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影子碰到的夜晚
我被自己的影子碰到的那个夜晚,看见天上的星星像油灯一样地一盏一盏地灭了,只有一颗星星,仿佛像安置在一张巨嘴里的舌头,虫子似的让自己的身体绷紧,伸展,放松……寂寥的天空蠕动。在夜晚的宁静中,整个天体是如此地朦胧透明,幽暗里勾勒出的线条,舒展延伸到我想象上的山脊。在那里,在那片与另一个人感情接壤的地方,残忍的风暴曾摧毁过我梦想上的事物。她的温暖从温柔里流出,像温顺的性情上碎步跑着的一只小羚羊。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如此美妙的恋爱季节竟离收获季节更遥远了。我们为现在不存在,今后很可能也不会出现的事情争吵起来。两个理想主义者碰到一起比两个恶棍碰到一起引起的“战争”也许会更加残酷。最后她纵火焚烧了我写给她的信件和对她的全部思念,回到了让她孤独一辈子的房子。而我却开始了一生的漫游。
我来到大海边,我听大海的歌唱。我知道大海和我都有着超乎逻辑的性格。当波浪用它特有的语言将我在浪尖扬起,又慢慢地把我推到柔软的沙滩的时候,我内心莫名地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像在做爱”,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将这种感受和康说,他竟以为我在故意讲奇怪的笑话。康不相信我在沙滩上整整睡了一个夜晚,他不相信一个人对大自然爱的表达形式会和对人的爱的表达形式一模一样。我说那个夜晚我做了两次手淫,康就笑,我问他笑什么?他不回答,还是笑。他不相信我真的能够将海浪击打出的声音想象成梦中情人叫床的声音,更不相信我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只手和小弟弟玩游戏,我说当我将激情射入带顶的天空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全世界所有女人的笑声。康便大笑起来,他一直把我看成搞笑的圣徒。而我呢?根本就不在乎他信还是不信。我看重这位表面上看脑子里缺一根筋的朋友的是他的品质:诚实,正直,坚定,有一颗真诚而善良的心。假如说智慧能创造奇迹的话,那么我想告诉你,人身上的这些最本质的品质却会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
有一次在山中,我坐在一块巨石上,和一只站在树上的大鸟交谈了一个小时。这只“男子汉”大鸟一直和我说着它与“父亲”的故事。它的故事让一朵鲜花流下了眼泪,让躺在一棵树上的温驯的小鸟动情。我在清澈透明的溪水中看到一条捧腹大笑的鱼快速地游过。在林中空地看到一群猴子在相互掷扔着通红的果子。我还在森林遇见过一头友好的野猪,它用它那力大无比的嘴为我在荆棘和灌木丛中拱出了一条小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走出了山林,来到了荒凉偏僻的村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在我疲倦的身体上,上天给我的厚爱让我的身子和灵魂产生了一种爽透了的感觉。雨很快就停了,我吹着口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村庄的一条小路上直接穿过。我从村民们友好而好奇的眼中看到了惊奇,人们把我当外星人看又不是第一次。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中国西北部的那位多情的红衣女子,最初她也是把我当外星人看的,最后我的形象在她眼里还是打了折扣。我确实喜欢她把我当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感觉,这样的神秘妙趣横生,而我呢,有一种迷人的征服感。我和她认识两个小时后便卷进了性爱的旋涡,我一直以为当我的生殖器官隆起的时候,就是我显示力量的过程。我喜欢看到我性爱的对象心花怒放,但却无法容忍她寡廉鲜耻。红衣女子离寡廉鲜耻只差一步了,要不是我傲慢地对她说:“别叫了,你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吗?”也许她真的就寡廉鲜耻了,我们完事后,这个女人刚刚穿上她那件红色衣服,就跟我拿来了一根巴西雪茄。她转弯抹角地说着雪茄的来历,我却被她的神情逗乐了。在她的坚持下,我又留宿了一个夜晚,那一夜她说了很多话,我开始并没有听进去。她夸我是在风流上采摘风采的高手,让我隐隐地感到了自豪,之后,我重新审视身边的这位女子。她对摆脱世俗的羁绊和潇洒的人生态度不断地让我感到惊讶。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只打了一声招呼便逃离了她的屋子。我害怕再待一会儿就真的会爱上她。
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追寻一些事情又躲避一些事情。我常常异想天开,又心绪烦乱。刚刚在心里浓笔重彩描绘的美景,两分钟后便会觉得它是如此地虚无缥缈和滑稽可笑。我突然发现我对某些事物惊愕的程度可以帮助我对这些事物的了解,我根据它们对我从某种意义唤醒我的程度来判断它们的价值。那些我特别欣赏的东西哪怕是我后来特别厌恶它们,我都会从心底发出感激。我不怕误解,我是一个能通过最细微的迹象判断出最错综复杂的情形的人。有些卑鄙者常常用假高尚表现他们的庸俗,他们最喜欢利用人们的善良而怡然自得地得手。但在我面前不行,他们再隐蔽的行为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们常常因为我看清他们的本质而感到烦恼,而我也因为一眼就能看清他们的本来面目也感到烦恼。这种双输的局面几乎让所有的人难堪。当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惊恐地跑到我的面前,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内心根本就没有恐惧。罗斯福说我们唯一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而这些人对恐惧的过于夸张已证明了他站在恐惧之外。一个人过来和我搭讪,我能准确地判断出他到底是真想和我说话还是假想和我说话。当他心里那些隐秘的东西无法隐蔽的时候,就会因没有安全感而害怕,因害怕选择早早地离开。
十几年前我碰到一个这样的人,有点怪癖又有点善良让他显得很好玩。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感到骄傲。当他来到我面前,我一下就指出了他为什么感到骄傲的原因。他用一双像动物的眼睛看着我,为了他的面子,我当时没笑出声来。我真想拿面镜子给他,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神态,我没有做这缺德的事情是因为我觉得自豪是人身上最伟大的财富,你抢夺了别人的财富,你难道还想让他看到被抢夺后的样子吗?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抢夺别人,人人又被别人抢夺。没有人能逃脱这样的宿命。宿命是什么?如果我打开了话匣子,你这一辈子也许就不得安宁了。所以有一些事情,我们最好不说,还是让命运自己去选择吧。当然你可以等待,但依我看还是不等为好,反正结果都会一样。伟大正襟危坐在那里,你目睹了它。你说它到底是正襟危坐才伟大,还是因为有了伟大才正襟危坐?这是一个问题,我们会面对所有的问题,当然所有的问题也会面对我们。
也许你不相信,我最不想忽略自己的时候就是被自己捉弄得最多的时候。那一段时间的冷嘲热讽不是来自他人的嘴,而是来自自己的心。一些自相矛盾的谬误时不时会跑出来欺骗我。我因看不清楚而常常被苦思冥想折磨。自杀的念头像一个妖怪,但在当时却比没有自杀的念头要好。我们因逃避而被人唾弃,但就是被人唾弃,我们还是会选择逃避。沉默是一种伟大的品质,却不是一种好的品质。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段日子在我身上产生了戏剧性的效果。虽然我已记不起到底是怎样沿着自己身上的气味走向尴尬的了。那些痛苦的日子我用痛苦伤了最后一个爱慕我的人的心。当时她希望我“玷污”她,而她能看到的就是我只会不断地玷污自己。几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命运中最适合的那个人。就像柏拉图《对话录》中著名的假说一样:原来的人都是两个人,自从上帝把人一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求失去的那一半自己。十几年以后,我必须承认,她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她就是我寻找着的失去的另一半自己。事情巧就巧在我失去的另一半自己不是我找到的,而是它找到我的。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对于男子汉来说,它大大地伤害了我征服的欲望。正是这奇怪的男子汉征服的欲望让我失去了她。后来当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满世界去寻她的时候,她已无踪无影了。
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她预言过我的生活。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她点燃一盏油灯,她将一头纸做的怪兽钉在我的影子上。她让我闭上眼睛,她问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跳动吗?我说没有,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很好,什么也看不见,比什么都能看见要好。她开始念咒语,她念完咒语后说,你这个人原来可以做冒险家,但现在看来是做不了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你不是冒险家。废话,我说你少说点废话好不好。她说这不是废话,如果这还是废话,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不是废话的话了。你虽做不了冒险家,但你却比冒险家更喜欢冒险。为什么?我问。不为什么,她说,就因为你太喜欢问为什么。别和我玩哲学游戏好不好。她说她不懂哲学,从来没读过哲学书,更不知哲学还是一种游戏。因为你只有在冒险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全,就像一条蚯蚓只有把自己埋在地下才是安全的一样。太过分了,你,我可以睁开眼睛说话吗?不能,你的双眸过于炯亮。眼睛明亮不好吗?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就像你喜欢冒险,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一件坏事。闭上眼睛说话,有一种被蹂躏的感觉。这就对了,就是要这种感觉。你不是开玩笑吧?神圣的时刻没有玩笑。这是人由肮脏变得干净的唯一感觉,不过,干净是最脆弱的。你到底要玩什么鬼名堂?我请你算命,你却……安静点好吗?我不是正和你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