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的光中
我是我自己最深刻的黑暗,这黑暗是任何光明都照不到的。但我不知为什么对这黑暗又如此地痴情。于是我开始写作,写作创造了我心灵的寂静。我在寂静上看清了这黑暗,其实我本来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就像艺术家本身应该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样。那一年黑暗的意象就像幽灵一样在我的头脑里与那个寒冷的冬天搏斗着,我的灵魂常常蜷缩在这寒冷里,就像本能在我的身体里不断地赋予和创造着本能一样。
我就这样被自己凝固了,在黑暗的意象上,我燃烧着,光也和我一起燃烧着,后来就有那么多光流进了我的诗歌。光来了,就像我心灵的上帝来考察我灵魂的真诚。仿佛它给了我一双神奇的眼睛,让我在混沌的世界看到了至纯至明的幻象。我写下了《光穿过无限的深处》、《光芒的力量逼近黑夜》、《我被光强奸了》等从心灵的寒光与热焰流溢出来的诗句。那些句子在讲述我生命的奇迹和世界的奇迹的同时,似乎还给了我一种精确的预言。创作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为自己代言,我以艺术的自豪向世界宣称自己的理想,还能以此对人类庸俗愚蠢的象征表明自己的态度。但离开了诗歌我就不行了,在极端的世俗社会,我看不到我心中的光,我看不到能够真正照亮生命的光。但暗附风雅的光又实在是太多了,当人们都陶醉在虚伪的快乐之光中的时候,当光无可争辩地证明了被歪曲了的时候,我便选择默默地离开了。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当光变成了装饰,那么光就已经不是光了。它已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于是我心灵最深刻的黑暗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或者说光和黑暗的意象反映出了我生命中理想的状态和现实的状况最壮烈的矛盾。或者更进一步说,我在诗歌中越强大,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就会表现出更加软弱和怯懦。那一段日子,我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境,在光和黑暗之间隐含着一种难以言语的荒谬,就像在深邃的阴影和美妙的光线之间隐藏着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东西。也许这只能证明,世间的诱惑对我仍然有绝对的效果,我不能脱俗,说白了,我原本就是一个俗人,但我却想写超凡脱俗的诗歌,这能行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的思想和身体到了极度疲惫的时候,我就会思考这些问题。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程序呀,整个白天,当我们的精神和身体都处于最旺盛的时候,想想看,我们都去干了些什么,我们又去炫耀了什么。难道我们真的只有到了精疲力竭时才会去想一想真正的事物吗?在诗歌的光中,我是那么幸运地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但具有反讽的是,我在诗中的生活越光彩,世俗生活就会越出现不祥征兆:到处是误解,到处都受到诅咒,到处都有人嘲弄你。他们觉得纯净的生活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伪善,就因为他们对高尚不能理解。然而他们却十分害怕高深莫测的东西,他们和怪力乱神不容置疑地有一种亲缘关系。得意的骄傲和潦倒的堕落是他们的两种基本态度。并不是说他们没有一点真实,但他们的真实都是被别人诱惑的。他们有当代人的一切恶习,他们的行为基本上与道德没有关系,与他们的生命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是赌徒,但并不热爱赌博,就像他们搞女人,却不是因为爱,他们吝啬,却肯定会去大把花钱一样。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杜撰出了最肮脏的交易,他们有他们的秘诀,就如同我们有我们的概念一样。我曾在札记中写道:“人类用全部的智慧制造的迷宫,最终只是为了让自己走不出来。”人类的智慧尚且如此,何况这些欲望的囚徒们呢?
不可捉摸的黑暗和黑暗上的肮脏,我已对它不可确定的神秘再一次聚集和暴露无话可说了。它为什么以那样的形状存于世上,它又怎样地和光一起赋予我诗歌生命,不管我如何煞费苦心,都不可能找到它的真谛。黑暗有它的特权,就像光也有自己的特权一样。不要说狂妄自大,它们在世上曾有过的显赫地位却是不容置疑的。我曾经是断然拒绝过一些东西,但是对于黑暗,那种想抛弃而又难以舍弃的情感会常常让我感到烦躁不安,这似乎又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我是一个矛盾的有双重性格的人,也许只有它能证明我为什么常常去遐想又常常魂不守舍的原因了。矛盾选择了我,我因矛盾而感到痛苦,正因为我有了这些痛苦我才会感到快乐。也许这就是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最真实的精神状态:“我的痛苦就是快乐,我的快乐就是悲伤。”
所以我注定是一个被他人误解,同时还是一个自己误解自己的人。就因为我不能拒绝黑暗,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了黑暗上的激情,我知道天才需要这种激情,因为它能让人震撼,同时又具备了震慑的力量。因为有了黑暗,光明才会真正地存在。假如没有黑暗的态度,我不知道我心中的光会在哪里。我在黑暗中居住几十年了,就像我在梦想上生活了几十年一样。在这座不断出伟人的城市里,我用最世俗的生存方式仰慕着他们的存在,而我的诗歌,却有一个更加辉煌的登峰造极的标志闪耀着,那辉煌的人类艺术的典范照耀着我,面对伟大的作品,我不能视而不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沉默(那样坦然的沉默)就是对人类先哲的智慧最大的尊重。人类杰出的代表无可争辩地证明了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们在看见完全的黑暗后,各个表现出来的不同的而又鲜明的态度,人类伟大的真理就隐含在他们清晰明确的判断中。作为一个诗人,假如人类的真正智者都无法激发起你对神秘的渴望,那么你最好是不要写了。因为你无力看到神秘那庄严的神情,你又怎么有能力去表现它的神圣呢?在这里,神秘和黑暗一样,它是谜,同时也是预言。它里面蕴藏着无法估价的深刻,那深刻必然在真正诗人的命运上显露。假如在这过程中你无力保持兴趣盎然(我说的一生都保持),那么你就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假如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你写诗就没有一点好处,它只能构成对你的伤害。真正诗人的性格注定是迷惑的,但更是专横的,那里面什么都能蕴藏,但就是容不下假。所以一个真正的诗人最大的才华就是真实,没有这种才华,那么其他的一切才华都是他真正写作的羁绊,他的一切努力怕也都是枉然。真实是生命和真诚连接的纽带,一个诗人,当他站在黑暗上吟诵光明的时候,当他用自己的意志歌唱自由的时候,当他想“用自己的翅膀飞上自己的天空”的时候。我相信他一定能够看到他心中那燃烧着火焰的幻影。他一定是一个价值判断的高手,他有能力在艺术初始的荒谬上看到它后来成为伟大的征兆,他是黑暗上黑夜的形象,他是黑夜能够自我陶醉在光明里的预言家,一个为痛苦赎罪的疯子。他是沉默,同时又是呼喊,他是过程,同时又是意义。他心中有必须遵循的原则,但他自己却是在原则外行走的高人。我相信他那具有极限意义的意志,正如我相信他的痛苦和快乐,相信他能在毫无希望的地方为我们制造希望,但那绝对不是希望的假象。我相信他还会告诉我们,不要去轻蔑那些已经毁灭了的事物,因为宇宙间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是要毁灭的。我们也不要太在意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因为当我们陷入同样境地的时候,也许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一生都会在矛盾中度过,我们在此地的爱憎,到了别的地方很可能就变成了别的东西,但不管变成什么,都不能改变心灵最本质的信仰。哦,这就是你告诉我的,它透过我的灵魂,永远地珍藏在我的心灵里了。就是这个曾失去过理智又被迷惑过的灵魂,因为有了伟大诗歌光芒的浇灌,它便有了正义,自由,真诚,善和美,以及荣誉的感觉了。我就这样凭借一种精神,寥寥数语就将黑暗的表象化为了光明的意象。它启迪着我,让我的双眼变得更加敏感和明亮,这样我就能看清事物深层的颜色了,我的诗歌也就可以和世间万物汇合了,我学会了用自己的意志真诚地赞美,也学会了真诚地倾听。在黑暗的光明上,我重新认识了那些喜欢哭和善于笑的人,而且还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当诗歌渗透进一切的时候,我突然就恍然大悟了,其实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黑暗,甚至也没有真正的光明,不管黑暗还是光明,都仅仅是一个空壳。一个空壳,一个桎梏,就像一个我们并不需要的证人。我们已经为诱惑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们因此而有了太多的局限,我们(人类)是世界的征服者,但我们为什么还要为自己辩护?为什么我们占有越多会越感到恐慌?诗神呀,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吗?
不能,我知道不能,所以我才会一直坚信写诗。一直求助诗歌的规律来支配和解读人生。探索赋予了我凭空想象的能力,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无中生有。让我懂得了艺术的和谐和生活的和谐之间,以及语言和事实的最微妙的关系。我在精神上有越多的贪求,我在物质世界里的世俗生活就越无求了。当我用心去理解艺术和自然,当我看清楚了那艺术的冲突,我便知道革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用诗歌中的情感,假如掩盖的不是艺术中的直觉,而是现实领域里的事实存在,可想而知,我此时此刻的诗歌绝对只能走极端了,它不是具备超自然的力量,就肯定会暴露孤立的迹象。它假如无法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行,那么它就只能走进彻头彻尾的荒唐。诗歌是一个天使,同时也是一个魔鬼。它只有在晦暗难辨的时候才是模糊的。而我一直以为,它只有在最清晰的时候才会出现让我敬仰的绝对的力量(不过有一点必须澄清,朦胧不是模糊,朦胧是另一种意义的清晰)。我们只有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诗歌那令人敬畏的严肃。假如它是黑暗,那么这黑暗就是为了报复人们心灵的黑暗而存在的,假如它是光明,那么它就是光明,生命中最纯粹的光明,真正的灵魂之光明。这光明像真理一样地历尽沧桑,但它的慷慨就像我们伟大的太阳。太阳出来,黑暗退去,但黑暗的意志和荣辱却巧妙地留在了光线中,成为世俗生活和精神生命的一面镜子。
这就是诗歌,黑暗的诗歌,光明的诗歌,我心中的诗歌。它战栗着的尊容,以及永恒的颜色,就是我的生命,就是爱和赞美。就是灼伤了痛苦的欢乐,就是记忆深处神秘的气候,就是深度与意义的觉醒。就是风,就是雨,就是四季的轮廓和天空,就是大地和沸腾的生活。当然,别忘了还有罪恶,魔鬼赤裸着身子在满世界奔跑,衰老的道德喘息着,很快就要死去。在很长一段时间,真正热爱生命和诗歌的人还要与孤独为伴,他们疲乏的身体只能在沉默上逃走,他们想摆脱的还暂时不能摆脱,梦和解释一样都找不到地方,享受微笑仍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哦……但这一切的一切是一定都会过去的。就因为我们心中还有诗歌,有了诗歌,就一定会有爱,有了爱就一定能真正焕发出生命的光辉。那是你的光辉,也是他的我的我们的光辉。真正语言和天才的光辉,诗歌伟大的光辉仍照耀着人类和我们的命运。
我是我自己最深刻的黑暗,这黑暗是任何光明都照不到的,唯有诗歌的光明能够照到。所以我必须坚持写作,坚持静思默想,坚持拥有那一份难有的孤独,坚持将信仰和真理长久地留在心中。这样我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才能找到那条返璞归真的路。它在我构思的完美的象征上,携带着黑暗和光明,与我心中的诗歌一起秘密地生活,并且还要超越,超越心目中最伟大形象的生命意志,而成为百年不遇的奇迹。无与伦比和杰出是可能的,但神圣只有天才知道了。鉴于时间的状态在生命和生活之间,以及无可比拟的传统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我们还是用大师拿过的笔为奥秘写一首诗吧,因为在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候,它就是我们光明的使者。
但总有一天,我知道,那首诗终将会死去。不过,到那时,我仍会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