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四)

自序(四)

“扔掉我的书,对我自己说书中不过是生活的一千种可能的一种吧。寻找你自己的姿态。别人可能做得与你一样好的事情你不要做;别人可能说得与你一样好的话你不要说;别人可能写得与你一样好的书你不要写。—只依附你感到除了你自身以外别处没有的东西。啊!急不可待地或者耐心地把你创造成为最不可取代的存在吧。”我把这段话抄下来,都忘记了写上这段话的“主人”的名字,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不能肯定这段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让我痛下决心改变自己的话到底是谁说的了。也许是纪德吧,他的形象被萨特称为“不可替代的典范”。而在我心里,他是继尼采之后,可以用语言“杀伤”我的另一个西方人。他逝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始终是介乎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挣扎?”面对这句话,我不能肯定这位“体现尽可能多的人性”的“不断解体又重新组合”的大师遗言的真义。但我却因自身的需求是这样去理解了它:我一直以为我的写作就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间走平衡。所以,我更愿意相信纪德所说的也是一个平衡的问题。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平衡的问题”(丘吉尔语),但我对“平衡”深刻内涵的理解却是生活一点一滴教会的。曾经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要如此宽容?”我说:“我是一个能用眼睛看穿人的灵魂的人,假如我没有宽容,我会发疯的。”在这里,宽容背后的真正含义却是“平衡”,你能理解吗?我记得曾在西方的某著作中读到过这样的话,大意是:“我不愿意被人强奸,也不愿意为了不被人强奸而强奸别人。”不知是巧合,还是这一类话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它居然就成为了我的生活态度。

但我的生活态度和我的写作态度却有着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矛盾。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是这样写自己的:“他似乎有两颗心,或者说他同时用两颗心生活。他在日常生活的温和,延伸到他的艺术生活就变成了极端;他在日常生活的与世无争,反映到他的艺术生活就是大争。但他到底要争什么?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长时间地在艺术上与古今中外的大师们“争斗”,生命中的精、气、神几乎耗竭,假如在世俗生活还要与人“争斗”的话,我想那样我一定会死的(即使是不死,也一定会变成一个疯子)。所以,表面上看我在世俗生活的与世无争,真正深层次的原因仍然是一个“平衡”的问题。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会开始怀疑:“难道那真的就是一个平衡的问题吗?”

没有答案,生活没有答案,艺术也不可能有什么答案。所以只有继续生活,继续做那些自己以为应该去做的事。一切都没有理由,仍然(也只能)继续在感性和理性之间去寻找被疏忽了的东西,仍然抱着自由意志的愿望,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惩罚,或者等待裁决。这几乎是必然的,因为生活不可能让我变得更聪明,写作不能让我变得更聪明。而我仍能看见,生活中不断丧失的状况,随着时间的流逝,还在继续地丧失。那些被毁坏和遮蔽的,还在继续被毁坏和遮蔽着。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自己是孤立的,因为我的信仰是孤立的,有时候为了沉默,还要常常将它隐藏。有时候我怎么也搞不清,到底是我妒忌那些事物,还是那些事物在妒忌我,或者两者根本就不存在。偶尔我会发现自己被感觉欺骗了,我想用理性纠正它,但马上又发现,理性也在欺骗我。我喜欢站在镜子前,长久地看着自己这张脸,于是我开始怀疑,因为我看到了这张脸里面的面纱。我不清楚这面纱是做什么用的,它是否与我的灵魂有关?其实我的生活长期就处于这样一种含混的状态。有时候会显得很狼狈,好像什么都搞糟了。仿佛我应该向生活道歉,或者用酸葡萄一样的那颗心乞求生活。事实上,此时此刻的这个我已不是我了,至少他已不是写作的那个我了,因为他已完全丧失了我的意志。

我渴望自己有一个欣悦的灵魂,我希望这灵魂有最复杂的思想却过着单调的生活。我在日常生活中不太会喝酒,但我却希望自己的灵魂永远处于微醉的状态。因为这种状态能让我的眼睛看到混浊中的激情。世界是混浊的,毫无办法(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伟人都没有办法),但我却不希望因为世界的混浊而影响了我灵魂的激情(我真的不想看到它衰弱的样子)。应该说是伟大的灵感唤起了我伟大的使命。我要做《一个人的价值世界》的创造者。我知道上帝为什么会选中我,因为当所有的人都太聪明的时候,也许只有我这个傻子显得可爱一点。

我保存了人类最原始的痛苦,而且从不厌倦,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耻辱。不知为何,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人类现代的快乐。是它不真实吗?是的,但也难说。因为现在的真实已经从根本上出了问题,我已无法说清楚了。

我因无法说清楚的事情太多,所以我需要写作。我的写作从思想掩藏的深处开始,但我心里非常清楚,这样的开始从艺术的角度看过去是并不合理的。在艺术的道路上,我探险得越远,我对思想就越怀着恐惧。虽然我不想逃避,但在世间万物的意义都无法确定的环境下,我又能怎么样呢?是的,我是曾经说过,我说过我要去发现和发明。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一种爽快的说法无非是一种态度。当然,我还知道,其实人生原本就是一种态度。写作也一样,记得那一天,我说出“在态度的记忆里”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个人注定只能采取自己的“态度”去写作了。而当这样“态度”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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