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决定去做义工

引子
决定去做义工

我从外地调到医院的附属护士学校已经有几年了。期间,有许多朋友因为身体的各种不适会打电话咨询我:脚趾头疼怎么办,一晚上起来小便五六次怎么办?他们没想到我根本回答不出来。

对医院,我是隔膜的。我有晕血症,一看到血,就心悸心慌,浑身冒冷汗。我也害怕看到病人和家属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我尽量逃避着与疾病相关的事件。每天上下班路上,我低着头匆匆忙忙经过外科楼、手术楼。我不了解各科室职能治疗领域,不了解临床一线的水深火热。医院里每天发生的生死救助,生死别离与我没有关联。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我四平八稳,舒适妥帖。遇到节日佳期,我还能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番。

直到有一天,二十七床,无名氏出现。

从后湖被捞上来时,她已经死了。

出事前一天夜晚十一点多钟,她踉踉跄跄奔进急诊科,她左手捏着自己的喉咙,右手拼命比划。“救我,救我,我呼不过气,我要死了。”女人面颊通红,神情亢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住医生。

做了呼吸系统相关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她还是大叫,“我呼不过气来,有个人要闭死我。他堵我的嘴巴,堵我的喉咙,快点救我。”急诊科请来神经内科的医生,经过一番会诊,推测这女人可能患了“被害妄想症”。因为神经内科住院部床位已满,医生把女人安排在急诊科留院观察。填写病历时,女人回答不出她的姓氏、住址和家属。问她什么,她都摇头。她只好被命名为“二十七床,无名氏”。

给女人服下两粒安慰剂(1),告诉她,马上就会呼过气来,没人堵她的嘴巴。过了一会,女人情绪稳定下来,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上,二十七床满脸春风来找医生要求出院。医生不放心,仔细询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能神志清晰地回答出来。医生又问她的姓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就是二十七床嘛。在出院证明上,她签上“二十七床,无名氏,自愿出院”。她晃了晃手腕上粉色的住院手腕带,笑盈盈地和医生再见。急诊科里经常碰到这样的人,半夜三更跑过来,说要看病。检查后,又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们坚决要求吃药打针。医院成了他们的避难所。这个女人又是被什么驱使到急诊科呢?昨晚怎么就妄想被害?她现在应该平平安安了吧。

中午,保卫科打来电话,他们捞起来一个女人,在从离医院不远的后湖里。女人手腕上粉色的手带还在,“二十七床,无名氏”几个字还在。

二十七床放在医院太平间近一个月,在此期间,医院通过报社、电视台等多家媒体寻找家属,但依然没有找到家属,医院只好联系好民政局、火葬场,处理二十七床后事。

二十七床的病历封存在医院档案室。病历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二十七床,无名氏”。

她从哪里来,她被堵住喉咙前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她为什么投湖而死?二十七床无名氏梗在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我开始关注那些病人、家属。有个农村的男孩子,13岁,患脑膜炎,一个月花了42万,父母卖掉仅有的一套房子,记债本上记下了83个借款人,最终孩子转危为安。也有一位农村老人,疾病缠身,喝农药自尽,被医院抢救回来不到二十天,再次喝药后跳河,他用农药和绳子双保险来确保自杀成功。

生和死,繁复交错。

我开始关注我的同事,战斗在临床一线的医护人员,用他们的医术、爱心和信念,直面疾病,挽救生命。一台开颅手术做下来,医生整整做了八个小时。我的护士姐妹,脚上全是老茧。那是成年累月奔走在几十张病床间累积下来的。

为了“活着”,有多少人在默默付出。

当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时,我以为“活着”是如此理所当然,轻而易举。

我是习惯了“活着”的人:“活着”恋爱,评职称;“活着”锱铢必较,蝇头微利;“活着”上街买小白菜,看美国大片。

“活着”,如此司空见惯,我麻木了。

我感到羞愧。为我曾经有过的隔膜和逃避。

2013年10月15日,我申请到医院重症监护室做义工。我渴望成为生死边缘里,和病人,和家属,和医护人员站在一起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我即将面临着什么——尽管毫无疑问,它会是个新生活。

《无常经》里说,于此世间,有三种法,“不可念”,“不光泽”,“不可爱”,“不称意”。这三种法,是老,病,死。

三种法,谁逃得过?


(1) 安慰剂,由没有药效也没有毒副作用的物质制成,如葡萄糖、淀粉等,外形与真药相像。服用安慰剂,对于那些渴求治疗、对医务人员充分信任的患者,能在心理上产生良好的积极反应,从而改善人的生理状态,达到所希望的药效,这种反应被称为安慰剂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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