。卷三讲的是米榖品,兽品,禽品,鱼品,果菜品,料物。
关于养生避忌,有不少无稽之谈,例如“夫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而寿。今时之人不然也……故半百衰者多矣”。这是向往黄金时代的意想。还有许多可笑的避忌,例如“勿向西北大小便”,“勿燃灯房事”,“口勿吹灯火,损气”,“立秋日不可澡浴”等等。但是也有许多很正确的见解,如“先饥而食,食勿令饱,先渴而饮,饮勿令过;食欲数而少,不欲顿而多”是不刊之论。再如“食讫温水漱口”,“清旦刷牙不如夜刷牙”,见解也是很摩登的。至于胎教之说,殊无根据。
所谓聚珍异馔,也是虚有其名,大抵离不开羊肉、羊心、羊肺、羊尾、羊头、羊肝、羊蹄、羊舌,叶见未脱蒙古风尚。所谓的“珍味奇品,咸萃内府”,也不过是鹿、狼、熊、鲤鱼、雁,数品而已。比起后来传说中之满汉全席,珍馐百色罗列当前,犹感无下箸处,繁简之差不可以道里计矣。大概元朝享国日浅,皇帝作威作福之丑态尚未尽致发挥。
“肝生”就是羊肝生吃之谓。羊肝、生姜、萝卜、香菜蓼子,各切细丝,用盐醋芥末调和。在杭州西湖楼外楼吃“鱼生”“虾生”,有人赞为美味,原来羊肝亦可生食,有此等事!
“水晶角儿”“撇列角儿”“时萝角儿”,角儿疑即“饺饵”。角读如矫,故易误为咬。时萝角儿说明是“用滚水搅熟作皮”,当是今之所谓烫面饺。北方人把饺子当作上品,由来已久,皇帝的食谱上也有著录。馒头而有馅,今则谓之包子,从前似是没有分别。今亦有称包子为馒头者。
犬为六畜之一,不但可供食用,祭祖也用得着它。《饮膳正要》对犬肉作如是之说明:“犬肉味咸温,无毒,安五脏,补绝伤,益阳道,补血脉,厚肠胃,实下焦,填精髓。”作用如是之广大!西人以食狗肉为野蛮,适见其少见多怪,国人随声附和,则数典忘祖矣。我未曾尝过狗肉,亦不想当试之,唯谓为野蛮,则不敢赞一辞。
《饮膳正要》在食谱部分,标举品名、主治、材料、做法,虽嫌简陋,但层次井然,已粗具食谱之规模。其最大缺点为饮膳与医疗混为一谈,一似某物可治某症,至少是“补中益气”“生津止渴”。于是有所谓“食疗”之说。其中颇有附会可笑者,例如:“鸳鸯,味咸平,有小毒,主治瘘疮,若夫妇不和者,作羹私与食之,即相爱。”卢照邻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只是譬喻罢了,难道吃了鸳鸯肉便可以晨夕交颈?
再如:“马肉……长筋骨,强腰膝,壮健轻身”,“白马茎令人有子”,“马心主喜忘”,都属于联想附会之说。至于神仙服食云云,更是荒诞不经,所谓“铁瓮先生琼玉膏”,服此一料可寿百岁以至三百六十岁,而且还“勿轻示人”!有时候也有一些话是近情近理,例如“五榖为食,五果为助,五肉为益,五菜为充”,语出《素问·藏气法食论》,隐隐然也合于现代所谓的“平衡的膳食”之说。
读此书令人最惊异的是,我们现代的人在饮食方面有很大一部分尚流连在《饮膳正要》所代表的阶段。不见夫“秋风起矣,及时进补”的标语?三蛇羹、果子狸,以至于当归鸭、香肉,均无非是食疗食补的妙品。《饮膳正要》不是没有一点营养学的知识,只是尚在经验摸索的阶段,缺乏科学的分析与根据。
读《媛珊食谱》
食谱有两种:一种是文人雅士之闲情偶寄,以冷隽之笔,写饮食之妙,读其文字即有妙趣,不一定要操动刀匕,照方调配;另一种是专供家庭参考,不惜详细说明,金针度人。齐夫人黄媛珊女士的食谱(今日妇女半月刊社发行)是属于后者,所刊列菜谱凡二十七类一百五十四色,南北口味,中西做法,均能融会贯通,切合实用,实为晚近出版品中一部有用而又有趣的书。
虽然饮食是人之大欲,天下之口有同嗜,但烹调而能达到艺术境界,则必须有高度文化做背景。所谓高度文化,包括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充裕的经济状况。在饥不择食的情形之下,谈不到什么食谱。淮扬的菜能独树一帜,那是因为当年盐商集中在那一带,穷奢极侈,烹饪自然跟着讲究。豫菜也曾盛极一时,那是因为河工人员缺肥,虚糜无已,自然要享受一点口腹之欲。“吃在广州”,早已驰誉全国,那是因为广州自古为市舶之所,海外贸易的中心,所以富庶的人家特多,当然席丰履厚,直到如今广州的菜场特多,鱼肉充斥,可以说甲于全国,据说有些钟鸣鼎食之家所豢养的婢妾往往在烹饪上都各有擅长,每人贡献一样拿手菜,即可成一盛席。只有在贫富悬殊而社会安定生活闲适的状态之下,烹饪术才能有特殊发展。
奢侈之风并不足为训。在节约的原则之下,饮食还是应该考究的。营养的条件之应该顾到,自不待言。即普通日常菜肴,在色、香、味上用一番心,也是有益的事。同样的一棵白菜,同样的一块豆腐,处理的方法不同,结果便大有优劣之判。《媛珊食谱》之可贵处,即在其简明易行,非专为富贵人家设计。
中国的地方大,交通不便,物产种类不同,所以有许多省份各有其独特的烹饪作风。北方的菜有山东河南两派,山东菜又有烟台与济南之别。北平虽是多年的帝王之都,也许正因为是帝王之都,并没有独特的北平菜,而只是集各省之大成。真正北平地方的菜,恐怕只能以“烧燎白煮”为代表,由于地近满蒙的关系,只能有这种较为原始的烹调,似乎还谈不到烹饪艺术。北平讲究一点的馆子还是以山东菜为正宗,灶上非烟台人即济南人。北方菜,包括鲁豫在内,是自成一个体系的。江浙一带则为另一体系。川黔为又一体系。闽粤为又一体系。有人说北方菜多葱蒜,江浙菜多糖,川黔菜多辣椒,是其不同的所在。这是一说。有人就烹饪技巧而言,则只承认有三大体系,山东、江苏、广东。不过无论怎样分析,从前各省独特的作风,近三十年来已逐渐泯灭而有趋于混合的趋势。从前在饮食上不但省界分明,而且各地著名的饭馆都各有其少数的拿手菜,一时独步,绝无仿效之说。例如在北平,河南馆决不做“爆肚仁”,山东馆决不做“瓦块鱼”,你要吃“烩乌鱼钱”就要到东兴楼,你要吃“潘鱼”“江豆腐”就要到同和居。在一个馆子里点他所没有的菜,不但无法供应,而且也显示了吃客的外行。近年来则人民流动频繁,固定的土著渐少,而商业竞争剧烈,烹饪之术也跟着彼此仿效,点菜的人知识不够胡乱点菜,做菜的人也就勉强应付。北平顶道地的山东馆也学着做淮扬菜,淮扬馆也羼杂了广东菜。烹饪上已渐实现全国性的大混合。我们读《媛珊食谱》即可意味到此种混合的趋势。作者是广东人,精于粤菜,但对于北方菜川扬菜也同样内行。事实上普通中上人家,在吃的艺术上稍微注意一点的,大概无不网罗各地做法改换口味。
各省烹饪术的混合在一方面看是不可避免的进步,在烹饪艺术上可能是一项遗憾。姑以烤鸭来说。北平烤鸭(用北平话来说应是“烧鸭子”),原以米市胡同的老便宜坊为最出色,填鸭师傅照例是通州人,鸭种很重要,填喂的技术也有考究。看鸭子把式一手揪着鸭子的脖子吊在半空,一手把预先搓好的二三寸长的饲料一根一根地塞在鸭嘴里,然后顺着鸭子的脖子硬往下捋,如连珠一般地一口气塞下十来条,然后把鸭子掷在一个无法行动的小地方,除了喝水以外休想能有任何运动。如是一天三次,鸭子焉能不肥?吊在炉里烤,密不通气,所以名之为“吊炉烧鸭”。这种烧鸭,在北平到处都有得卖,逐渐米市胡同那一家老便宜坊反倒因为地僻而不被人注意了,终于倒闭。烤鸭现已风行天下,而真正吃到过上好的北平烧鸭者如今又有几人?精烹饪者往往有独得之秘,还附带有许多客观条件,方能独步一时,仿效是不容易达到十分完美境界的。
烹饪的技巧可以传授,但真正独得之秘也不是尽人而能的。当厨子从学徒做起,从剥葱剥蒜起以至于掌勺,在厨房里耳濡目染若干年,照理也应该精于此道,然而神而通之蔚为大家者究不可多得。盖饮食虽为小道,也要有赖于才。要手艺的菜,“火候”固然重要,而“使油”尤为一大关键,冷油,温油,热油,其间差不得一点。名厨难得,犹之乎戏剧的名角,一旦凋谢,其作品便成广陵散矣。
一般人通认中国菜优于外国菜。究竟是怎样的优,则我经验不足,不敢妄论。读《媛珊食谱》毕,略述感想,以当介绍。
读《烹调原理》
从前文人雅士喜作食谱,述说其饮食方面的心得,例如袁子才的《随园食单》,李渔的《笠翁偶集》饮撰部便是。其文字雅洁生动,令人读之不仅馋涎欲滴,而且逸兴遄飞。饮食一端,是生活艺术中重要的项目,未可以小道视之。唯食谱之作,每着重于情趣,随缘触机,点到为止。近张起钧先生著《烹调原理》(新天地书局印行),则已突破传统食谱的作风,对烹饪一道作全盘的了解,条分缕析地作理论的说明,真所谓庖丁解牛,近于道矣!掩卷之后,联想泉涌,兹略述一二就教方家。
着手烹饪,第一件事是“调货”,即张先生所谓“选材”。北方馆子购买材料,谓之“上调货”,调货即是材料。上调货的责任在柜上,不在灶上。灶上可以提供意见,但是主事则在柜上。如何选购,如何储存,其间很有斟酌。试举一例:螃蟹。在北平,秋高气爽,七尖八团,满街上都有吃喝卖螃蟹的声音。真正讲究吃的就要到前门外肉市正阳楼去,别看那又窄又脏的街道,这正阳楼有其独到之处。路东是雅座,账房门口有两只大缸,打开盖一看,哇,满缸的螃蟹在吐沫冒泡,只只都称得上广东话所谓“生猛”。北平不产螃蟹,这螃蟹是柜上一清早派人到东火车站,等大篓螃蟹从货车上运下来,一开篓就优先选取其中之硕大健壮的货色。螃蟹是从天津方面运来,所谓胜芳螃蟹。正阳楼何以能拔头筹,其间当然要打通关节。正阳楼不惜工本,所以有最好的调货。一九一二年的时候要卖两角以至四角一只。货运到柜上还不能立即发售,要放在缸里养上几天,不时地泼浇蛋白上去,然后才能长得肥胖结实。一个人到正阳楼,要一尖一团,持鳌把酒,烤一碟羊肉,配以特制的两层薄皮的烧饼,然后叫一碗汆大甲,简直是一篇起承转合首尾照应的好文章!
第二件是刀口,一点也不错,一般家庭讲究刀法的不多,尤其是一些女佣来自乡间,经常喂猪,青菜要切得碎碎细细,要煮得稀巴烂,如今给人做饭也依样葫芦。很少人家能拿出一盘炒青菜而刀法适当的。炒芥蓝菜加蚝油,是广东馆子的拿手,但是那四五英寸长的芥蓝,无论多么嫩多么脆,一端下了咽,一端还在嘴里嚼,那滋味真不好受。切肉,更不必说,需要更大的技巧。以狮子头为例,谁没吃过狮子头?真正做好却不容易。我的同学驻葡萄牙公使王化成先生是扬州人,从他姑妈学得了狮子头做法,我曾叨扰过他的杰作。其秘诀是:七分瘦三分肥,多切少斩,芡粉抹在手掌上,搓肉成团,过油以皮硬为度,碗底垫菜,上笼猛蒸。上桌时要撇去浮油。然后以匙取食,鲜美无比。再如烤涮羊肉切片,那是真功夫。大块的精肉、蒙上一块布,左手按着,右手操刀。要看看肉的纹路,不能顺丝切,然后一刀挨着一刀地往下切,缓急强弱之间随时有个分寸。现下所谓“蒙古烤肉”,肉是碎肉,在冰柜里结成一团,切起来不费事,摆在盘里很像个样子,可是一见热就纷纷解体成为一缕缕的肉条子,谈什么刀法?我们普通吃饺子之类,那肉馅也不简单。要剁碎,可是不能剁成泥。我看见有些厨师,挥起两把菜刀猛剁,把肥肉瘦肉以及肉皮剁成了稠稠的糨糊似的。这种馅子弄熟了之后可以有汁水,但是没有味道。讲究吃馅子的人,也是赞成多切少斩,很少人肯使用碾肉机。肉里面若是有筋头马脑,最杀风景,吃起来要吐核儿。
讲到煎炒烹炸,那就是烹饪的主体了。张先生则细分为二十五项,洋洋大观。记得齐如山先生说过我们中国最特出的烹饪法是“炒”,西方最妙的是“烤”。确乎如此。炒字没有适当的英译,有人译为scramble-fry,那意思是连搅带炸,总算是很费一番苦心了。其实我们所谓炒,必须使用尖底锅,英译为wok,大概是广东音译,没有尖底锅便无法炒,因为少许的油无法聚在一起,而且一翻搅则菜就落在外面去了。烤则有赖于烤箱,可以烤出很多东西,如烤鸭、烤鱼、烤通心粉、烤各种点心,以至于烤马铃薯烤菜花。炒菜,要注意火候,在菜未下锅之前也要注意到油的温度。许多菜需要旺火旺油,北平有句俗话“毛厨子怕旺火”,能使旺油才算手艺。我在此顺便提一提所谓“爆肚”。北平摊子上的爆肚,实际上是汆。馆子里的爆肚则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油爆是加芡粉葱蒜香菜梗。盐爆是不加芡粉。汤爆是水汆,外带一小碗卤虾油。所谓肚,是羊肚,不是猪肚,而且要剥掉草芽子只用那最肥最厚的白肉,名之为肚仁。北平凡是山东馆子都会做,以东兴楼致美斋等为最擅长,有一回我离开北平好几年,真想吃爆肚,后来回去一下火车便直奔煤市街,在致美斋一口气点了油爆肚盐爆肚汤爆肚各一,嚼得我牙都酸了。此地所谓爆双脆,很少馆子敢做,而且用猪肚也不对劲,根本不脆。再提另一味菜,炒辣子鸡。是最普通的一道菜,但也是最考验手艺的一道菜,所谓内行菜。子鸡是小嫩鸡,最大像鸽子那样大,先要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所谓“去骨”,然后油锅里爆炒,这时候要眼明手快,有时候用手翻搅都来不及,只能掂起“把儿勺”,把锅里的东西连鸡汁飞抛起来,这样才能得到最佳效果,直是神乎其技。这就叫作掌勺。在饭馆里学徒,从剥葱剥蒜起,在厨房打下手,耳濡目染,要熬个好多年才能掌勺爆肚仁炒辣子鸡。
张先生论素菜,甚获我心。既云素菜,就不该模拟荤菜取荤菜名。有些素菜馆,门口立着观音像,香烟缭绕,还真有食客在那里膜拜,而端上菜来居然是几可乱真的炒鳝糊、松鼠鱼、红烧鱼翅。座上客包括高僧大德在内。这是何等的讽刺?我永不能忘的是大陆上和台湾的几个禅寺所开出的清斋,真是果窳素食,本味本色。烧冬菇就是烧冬菇,焖笋就是焖笋。在这里附带提出一个问题:味精。这东西是谁发明的我不知道,最初是由日本输入,名“味之素”,现在大规模自制,能“清水变鸡汤”,风行全国。台湾大小餐馆几无不大量使用。做汤做菜使用它,烙饼也加味精,实在骇人听闻。美国闹过一阵子“中国餐馆并发症状”,以为这种sodium salt足以令人头昏脑涨,几乎要抵制中国菜。平心而论,为求方便,汤里素菜里加一点味精是可以的,唯不可滥用不可多用。我们中国馆子灶上经常备有“高汤”,就是为提味用的。高汤的制作法是用鸡肉之类切碎微火慢煮而成,不可沸滚,沸滚则汤混浊。馆子里外敬一碗高汤,应该不是味精冲的,应该是舀一勺高汤稍加稀释而成。我到熟识的馆子里去,他们时常给我一小饭碗高汤,醇厚之至,绝非味精汤所能比拟。说起汤,想起从前开封洛阳的馆子,未上菜先外敬一大碗“开口汤”,确是高汤。谁说只有西餐才是先喝汤后吃菜?我们也有开口汤之说,也是先喝汤。
我又联想到西餐里的生菜,张先生书里也提到它。他说他“第一次在一位英国人家吃地道的西餐,看见端上一碗生菜,竟是一片片不折不扣洗干净了的生的菜叶子”,我心里顿然一凉,暗道:“这不是喂兔子的吗?”在国内也有不少人忌生冷,吃西餐看见一小盆拌生菜(tossed salad),莴苣菜拌番茄、洋葱、胡萝卜、小红萝卜,浇上一勺调味汁,从冰箱里拿出来冰冷冰冷的,便不由得不倒抽一口凉气,把它推在一旁。其实这是习惯问题,生菜生吃也不错。吃炸酱面时,面码儿不也是生拌进去一些黄瓜丝、萝卜缨吗?我又想起“菜包”,张先生书里也提到,他说:“菜包乃清朝王室每年初冬纪念他们祖先作战绝粮吃树叶的一种吃法。其法是用嫩的生白菜叶,用手托着包拢各种菜成一球状咬着吃,所以叫菜包。”我要稍作补充。白菜叶子要不大不小。取多半碗热饭拌以刚炒好的麻豆腐,麻豆腐是发酵过的绿豆渣,有点酸。然后再和以小肚丁,小肚是膀胱灌粉及肉末所制成,其中加松子,味很特别,酱肘子铺有得卖。再加摊鸡蛋也切成丁。这是标准的材料,不能改变。菜叶子上面还别忘了抹上蒜泥酱。把饭菜酌量倒在菜叶子上,双手捧起,缩颈而食之,吃得一嘴一脸两手都是饭粒菜屑。在台湾哪里找麻豆腐?炒豆腐松或是鸡刨豆腐也将就了。小肚不是容易买到的,用炒肉末算了。我曾以此飨客,几乎没有人不欣赏。这不是大吃生菜吗?广东馆子的炒鸽松用莴苣叶包着吃,也是具体而微地吃生菜了。
看张先生的书,令人生出联想太多了,一时也说不完。对于吃东西不感兴趣的人,趁早儿别看这本书!
读《中国吃》
中国人馋,也许北平人比较起来最馋。馋,若是译成英文很难找到适当的字。译为Piggish, gluttonous, greedy都不恰,因为这几个字令人联想起一副狼吞虎咽的饕餮相,而真正馋的人不是那个样子。中国宫廷摆出满汉全席,富足人家享用烤乳猪的时候,英国人还用手抓菜吃,后来知道用刀叉也常常是在宴会中身边自带刀叉备用,一般人怕还不知蔗糖胡椒为何物。文化发展到相当程度人才知道馋。
读了唐鲁孙先生的《中国吃》,一似过屠门而大嚼,使得馋人垂涎欲滴。唐先生不但知道的东西多,而且用地道的北平话来写,使北平人觉得益发亲切有味,忍不住,我也来饶舌。
现在正是吃炰烤涮的时候,事实上一过中秋炰烤涮就上市了,不过要等到天真冷下来,吃炰烤涮才够味道。东安市场的东来顺生意鼎盛,比较平民化一些,更好的地方是前门肉市的正阳楼。那是一个弯弯曲曲的陋巷,地面上经常有好深的车辙,不知现在拓宽了没有。正阳楼的雅座在路东,有两个院子,大概有十来个座儿。前院放着四个烤肉炙子,围着几条板凳。吃烤肉讲究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作金鸡独立状,然后探着腰自烤自吃自酌。正阳楼出名的是螃蟹,个儿特别大,别处吃不到,因为螃蟹从天津运来,正阳楼出大价钱优先选择,所以特大号的螃蟹全在正阳楼,落不到旁人手上。买进之后要在大缸里养好几天,每天浇以鸡蛋白,所以长得个个顶盖儿肥。客人进门在二道门口儿就可以看见一大缸一大缸的无肠公子。平常一个人吃一尖一团就足够了,佐以高粱最为合适。吃螃蟹的家伙也很独到,一个小圆木盘,一只小木槌子,每客一份。如果你觉得这套家伙好,而且你又是常客,临去带走几副也无所谓,小账当然要多给一点。螃蟹吃过之后,烤肉涮肉即可开始。肉是羊肉,不像烤肉季烤肉宛那样以牛肉为主。正阳楼的切羊肉的师傅是一把手,他用一块抹布包在一条羊肉上(不是冰箱冻肉),快刀慢切,切得飞薄。黄瓜条,三叉儿,大肥片儿,上脑儿,任听尊选。一盘没有几片,够两筷子。如果喜欢吃涮的,早点吩咐伙计升好锅子熬汤,熟客还可以要一个锅子底儿,那就是别人涮过的剩汤,格外浓。如果要吃烤的,自己到院子里去烤,再不然就教伙计代劳。正阳楼的烧饼也特别,薄薄的两层皮儿,没有瓤儿,烫手热。撕开四分之三,掰开了一股热气喷出,把肉往里一塞,又香又软又热又嫩。吃过螃蟹烤羊肉之后,要想喝点什么便感觉到很为难,因为在那鲜美的食物之后无以为继,喝什么汤也没有滋味了。有高人指点,螃蟹烤肉之后唯一压得住阵脚的是汆大甲,大甲就是螃蟹的鳌,剥出来的大块鳌肉在高汤里一汆,加芫荽末,加胡椒面儿,撒上回锅油炸麻花儿。只有这样的一碗汤,香而不腻。以蟹始,以蟹终,吃得服服帖帖。烤羊肉这种东西,很容易食过量,饭后备有普洱酽茶帮助消化,向堂倌索取即可,否则他是不送上的。如果有人贪食过量,当场动弹不得,撑得翻白眼儿,人家还备有特效解药,那便是烧焦了的栗子,磨成灰,用水服下,包管你肚子里咕噜咕噜响,躺一会儿就没事了。雅座都有木炕可供小卧。正阳楼也卖普通炒菜,不过吃主总是专吃他的螃蟹羊肉。台湾也有所谓蒙古烤肉,铁炙子倒是蛮大的,羊肉的质料不能和口外的绵羊比,而且烤的佐料也不大对劲,什么红萝卜丝辣椒油全羼上去了。烧讲是小厚墩儿,好厚的心子,肉夹不进去。
上面说到炰烤涮,炰是什么?炰或写作爆。是用一面平底的铛(音铮)放在炉子上,微火将铛烧热,用焦煤、木炭、柴均可。肉蘸了酱油香油,拌了葱姜之后,在铛上滚来滚去就熟了,这叫作铛炰羊肉,味清淡,别有风味,中秋过后什刹海路边上就有专卖铛炰羊肉的摊子。在家里用烙饼的小铛也可以对付。至于普通馆子的铛羊肉,大火旺油加葱爆炒,那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
东兴楼是数一数二的大馆子,做的是山东菜。山东菜大致分为两帮,一是烟台帮,一是济南帮,菜数作风不同。丰泽园明湖春等比较后起,属于济南帮。东兴楼是属于烟台帮。初到东兴楼的人没有不诧异的,其房屋之高的,高得不成比例,原来他们是预备建楼的,所以木料都有相当的长度,后来因为地址在东华门大街,有人挑剔说离皇城根儿太近,有借以窥探宫内之嫌,不许建楼,所以为了将就木材,房屋的间架特高。别看东兴楼是大馆子,他们保存旧式作风,厨房临街,以木栅做窗,为的是便利一般的“口儿厨子”站在外面学两手儿。有手艺的人不怕人学,因为很难学到家。客人一掀布帘进去,柜台前面一排人,大掌柜的,二掌柜的,执事先生,一齐点头哈腰“二爷您来啦”,“三爷您来啦!”山东人就是不喊人做大爷,大概是因为武大郎才是大爷之故。一声“看座”,里面的伙计立刻应声。二门有个影壁,前面大木槽养着十条八条的活鱼。北平不是吃海鲜的地方,大馆子总是经常备有活鱼。东兴楼的菜以精致著名,调货好,选材精,规规矩矩。炸胗一定去里儿,爆肚儿一定去草芽子。爆肚仁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各有妙处,这道菜之最可人处是在触觉上,嚼上去不软不硬不韧而脆,雪白的肚仁衬上绿的香菜梗,于色香味之外还加上触,焉得不妙?我曾一口气点了油爆盐爆汤爆三件,真乃下酒的上品。芙蓉鸡片也是拿手,片薄而大,衬上三五根豌豆苗,盘子里不汪着油。烩乌鱼钱带割雏儿也是著名的。乌鱼钱又名乌鱼蛋,蛋字犯忌,故改为钱,实际是鱼的卵巢。割雏儿是山东话,鸡血的代名词,我问过许多山东朋友,都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写法,只是读如割雏儿。锅烧鸡也是一绝,油炸整只子鸡,堂信拿到门外廊下手撕之,然后浇以烩鸡杂一小碗。就是普通的肉末夹烧饼,东兴楼的也与众不同,肉末特别精特别细,肉末是切的,不是斩的,更不是机器轧的。拌鸭掌到处都有,东兴楼的不夹带半根骨头,垫底的黑木耳适可而止。糟鸭片没有第二家能比,上好的糟,糟得彻底。民国十五年夏,一批朋友从外国游学归来,时昭赢意气风发要大请客,指定东兴楼,要我做提调,那时候十二元一席就可以了,我订的是三十元一桌,内容丰美自不消说,尤妙的是东兴楼自动把埋在地下十几年的陈酿花雕起了出来,羼上新酒,芬芳扑鼻,这一餐吃得杯盘狼藉,皆大欢喜。只是,风流云散,故人多已成鬼,盛筵难再了。东兴楼在抗战期间在日军高压之下停业,后来在帅府园易主重张,胜利后曾往尝试,则已面目全非,当年手艺不可再见。
致美楼,在煤市街,路西的是雅座,称致美斋,厨房在路东,斜对面。也是属于烟台一系,菜式比东兴楼稍粗一些,价亦稍廉,楼上堂倌有一位初仁义,满口烟台话,一团和气。咸白菜酱萝卜之类的小菜,向例是伙计们准备,与柜上无涉,其中有一色是酱豆腐汁拌嫩豆腐,洒上一勺麻油,特别好吃。我每次去初仁义先生总是给我一大碗拌豆腐,不是一小碟。后来初仁义升做掌柜的了。我最欢喜的吃法是要两个清油饼(即面条盘成饼状下锅油煎),再要一小碗烩两鸡丝或烩虾仁,往饼上一浇。我给起了个名字,叫过桥饼。致美斋的煎馄饨是别处没有的,馄饨油炸,然后上屉一蒸,非常别致。砂锅鱼翅炖得很烂,不大不小的一锅足够三五个人吃,虽然用的是翅根儿,不能和黄鱼尾比,可是几个人小聚,得此亦是最好不过的下饭的菜了。还有芝麻酱拌海参丝,加蒜泥,冰得凉凉的,在夏天比什么冷荤都强,至少比里脊丝拉皮儿要高明得多。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致美斋特制萝卜丝饼和火腿月饼,与众不同,主要的是用以馈赠长年主顾,人情味十足。初仁义每次回家,都带新鲜的烟台苹果送给我,有一回还带了几个莱阳梨。
厚德福饭庄原先是个烟馆,附带着卖一些馄饨点心之类供烟客消夜。后来到了袁氏当国,河南人大走鸿运,厚德福才改为饭馆。老掌柜的陈莲堂是河南人,高高大大的,留着山羊胡子,满口河南土音,在烹调上确有一手。当年河南开封是办理河工的主要据点,河工是肥缺,连带着地方也富庶起来,饭馆业跟着发达,这就和扬州为盐商汇集的地方所以饮宴一道也很发达完全一样。袁氏当国以后,河南菜才在北平插进一脚,以前全是山东人的天下。厚德福地方太小,在大栅栏一条陋巷的巷底,小小的招牌,看起来不起眼,有人连找都不易找到。楼上楼下只有四个小小的房间,外加几个散座。可是名气不小,吃客没有不知道厚德福的。最尴尬的是那楼梯,直上直下的,坡度极高,各层相隔甚巨。厚德福的拿手菜,大家都知道,包括瓦块鱼,其所以做得出色主要是因为鱼新鲜肥大,只取其中段,不惜工本,成绩怎能不好?勾汁儿也有研究,要浓稀甜咸合度。吃剩下的汁儿焙面,那是骗人的,根本不是面,是刨番薯丝,要不然炸出来怎能那么酥脆?另一道名菜是铁锅蛋,说穿了也就是南京人所谓涨蛋,不过厚德福的铁锅更能保温,端上桌还久久地滋滋响。我的朋友赵太侔曾建议在蛋里加上一些美国的cheese碎末,试验之后风味绝佳,不过不喜欢cheese的人说不定会“气死”!炒鱿鱼卷也是他们的拿手,好在发得透,切得细,旺油爆炒。核桃腰也是异曲同工的菜,与一般炸腰花不同之处是他的刀法好,火候对,吃起来有咬核桃的风味。后有人仿效,真个地把核桃仁加进腰花一起炒,那真是不对意思了。最值一提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味美,可是山东馆不卖这一道菜,谁要是到东兴楼致美斋去点鳝鱼,那简直是开玩笑。淮扬馆子做的软儿或是烩虎尾也很好吃,但风味不及生炒鳝鱼丝,因为生炒才显得脆嫩。在台湾吃不到这个菜。华西街有一家海鲜店写着生炒鳝鱼四个大字,尚未尝试过,不知究竟如何。厚德福还有一味风干鸡,到了冬天一进门就可以看见房檐下挂着一排鸡去了脏腑,留着羽毛,填进香料和盐,要挂很久,到了开春即可取食。风鸡下酒最好,异于熏鸡卤鸡烧鸡白切油鸡。
厚德福之生意突然猛晋是由于民初先农坛城南游艺园开放。陈掌柜托警察厅的朋友帮忙抢先弄到营业执照,匾额就是警察厅擅写魏碑的那一位刘勃安先生的手笔(北平大街小巷的路牌都是出自他手)。平素陈掌柜培养了一批徒弟,各有专长,例如梁西臣善使旺油,最受他的器重。他的长子陈景裕一直跟着父亲做生意。营利所得,同伙各半,因此柜上,灶上,堂口上,融洽合作。城南游艺园风光了一阵子,因楼塌砸死了人而歇业,厚德福分号也只好跟着关门。其充足的人力、财力无处发泄,老店地势局促不能扩展,而且他们笃信风水,绝对不肯迁移。于是乎厚德福向国内各处展开,沈阳、长春、黑龙江、西安、青岛、上海、香港、昆明、重庆、北碚等处分号次等成立,现在情形如何就不知道了。厚德福分号既多,人手渐不敷用,同时菜式也变了质,不复能维持原有作风。例如,各地厚德福以北平烤鸭著名,那就是难以令人逆料的事。
说起烤鸭,也有一段历史。
北平不叫烤鸭,叫烧鸭子。因为不是喂养长大的,是填肥的,所以有填鸭之称。填鸭的把式都是通州人,因为通州是运河北端起点,富有水利,宜于放鸭。这种鸭子羽毛洁白,非常可爱,与野鸭迥异。鸭子到了适龄的时候,便要开始填。把式坐在凳子上,把只鸭子放在大腿中间一夹,一只手掰开鸭子的嘴,一只手拿一根比香肠粗而长的预先搓好的饲料硬往嘴里塞,塞进嘴之后顺着鸭脖子往下捋,然后再一根下去,再一根下去……填得鸭子摇摇晃晃。这时候把鸭子往一间小屋里一丢,小屋里拥挤不堪,绝无周旋余地,想散步是万不可能。这样填个十天半个月,鸭子还不蹲膘?
吊炉烧鸭是由酱肘子铺发卖,以从前的老便宜坊为最出名,之后金鱼胡同西口的宝华春也还不错。饭馆子没有自己烤鸭子的,除了全聚德以专卖鸭全席之外。厚德福不卖烧鸭,只有分号才卖,起因是柜上有一位张诗舫先生,精明能干,好多处分号成立都是他去打头阵,他是通州人,填鸭是内行,所以就试行发卖北平烤鸭了。我在北碚的时候,他去筹设分号,最初试行填鸭,填死了三分之一,因为鸭种不对,禁不住填,后来减轻填量才获相当的成功。吊炉烧鸭不能比叉烧烤鸭,吊炉烧鸭因为是填鸭,油厚,片的时候是连皮带油带肉一起片。叉烧烤鸭一般不用填鸭,只拣稍微肥大一点就行了,预先挂起晾干,烤起来皮和肉容易分离,中间根本没有黄油,有些饭馆干脆把皮揭下盛满一大盘子上桌,随后再上一盘子瘦肉。那焦脆的皮固然也很好吃,然而不是吊炉烧鸭的本来面目。现在台湾的烤鸭,都不是填鸭,有那份手艺的人不容易找。至于广式的烧鸭以及电烤鸭,那都是另一个路数了。
在福全馆吃烧鸭最方便,因为有个酱肘子铺就在右手不远,可以喊他送一只过来,鸭架装打卤,斜对面灶温叫几碗一窝丝,实在最为理想,宝华春楼上也可以吃烧鸭,现烧现片,烫手热,附带着供应薄饼葱酱盒子菜,丰富极了。
在《中国吃》这本书里,唐先生提起锡拉胡同玉华台的汤包,那的确是一绝。
玉华台是扬州馆,在北平算是后起的,好像是继春华楼而起的第一家扬州馆,此后如八面槽的淮扬春以及许多什么什么春的也都跟着出现了。玉华台的大师傅是从东堂子胡同杨家(杨世骧)出来的,手艺高超。我在北平的时候,北大外文系女生杨毓恂小姐毕业时请外文系教授们吃玉华台,胡适之先生也在座,若不是胡先生即席考证我还不知杨小姐就是东堂子胡同杨家的千金。老东家的小姐出面请客,一切伺候那还错得了?最拿手的汤包当然也格外加工加细。从笼里取出,需用手捏住包子的褶儿,猛然提取,若是一犹疑就怕要皮破汤流不堪设想。其实这玩意儿是吃个新鲜劲儿。谁吃包子尽吮汤呀?而且那汤原是大量肉皮冻为主,无论加什么材料进去,味道不会十分鲜美。包子皮是烫面做的,微有韧性,否则包不住汤。我平常在玉华台吃饭,最欣赏它的水晶虾饼,厚厚的扁圆形的摆满一大盘,洁白无瑕,几乎是透明的,入口软脆而松。做这道菜的诀窍是用上好白虾,羼进适量的切碎的肥肉,若完全是虾既不能脆更不能透明,入温油徐徐炸之,不要焦,焦了就不好看。不说穿了,谁也不知道里头有肥肉,怕吃肥肉的人最好少下箸为妙。一般馆子的炸虾球也差不多是一个做法,可能羼了少许芡粉,也可能不完全是白虾。玉华台还有一道核桃酪也做得好,当然根本不是酪,是磨米成末,柠汁过滤(这一道手续很重要,不过滤则渣粗),然后加入红枣泥(去皮)使微呈紫红色,再加入干核桃磨成的粉,取其香。这一道甜汤比什么白木耳莲子羹或罐头水果充数的汤要强得多。在家里也可以做,泡好白米捣碎取汁,和做杏仁茶的道理一样。自己做的核桃酪我发觉比馆子里大量出品的还要精细可口些。
北平的吃食,怎么说也说不完。唐鲁孙先生见多广识,实在令人佩服。我虽然也是北平生长大的,接触到的生活面很窄。有一回齐如山老先生问我吃过哈达门外的豆腐脑没有,我说没有,他便约了几个人(好像陈纪滢先生在内)到哈达门外路西一价胡同里,那里有好几家专卖豆腐脑的店,碗大卤鲜豆腐嫩,比东安市场的高明得多。这虽然是小吃,没人指引也就不得其门而入。又例如灌肠是我最喜爱的食物,煎得焦焦的,那油不是普通的油,是卖“熏鱼儿的”作坊所撇出来的油,有说不出的味道。所谓卖“熏鱼儿”的,当初是有小条的熏鱼卖,后来熏鱼就不见了,只有猪头肉、肠子、肝脑、猪心等等。小贩背着木箱串胡同,口里吃喝着:“面筋哟!”其实卖的是猪头肉等,面筋早已不见了,而你喊他过来的时候却要喊:“卖熏鱼儿的!”这真是一怪。有人告诉我要吃真正的灌肠需要到后门外桥头儿上那一家去,那才是真正的灌肠,又粗又壮的肠子就和别处不同,而且是用真正的猪肠。这一说明把我吓退,猪肠太肥,至今不曾去尝试过,可是有人说那味道确实不同。小吃还有这么多讲究,饭馆子饭庄子里面的学问当然更大了去了。我写此短文,不是为唐先生的大文做补充,要补充我也补充不了多少,我只是读了唐先生的书,心里一痛快,信口开河,凑个趣儿。
再谈“中国吃”
前些时候写了一篇《读〈中国吃〉》,乃是读了唐鲁孙先生大作,一时高兴,补充了一些材料,还有劳郑百因先生给我作了笺注。后来我又写了一篇《酪》,一篇《面条》,除了嘴馋之外也还带有几许乡愁。有些朋友们鼓励我多写几篇这一类的文字,但是也有人在一旁“挑眼”。海外某处有刊物批评说,我在此时此地写这样的文字是为贵族阶级的奢侈生活张目,言外之意这个罪过不小。有人劝我,对于这种批评宜一笑置之。我觉得置之可也,一笑却不值得。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见《史记·郦食其传》,“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所谓天,乃表示其崇高重要之意。洪范八政,一曰食。文子所说“老子曰,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基也”,也是这个意思。对于这个自古以来即公认为人生首要之事,谈谈何妨?人有富贵贫贱之别,食当然有精粗之分。大抵古时贫富的差距不若后世之甚。所谓鼎食之家,大概也不过是五鼎食。食日万钱,犹云无下箸处,是后来的事。我看元朝和斯辉撰《饮膳正要》,可以说是帝王之家的食谱,其中所列水陆珍馐种类不少,以云烹调仍甚简陋。晚近之世,奢靡成风,饮食一道乃得精进。扬州夙称胜地,富商云集,放烹调之术独步一时,苏、杭、川,实皆不出其范畴。黄河河工乃著名之肥缺,饮宴之精自其余事,故汴、洛、鲁,成一体系。闽粤通商口岸,市面繁华,所制馔食又是一番景象。至于近日报纸喧腾的满汉全席,那是低级趣味荒唐的噱头。以我所认识的人而论,我不知道当年有谁见过这样的世面。北平北海的仿膳,据说掌灶的是御膳房出身,能做一百道菜的全席,我很惭愧不曾躬逢其盛,只吃过称羼有栗子面的小窝头,看他所做普通菜肴的手艺,那满汉全席不吃也罢。
一般吃菜均以馆子为主。其实饭馆应以灶上的厨师为主,犹如戏剧之以演员为主。一般的情形,厨师一换,菜可能即走样。师傅的绝技,其中也有一点天分,不全是技艺。我举一个例,“瓦块鱼”是河南菜,最拿手的是厚德福,在北平没有第二家能做。我曾问过厚德福的老掌柜陈莲堂先生,做这一道菜有什么诀窍。我那时候方在中年,他已经是六十左右的老者。他对我说:“你想吃就来吃,不必问。”事实上我每次去,他都亲自下厨,从不假手徒弟。我坚持要问,他才不惮烦地从选调货起(调货即材料),一步一步讲到最后用剩余的甜汁焙面止。可是真要做到色香味俱全,那全在掌勺的存乎一心,有如庖丁解牛,不仅是艺,而是进于道了,他手下的徒弟前后二十多位,真正眼明手快懂得如何使油的只有梁西波一人。瓦块鱼,要每一块都像瓦块,不薄不厚微微翘卷,不能带刺,至少不能带小刺,颜色淡淡的微黄,黄得要匀,勾汁要稠稀合度不多不少而且要透明——这才合乎标准,颇不简单,陈老掌柜和他的高徒均早已先后作古,我不知道谁能继此绝响!如果烹调是艺术,这种艺术品不能长久存留,只能留在人的齿颊间,只能留在人的回忆里,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个饭馆的菜只能有三两样算是拿手,会吃的人到什么馆子点什么菜,堂倌知道你是内行,另眼看待,例如,鳝鱼一味,不问是清炒、黄烂、软兜、烩拌,只是淮扬或河南馆子最为擅长。要吃爆肚仁,不问是汤爆、油爆、盐爆,非济南或烟台帮的厨师不办。其他如川湘馆子广东馆子宁波馆子莫不各有其招牌菜。不过近年来,人口流动得太厉害,内行的吃客已不可多得,暴发的人多,知味者少,因此饭馆的菜有趋于混合的态势,同时师傅徒弟的关系越来越淡,稍窥门径的二把刀也敢出来做主厨,馆子的业务尽管发达,吃的艺术在走下坡。
酒楼饭馆是饮宴应酬的场所,是有些闲人雅士在那里修食谱,但是时势所趋,也有不少人在那里只图一个醉饱。现在我们的国民所得急剧上升,光脚的人也有上酒楼饮茶的,手工艺人也照样地到华西街吃海鲜。还有人宣传我们这里的人民在吃香蕉皮,实在是最愚蠢的造谣。我们谈中国吃,本不该以谈饭馆为限,正不妨谈我们的平民的吃。我小时候,一位同学自甘肃来到北平,看见我们吃白米白面,惊异得不得了,因为他的家乡日常吃的是“糊”——杂粮熬成的粥。
我告诉他我们河北乡下人吃的是小米面贴饼子,城里的贫民吃的是杂和面窝头。山东人吃的锅盔,那份硬,真得牙口好才行,这是主食,副食呢,谈不到,有棵葱或是大腌萝卜“棺材板”就算不错。在山东,吃红薯的人很多。全是碳水化合物,热量足够,有得多,蛋白质则只好取给于豆类。这样的吃食维持了一般北方人的生存。“好吃不过饺子”是华北乡下的话,姑奶奶回娘家或过年才包饺子。乡下孩子们都知道,鸡蛋不是为吃的,是为卖的。摊鸡蛋卷饼只有在款待贵宾时才得一见。乡下也有油吃,菜油花生油豆油之类,但是吃法奇绝,不用匙舀,用一根细木棒套上一枚有孔的铜钱,伸到油瓶里,凭这铜钱一滴一滴把油带出来,这名叫“钱油”。这话一晃儿好几十年了,现在情形如何我不知道,应该比以前好一些才对。华北情形较穷苦,江南要好得多。
平民吃苦,但是在比较手头宽裕的时候,也知道怎样去打牙祭。例如在北平从前有所谓“二荤铺”,茶馆兼营饭馆,戴毡帽系褡包的朋友们可以手托着几两猪肉,提着一把韭黄蒜苗之类,进门往柜台上一撂,喊一声:“掌柜的!”立刻就有人过来把东西接过去,不大工夫一盘热腾腾的肉丝炒韭黄或肉片焖蒜苗给你端到桌上来。我有一次看见一位彪形大汉,穿灰布棉袍——底襟一角塞在褡包上,一望即知是一个赶车的,他走进“灶温”独据一桌,要了一斤家常饼分为两大张,另外一大碗炖羊肉,大葱一大盘,把半碗肉倒在一张饼上,卷起来像一根柱子,两手捧扶,左边一口,右边一口,然后中间一口,这个动作连做几次一张饼不见了,然后进行第二张,直到最后他吃得满头大汗青筋暴露。我生平看人吃东西痛快淋漓以此为最。现在台湾,劳动的人在吃食方面普遍地提高,工农界的穷苦人坐在路摊上大啃鸡腿牛排是很寻常的现象了。
平民食物常以各种摊贩的零食来做补充。我写过一篇《北平的零食小吃》记载那个地方的特别食物。各地零食都有一个特点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那就是不分阶级雅俗共赏。成都附近的牌坊面,往来仕商以至贩夫走卒谁不停下来吃几碗?德州烧鸡,火车上的乘客不分等级都伸手窗外抢购。杭州西湖满家陇的桂花栗子,平湖秋月的藕粉,我相信人人都有兴趣。北平的豆汁、灌肠、熏鱼儿、羊头肉,是很低级的食物,但是大宅门儿同样地欢迎照顾。大概天下之口有同嗜,阶级论者到此不知做何解释。
我常觉得我们中国人的吃,不可忽略的是我们的家常便饭。每个家庭主妇大概都有几样烹饪上的独得之秘。有人告诉我,广东的某些富贵人家每一位姨太太有一样拿手菜,老爷请客时便由几位姨太太各显其能加起来成为一桌盛筵。这当然不能算是我所说的家常便饭。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从前南京的谭院长每次吃烤乳猪是派人到湖南桂东县专程采办肥小猪乘飞机运来的,这当然也不在家常便饭范围之内。记得胡适之先生来台湾,有人在家里请他吃饭,彭厨亲来外会,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十道菜,主人谦逊地说:“今天没预备什么,只是家常便饭。”胡先生没说什么,在座的齐如山先生说话了:“这样的家常便饭,怕不要吃穷了?”我所说的家常便饭是真正的家常便饭,如焖扁豆茄子之类,别看不起这种菜,做起来各有千秋。我从前在北平认识一些旗人朋友,他们真是会吃。我举两个例:炸酱面谁都吃过,但是那碗酱如何炸法大有讲究。肉丁也好,肉末也好,酱少了不好吃,酱多了太咸,我在某一家里学得了一个妙法。酱里加炸茄子丁,一碗酱变成了两碗,而且味道特佳。酱要干炸,稀糊糊的就不对劲。又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吃薄饼,在宝华春叫了一个盒子,家里配上几个炒菜,那一盘摊鸡蛋有考究,摊好了之后切成五六公分宽的长条,这样夹在饼里才顺理成章,虽是小节,具见用心。以后我看见“和菜戴帽”就觉得太简陋,那薄薄的一顶帽子如何撕破分配均匀?馆子里的菜数虽然较精,一般却嫌油大,味精太多,不如家里的青菜豆腐。可是也有些家庭主妇招待客人,偏偏要模仿饭馆宴席的规模,结果是弄巧反拙四不像了。
常听人说,中国菜天下第一,说这话的人应该是品尝过天下的菜。我年幼无知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不敢这样放肆,因为关于中国吃所知已经不多,外国的吃我所知更少。一般人都说只有法国菜可以和中国比,法国我就没有去过。美国的吃略知一二,但可怜得很,在学生时代只能作起码的糊口之计,时常是两个三文治算是一顿饭,中上层阶级的饮膳情形根本一窍不通。以后在美国旅游也是为了撙节,从来不曾为了口腹而稍有放肆。所以对于中西之吃,我不愿做比较的判断。我只能说,鱼翅、燕窝、鲍鱼、溜鱼片、炒虾仁,以至于炸春卷、咕咾肉……美国人不行,可是讲到汉堡三文治、各色冰激凌以至于烤牛排……我们中国还不能望其项背。我并不“崇洋”,我在外国住,我还吃中国菜,周末出去吃馆子,还是吃中国馆子,不是一定中国菜好,是习惯。我常考虑,我们中国的吃,上层社会偏重色香味,蛋白质太多,下层社会蛋白质不足,碳水化合物太多,都是不平衡,问题是很严重的。我们要虚心地多方研究。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是孟郊的句子,人与疲马羁禽无异,高飞远走,疲于津梁,不免怀念自己的旧家园。
我的老家在北平,是距今一百几十年前由我祖父所置的一所房子。坐落在东城相当热闹的地区,出胡同东口往北是东四牌楼,出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子。东四牌楼是四条大街的交叉口,所以商店林立,市容要比西城的西四牌楼繁盛得多。牌楼根儿底下靠右边有一家干果子铺,是我家投资开设的,领东的掌柜的姓任,山西人,父亲常在晚间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溜达着到那里小憩,掌柜的经常飨我们以汽水,用玻璃球做塞子的那种小瓶汽水,仰着脖子对着瓶口汩汩而饮之,还有从蜜饯缸里抓出来的蜜饯桃脯的一条条的皮子,当时我认为那是一大享受。南小街子可是又脏又臭又泥泞的一条路,我小时候每天必须走一段南小街去上学,时常在羊肉床子看宰羊,在切面铺买“乾蹦儿”或糖火烧吃。胡同东口外斜对面就是灯市口,是较宽敞的一条街,在那里有当时唯一可以买到英文教科书《汉英初阶》及墨水钢笔的汉英图书馆,以后又添了一家郭纪云,路南还有一家小有名气的专卖卤虾小菜臭豆腐的店。往南走约十五分钟进金鱼胡同便是东安市场了。
我的家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地基比街道高得多,门前有四层石台阶,情形很突出,人称“高台阶”。原来门前还有左右分列的上马石凳,因妨碍交通而拆除了。门不大,黑漆红心,浮刻黑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门框旁边木牌刻着“积善堂梁”四个字,那时人家常有堂号,例如三槐堂王、百忍堂张等等,积善堂梁出自何典我不知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语见《易经》,总是勉人为善的好话,作为我们的堂号亦颇不恶。打开大门,里面是一间门洞,左右分列两条懒凳,从前大门在白昼是永远敞着的,谁都可以进来歇歇脚。一九一一年兵变之后才把大门关上,进了大门迎面是两块金砖镂刻的“戬彀”两个大字,戬彀一语出自《诗经》“俾尔戬彀”,戬是福,彀是禄,取其吉祥之义。前面放着一大缸水葱(正名为莞,音冠),除了水冷成冰的时候总是绿油油的,长得非常旺盛。
向左转进四扇屏门,是前院,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中间一间辟为过厅,左右两间一为书房一为佛堂。辛亥革命前两年,我的祖父去世,佛堂取消,因为我父亲一向不喜求神拜佛,这间房子成了我的卧室,那间书房属于我的父亲,他整日价在里面摩挲他的那些有关金石小学的书籍,前院的南边是临街的一排房,作为佣人的居室。前院的西边又是四扇屏门,里面是西跨院,两间北房由塾师居住,两间南房堆置书籍,后来改成了我的书房,小跨院种了四棵紫丁香,高逾墙外,春暖花开时满院芬芳。
走进过厅,出去又是一个院子,迎面是一个垂花门,门旁有四大盆石榴树,花开似火,结实大而且多,院里又有几棵梨树,后来砍伐改种四棵西府海棠,院子东头是厨房,绕过去一个月亮门通往东院,有一棵高庄柿子树,一棵黑枣树,年年收获累累,此外还有紫荆、榆叶梅等等,我记得这个东院主要用途是摇煤球,年年秋后就要张罗摇煤球。要敷一冬天的使用,煤黑子把煤渣与黄土和在一起,加水,和成稀泥,平铺在地面,用铲子剁成小方粒,放在大簸箩里像滚元宵似的滚成圆球,然后摊在地上晒,这份手艺真不简单,我儿时常在一旁参观十分欣赏,如遇天雨,还要急速动员抢救,否则化为一汪黑水全被冲走了。在那厨房里我是不受欢迎的,厨师嫌我碍手碍脚,拉面的时候总是塞给我一团面叫我走得远远的,我就玩那一团面,直玩到那团面像是一颗煤球为止。
进了垂花门便是内院,院当中是一个大鱼缸,一度养着金鱼,缸中还矗立着一座小型假山,山上有桥梁房舍之类,后来不知怎么水也涸了,假山也不见了,干脆作为堆置煤灰煤渣之处,一个鱼缸也有它的沧桑!东西厢房到夏天晒得厉害,虽有前廊也无济于事,幸有宽幅一丈以上的帐篷三块每天及时支起,略可遮抗骄阳,祖父逝后,内院建筑了固定的铅铁棚,棚中心设置了两扇活动的天窗,至是“天棚鱼缸石榴树……”乃初具规模,民元之际,家里的环境突然维新,一日之内小辫子剪掉了好几根,而且装上了庞然巨物钉在墙上的“德律风”,号码是六八六,照明的工具原来都是油灯,猪蜡,只有我父亲看书时才能点白光熠熠的僧帽牌的洋蜡,煤油灯认为危险,一向抵制不用,至是里里外外装上了电灯,大放光明,还有两架电扇,西门子制造的,经常不准孩子们走近五尺距离以内,生怕削断了我们的手指。
内院上房三间,左右各有套间两间,祖父在的时候,他坐在炕上,隔着玻璃窗子外望,我们在院里跑都不敢跑,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听见胡同里有“打糖锣儿的”的声音,一时忘形,蜂拥而出,祖父大吼:“跑什么?留神门牙!”打糖锣儿的乃是卖糖果的小贩,除了糖果之外兼卖廉价玩具。泥捏的小人、蜡烛台、小风筝、摔炮,花样很多,我母亲一律称之为“土筐货”。我们买了一些东西回来,祖父还坐在那里,唤我们进去。上房是我们非经呼唤不能进去的,而且是一经呼唤便非进去不可的,我们战战兢兢地鱼贯而入,他指着我问:“你手里拿着什么?”我说:“糖。”“什么糖?”我递出了手指粗细的两根,一支黑的,一支白的。我解释说:“这黑的,我们取名为狗屎橛;这白的为猫屎撅。”实则那黑的是杏干做的,白的是柿霜糖,祖父笑着接过去,一支咬一口尝尝,连说:“不错,不错。”他要我们下次买的时候也给他买两支,我们奉了圣旨,下次听到糖锣儿一响,一涌而出,站在院子里大叫:“爷爷,你吃猫屎橛,还是吃狗屎橛?”爷爷会立即答腔:“我吃猫屎橛!”这是我所记得的与祖父建立密切关系的开始。
父母带着我们孩子住西厢房,我同胞一共十一个,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有四个,姊妹兄弟四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好热闹,尤其是到了冬天,白天玩不够,夜晚钻进被窝齐头睡在炕上还是吱吱喳喳笑话不休,母亲走过来巡视,把每个孩子脖梗子后面的棉被塞紧,使不透风,我感觉得异常的舒适温暖,便怡然入睡了。我活到如今,夜晚睡时脖梗子后面透凉气,便想到母亲当年那一份爱抚的可贵。母亲打发我们睡后还有她的工作,她需要去伺候公婆的茶水点心,直到午夜,她要黎明即起,张罗我们梳洗,她很少睡觉的时间。可是等到“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情形又周而复始,于是女性惨矣!
大家庭的膳食是有严格规律的,祖父母吃小锅饭,父母和孩子吃普通饭,男女仆人吃大锅饭,只有吃煮饽饽吃热汤面是例外。我们北方人,饭桌上没有鱼虾,烩虾仁、溜鱼片是馆子里的菜,只有春夏之交黄鱼、大头鱼相继进入旺季,全家才能大快朵颐,每人可以分到一整尾。秋风起,要吃一两回铛爆羊肉,牛肉是永远不进家门的,院子里升起一大红泥火炉的熊熊炭火,有时也用柴,噼噼啪啪地响,铛肉香四溢,颇为别致。秋高蟹肥,当然也少不了几回持螯把酒,平时吃的饭是标准的家常饭,到了特别的吉庆之日,看祖父母的高兴,说不定就有整只烤猪或是烧鸭之类的犒劳。祖父母的小锅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过是爆羊肉、烧茄子、焖扁豆之类,不过是细切细做而已。我记得祖父母进膳时,有时看到我们在院里拍皮球便喊我们进去,叫我们张开嘴巴,用筷子夹起半肥半瘦的羊肉片往嘴里塞,我们实在不欣赏肥肉,闭着嘴跑到外面就吐出来,祖父有时候吃得高兴,便叫“跑上房的”小厮把厨子唤来,隔着窗子对他说:“你今天的爆羊肉做得好,赏钱两吊!”厨子在院中慌忙屈腿请安,连声谢谢,我觉得很好笑。我祖母天天要吃燕窝,夜晚由老张妈戴上老花眼镜坐在门旮旯儿弓着腰驼着背摘燕窝上的细茸毛,好可怜,一清早放在一个薄铫儿里在小炉子上煨。官燕木盒子是我们的,黑漆金饰,很好玩。
我母亲从来不下厨房,可是经我父亲特烦,并且亲自买回鱼鲜笋蕈之类。母亲亲操刀砧,做出来的菜硬是不同。我十四岁进了清华学校,每星期只准回家一次,除去途中往返,在家只有一顿午饭从容的时间,母亲怜爱我,总是亲自给我特备一道菜,她知道我爱吃什么,时常是一大盘肉丝韭黄如冬笋木耳丝,临起锅加一大勺花雕酒,——菜的香,母的爱,现在回忆起来不禁涎欲滴而泪欲垂!
我生在西厢房,长在西厢房,回忆儿时生活大半在西厢房的那个大炕上。炕上有个被窝垛,由被褥堆垛起来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们爬上爬下以为戏,直到把被窝垛压到连人带被一齐滚落下来然后已。炕上有个炕桌,那是我们启蒙时写读的所在。我同哥姐四个人,盘腿落脚地坐在炕上,或是把腿伸到桌底下,夜晚靠一盏油灯,三根灯草,描红模子,写大字,或是朗诵“一老人,入市中,买鱼两尾,步行回家”。我会满怀疑虑地问父亲:“为什么他买鱼两尾就不许他回家?”惹得一家大笑。有一回我们围着炕桌夜读,我两腿清酸,一时忘形把膝头一拱,哗啦啦一声炕桌滑落地上,油灯墨盒泼洒得一塌糊涂。母亲有时督促我们用功,不准我们淘气,手里握着笤帚疙瘩或是掸子把儿,作威吓状,可是从来没有实行过体罚。这西厢房就是我的窝,夙兴夜寐,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窝更为舒适。虽然前面有廊檐而后面无窗,上支下摘的旧式房屋就是这样的通风欠佳。我从小就是喜欢早起早睡,祖父生日有时叫一台“托偶戏”在院中上演,有时候是滦州影戏,唱的无非是什么盘丝洞、走鼓沾棉、三娘教子、武家坡之类,大锣大鼓,尖声细嗓,我吃不消,我依然是按时回房睡觉,大家目我为落落寡合的怪物。可是影戏里有一个角色我至今不忘,那就是每出戏完毕之后上来叩谢赏钱的那个小丑,满身袍褂靴帽而脑后翘着一根小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有人用惊堂木配合着用力敲三下,砰砰砰,清脆可听,我所以对这个角色发生兴趣,是因为他滑稽,同时代表那种只为贪图一吊两吊的小利就不惜卑躬屈节向人磕头的奴才相。这种奴才相在人间世里到处皆是。
小时过年固然热闹,快意之事也不太多。除夕满院子撒上芝麻秸,踩上去喀吱喀吱响,一乐也;宫灯、纱灯、牛角灯全部出笼,而孩子们也奉准每人提一只纸糊的“气死风”,二乐也;大开赌戒,可以掷状元红,呼卢喝雉,难得放肆,三乐也。但是在另一方面;年菜年年如是,大量制造,等于是天天吃剩菜,几顿煮饽饽吃得人倒尽胃口。杂拌儿么,不管粗细,都少不了尘埃细沙杂拌其间,吃到嘴里牙碜。撤供下来的密供也是罩上了薄薄一层香灰。压岁钱则一律塞进“扑满”,永远没满过,也永远没扑过,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天寒地冻,无处可玩,街上店铺家家闭户,里面不成腔调的锣鼓点儿此起彼落。厂甸儿能挤死人,为了“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真犯不着,过年最使人窝心的事莫过于挨门去给长辈拜年,其中颇有些位只是年龄比我长些,最可恼的是有时候主人并不挡驾而叫你进入厅堂朝上磕头,从门帘后面蓦地钻出一个不三不四的老妈妈,“呦,瞧这家的哥儿长得可出息啦!”辛亥革命以后我们家里不再有这些繁文缛节。
还有一个后院,四四方方的,相当宽绰。正中央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榆树。后边有榆(余)取其吉利。凡事要留有余,不可尽,是我们民族特性之一。这棵榆树不但高大而且枝干繁茂,其圆如盖,遮满了整个院子。但是不可以坐在下面乘凉,因为上面有无数的红毛绿毛的毛虫,不时地落下来,咕咕嚷嚷地惹人嫌。榆树下面有一个葡萄架,近根处埋一两只死猫,年年葡萄丰收,长长的马乳葡萄。此外靠边还有香椿一、花椒一、嘎嘎儿枣一。每逢春暮,榆树开花结荚,名为榆钱。榆荚纷纷落下时,谓之“榆荚雨”(见《荆楚岁时记》)。施肩吾咏榆荚诗:“风吹吹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我们北方人生活清苦,遇到榆荚成雨时就要吃一顿榆钱糕。名为糕,实则捡榆钱洗净,和以小米面或棒子面,上锅蒸熟,舀取碗内,加酱油醋麻油及切成段的葱白葱叶而食之。我家每做榆钱糕成,全家上下聚在院里,站在阶前分而食之。比《帝京景物略》所说“四月榆初钱,面和糖蒸食之”,还要简省。仆人吃过一碗两碗之后,照例要请安道谢而退。我的大哥有一次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吃完之后也走到祖母跟前,屈下一条腿深深请了个安,并且说了一声:“谢谢您!”祖母勃然大怒,“好哇!你把我当作什么人?……”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父亲迫于形势,只好使用家法了。从墙上取下一根藤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五一十地打在我哥哥的屁股上,我本想跟进请安道谢,幸而免,吓得半死,从此我见了榆钱就恶心,对于无理的专制与压迫在幼小时就有了认识。后院东边有个小院,北房三间,南房一间,其间有一口井。井水是苦的,只可汲来洗衣洗菜,但是另有妙用,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凉。
想起这栋旧家宅,顺便想起若干儿时事。如今隔了半个多世纪,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实人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纵使我能回去,探视旧居,恐怕我将认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认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