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绪 论

古小说又称早期小说,学术界通常用来指唐代以前的文言小说,是与宋元以来的通俗(白话)小说相对而言的。新世纪以来,随着出土文献的不断涌现,人文理论的不断本土化,重写中国学术史、重写中国文学史的热潮兴起,古小说研究与诗经学、诸子学研究一样,忽然又热闹起来。总体来说,学者们的眼光主要集中在古小说的定义、起源、作者和文体等四大问题上;研究的方法和依据也有很大的改观,即原生态、发生学等新方法的使用以及出土文献新材料的丰富。十多年来的研究成绩是斐然的。

但由于对古小说定义的分歧争论,古小说的研究没有走得更远,在即将突破的目标附近停滞了下来。许多研究者徘徊在古小说到底是“史之余”还是“子之流”的岔路口上。主张古小说为史书之余者,多参照西方小说的情节、人物形象、虚构和环境等特点,指认《山海经》、《穆天子传》乃至《左传》为小说,但同时又无法解释《汉书·艺文志》所列十五家小说;认为古小说为子书之流者,则说古小说可以没有情节,可以没有人物形象,可以不要虚构[1],但同时又避而不谈《山海经》、《穆天子传》、《晏子春秋》。其实,这种子、史的纠结从《汉书·艺文志》开始,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及今天,一直是矛盾地存在着的。“一种文体,它是归属于史部,还是归属于子部,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分类问题,而是对其文体职能的不同确认。子部的核心职能是议论,史部的核心职能是叙事,两者的职能是大不一样的”[2]。在我们看来,无论是议论性的小说,还是叙事性的小说,它们之间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有故事。有了故事这个共同点,子部小说与史部小说最终在文学的召唤下是可以走到一起的,但其代价是子部小说逐步弱化了其议论而趋于叙事,史部小说逐步抛弃了其“征实”而趋于虚构。描述子部小说如何摆脱其母体子书议论的职能,史部小说如何挣脱其母体史书“征实”叙事的职能,显然是构成本书的两条主要线索和重要内容。

故事本身虽然在历代公私目录、学术史上没有独立的地位,连一个文体的名分都没有,但其构建文体的功能却是巨大的。举凡经、史、子、集中,都少不了故事这种重要的构件。正如章学诚所言:“六经皆史也。……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3]。在文史不分明的时代,言事与言理、记事与记言,并非泾渭分明。分门别类,是后来的事,到西汉末刘向父子整理文化时代,达到了空前的顶点。这种分类化整理,其实也湮灭了许多文化事物的本来面目。

与对古小说定义的模糊认识有关,古今论者对古小说的起源、起点和作者等问题也颇多争议。班固之出于稗官说,张衡之出于方士说,刘知几之源于史传说,胡应麟之源于诸子说,鲁迅之神话说,袁行霈之“多源共生”说,等等[4],以及小说兴起于先秦、兴起于战国、兴起于汉代、兴起于魏晋,或兴起于唐宋等等意见[5],都令人眼花缭乱,莫衷一是,但争论也深化了对某些问题的认知。比如关于稗官的讨论,余嘉锡遍考先秦典籍,认为稗官是“天子之士”,其职责如采诗,是采言、传语者;袁行霈、潘建国从秦汉词语出发,认为稗官是“散居乡野的、没有正式爵秩的官职”,如周代的土训、诵训、训方氏和汉代的待诏、方士侍郎之类无实职的小官;而饶宗颐、陈洪、王齐洲分别从秦汉出土文献和语音学的角度,考辨出稗官乃是县、乡级的属官,稗与俳优之俳音义相通,职责相似[6]

至于古小说的文体问题,上一个世纪学者多关注古小说的文体特征,所以好指认某些先秦作品为小说。鲁迅、陈梦家认为《汲冢琐语》是小说,李剑国则进而论其为最早的志怪小说,胡念贻认为《逸周书》中的《王会》、《殷祝》和《太子晋》三篇都是短篇小说,赵逵夫以为《庄子》里的《说剑》、《盗跖》和《渔父》三篇也是小说[7],陆永品说“庄子是中国小说之祖”[8],近年马振方又通过系列考证,得出中国小说发轫时代的文体特征包含“自觉虚构性、完整叙事性和非寓言性等”的结论[9]。而新世纪以来,学者则多注目于古小说文体的发生,所以好讨论古小说文体的构成机制和发生过程。廖群认为先秦存在一种由“说”、“传”、“语”构成的讲故事的“说体”,夏德靠则以为小说是先秦三种类型“说体”之一,段庸生承余嘉锡之绪,以为“采言”是古小说发生的成因[10];俞志慧考证“语”是一种古老的文类,过常宝说“‘小说家’的文献方式就是汇集某些‘语’、史事和故事,并且指出它的游说意义”[11]。笔者认为“说”、“传”、“语”本身并不是小说,而只是子部小说的源头,子部小说的发生学模式是譬喻故事+论议。

从“说”、“传”、“语”等讨论古小说文体的生成,其实是偏重于子部小说的。而从“巫”、“史”等探究古小说体式的发生,则是偏重于史部小说的。二者不可偏废。当前,似乎对后者的研讨还比较薄弱,有待于进一步加强。《山海经》、《穆天子传》、《汲冢琐语》等与神话、仙话、志怪小说的形成,还有诸多探讨的空间。李剑国认为:“古小说的起源和形成,可以概括为这样一个小说发生学模式,即故事——史书——小说。从叙事意义上说小说起源于故事,而从小说的孕育母体上看也可以说小说起源于史书。从早期小说的类型、题材来分析,作为小说叙事源头的故事大体可以概括为五大类,即神话传说、地理博物传说、宗教迷信故事、历史遗闻、人物逸事。”[12]这一发生学模式提出“故事”作为小说发生之要素,堪称卓识。不过笔者更倾向于把神话(巫话)与故事区别对待,把史部小说的发生学模式概括为神话、巫话、仙话——故事——史书、小说。史书与小说其实是“孪生”的,都具有故事的共同特征,其区别不过是“征实”与“凭虚”;这一环节在整体上要次生于神话、巫话和仙话。

从发生学探讨古小说,其实从鲁迅的休息讲故事说、余嘉锡的小说出于稗官说就开始了,但只有在出土文献达到一定的积累以后,发生学研究所需要的一些原始材料才能显示出研究对象(古小说)构成和生成的“原生态”。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春秋事语》,定县汉简《儒家者言》,银雀山汉简《晏子》,双古堆汉简《晏子》、木牍《家语》,王家台秦简《归藏》,慈利楚简《逸周书》、《吴语》,尹湾汉简《神乌傅》,上博战国楚简《容成氏》,郭店战国楚简《语丛》[13],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等,以及汉画像石中众多叙事性图像,都为重新建构中国古小说的生成史提供了极其珍贵的新材料,提供了若干重新审视传世古小说文献的“探点”。

文化阐释当然也是研究古代小说不可缺少的视角,近十余年的成果也颇为丰硕[14]。但本书不是讨论某些思想与古小说的具体关联,而是试图从文化历史语境中去考察古小说生成的外部机制和动因。可以说,有什么样的思想,便会生成什么样的小说,思想的魔力是永远不可低估的。

从研究的性质而言,本书不属于理论体系的建构。目前的古小说研究还没有达到进行理论总结的阶段,但这无疑是许多论者(包括笔者)将来的期待。本书主要是就古小说生成史上的某些重要问题,进行“探点”式的考察,以期对这一领域的学术研究有些具体性的贡献。

[1] 参见袁行霈:《〈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考辨》,《文史》第七辑,中华书局,1979年;李剑国:《小说的起源与小说独立文体的形成》,《锦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

[2] 陈文新:《“小说”与子、史——论“子部小说”共识的形成及其理论蕴涵》,《文艺研究》2012年第6期,第56页。

[3] [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12页。

[4] 详见庞金殿:《中国小说起源说概论》,《宁夏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张同胜:《关于中国小说起源的思考》,《汕头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5] 详见叶岗:《论中国小说发生期的期限》,《浙江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

[6] 详见陈洪:《稗官说考辨》,《中华文学史料(第二辑)》,学苑出版社,2007年;王齐洲、伍光辉:《“稗官”新诠》,《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7] 参见赵逵夫:《论先秦时代的讲史、故事和小说》,《文史哲》2006年第1期;董乃斌:《中国古典小说的文体独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

[8] 陆永品:《庄子是中国小说之祖》,《河北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

[9] 马振方:《中国早期小说考辨》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页。

[10] 廖群:《“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文学遗产》2006年第6期;夏德靠:《先秦“说体”的生成、类型及文体意义——兼论〈汉书·艺文志〉“小说”的观念与分类》,《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段庸生:《采:小说发生与古小说民族特征的文化成因》,《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

[11] 俞志慧:《语:一种古老的文类——以言类之语为例》,《文史哲》2007年第1期;过常宝:《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生成》,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95页。

[12] 李剑国:《小说的起源与小说独立文体的形成》,《锦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可参看熊明:《汉魏六朝杂传研究》,中华书局,2014年。

[13] 详见胡平生、李天虹:《长江流域出土简牍与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

[14] 例如程国赋:《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王青:《西域文化影响下的中古小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万晴川:《巫文化视野中的中国古代小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丁敏:《佛教神通——汉译佛典神通故事叙事研究》(台湾法鼓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陈洪:《佛教与中古小说》(学林出版社,2007年),罗争鸣:《杜光庭道教小说研究》(巴蜀书社,2005年),俞晓红:《佛教与唐五代白话小说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较早的还有李丰楙:《六朝隋唐仙道类小说研究》(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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