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米开朗琪罗是佛罗伦萨城的一个中产者。
佛罗伦萨城中满是阴森的宫殿和高耸的塔楼,这些建筑就像长矛一样直直地杵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线条柔和而清晰。在山冈上摇曳着低矮的柏树和银色的橄榄树,在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着。
佛罗伦萨是一个十分讲究典雅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有带着一脸讥讽意味的洛伦佐·特·美第奇,有着阔大嘴巴的马基雅弗利,还有波提切利及贫血的维纳斯。
在那里,整个城市充满着一种狂热、骄傲、神经质的气息,很容易就沉溺在一切盲目的信仰中,不断地因为宗教和社会的狂潮而动荡不安。
在那里,人人都是自由的,人人也都是专制的。虽然人们的生活很舒适,但却忍受着地狱一般的折磨。
那里的居民是聪慧的、顽固的、热情的、易怒的、嘴尖舌利的,他们生性多疑,互相试探、互相嫉妒、互相争斗。
佛罗伦萨还容不下具有自由思想的莱奥纳多·达·芬奇。波提切利只能像一个苏格兰的清教徒一般在幻想的神秘主义中终其天年。萨伏那洛拉受到了坏人的利用,烧光了自己的艺术品,还让他的僧徒们在火旁舞蹈。
在这个时代,在佛罗伦萨这个城市中,米开朗琪罗就是一个狂热者。
但米开朗琪罗对于他的同胞们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温婉之情,他眼光开阔,志存高远,具有豪迈宏伟的天才才能,因此他看不起他们那个艺术圈子,看不起他们矫揉造作的态度、平淡的写实主义风格,以及感伤主义情调和病态的精雕细刻。
虽然他对待他们的态度很粗暴,但从内心里,他还是爱他们的。他对于国家,并不像达·芬奇那般淡漠。离开了佛罗伦萨,他便开始忍受思乡之苦。他一生想尽办法要留在佛罗伦萨,却一直不能如愿。在悲惨的岁月里,他想:“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在这里,至少等我死后要回到这里。”
米开朗琪罗的家族在佛罗伦萨历史悠久,他因为具有这样的血统而感到自豪,甚至比对自己的天才更感到骄傲。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成一个艺术家,他常说:“我不是雕塑家米开朗琪罗,我是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他又说:“我从来不是一个画家,也不是雕塑家,我永远保留着我家族的光荣。”
他在精神上是一个贵族,并在思想里存在着一些偏见,认为“从事艺术的应当是贵族而非平民”的。
他对于家族始终抱有一种宗教般的、古老的观念。他愿意为了这个家族牺牲一切,而且也要求别人和他一样做出牺牲。就像他所说的,他将为了这个不惜卖掉自己,就好像一个奴隶一般。只要是涉及家族的问题,为了一些小事,他也会动感情。他看不起他的兄弟们,还有他的侄子,即便他的侄子是他的继承人。但他的兄弟们和侄子毕竟是家族的一分子,对于这个身份,米开朗琪罗还是尊重的。在他的许多信中都流露出对于这个家族的热爱,“我们的家族……维持我们的家族……不要令我们的家族血统中断……”
他具备这个家族所具有的一切迷信和狂热。似乎他整个人就是用这些迷信和狂热塑造出来的。但在迷信和狂热中,他的天才开始显露出来。
“如果你不相信天才,不知天才为何物,请看一看米开朗琪罗吧!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具有天才的气质。这气质似乎和他的本人的气质完全不同:它就好像一个征服者,来到米开朗琪罗的身边,将他牢牢制服了。他的意志对此无能为力,甚至他的精神与他的心也都对此无能为力。这是一种狂热的状态,一种骇人的生命力,是他瘦弱的肉体和灵魂所不能承受的。”
“他一直生活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体内旺盛的力量使他感到痛苦,为了释放这痛苦,他不得不不停地工作,一刻都不能休息。”
他写道:“我因为不停地工作而感到筋疲力尽,我觉得从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地工作过。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其他我什么都不去想。”
这种有些病态的工作态度,不但增加了他的工作量,还使他接受了许多难以兑现的契约。他简直成了一个工作狂。他想要把整个山头雕成一座塑像。当他要建造某个纪念物时,就会花费几年的时间到石厂中去亲自挑选石块,并修筑搬运石块的道路。他什么都想亲力亲为,工程师、操作手、凿石工人的工作他都自己来做,这简直是一种苦役犯的生活。他甚至不愿腾出时间去吃饭和睡眠。在他的信中,随处可以看到这样可怜的语句:“我几乎没有吃饭的时间……我没有时间吃东西……12年来,我的身体被繁重的工作累垮了,而且我身无分文,也没什么其他的特长,现在又浑身是病,我的整个生活是十分悲惨痛苦的……我始终和患难做着斗争……”
这患难其实是虚幻出来的。米开朗琪罗的生活是富裕的,但他仍拼命地工作赚钱,那么多钱对他有什么用处呢?他像一个穷人一样生活,每天就好像一匹拉磨的马一样工作。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没日没夜地工作。
但事实上,这样的工作状态也成为他生活的一种需要了。即使是脾气和他极相似的父亲也埋怨他:“你的弟弟告诉我,你生活得十分节省,生活到了一种悲惨的程度。节省是好的,但因此过着悲惨的生活就不好了,这是上帝和人类都不喜欢的事情,它会伤害到你的身体,并阻碍你灵魂的发展。年轻的时候尚且可以,但当你渐渐衰老的时候,你就得忍受这种悲惨状况所引发的疾病。所以不要再继续过那种清苦的生活了,要注意补充必要的营养,不要让自己那么劳累……”
但这种劝说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米开朗琪罗并不想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状况。他每天只吃极少的面包,喝点儿葡萄酒,而且只睡几个小时。当他在博洛尼亚忙着雕塑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时,他和他的3个助手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睡觉时也不脱衣服和靴子。有一次,他的腿肿起来,不得不割破靴子,在脱下靴子的时候,腿上的皮也跟着扯了下来。
如他父亲所预料的那样,米开朗琪罗这种既不卫生又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使他经常患病。从他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生过14或15次大病。甚至有几次高烧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的眼睛、牙齿、头和心脏都有病。他常常受到神经痛的折磨,尤其当他睡觉的时候,真是苦不堪言。因为这些病的缘故,他提前衰老了。42岁时,他便感到自己老了。48岁时,他说他工作完一天后,得需要4天的休息时间来恢复。但是他的性格太顽固了,即便如此,他不肯请医生来诊治。
这种工作狂的生活状态,使他的精神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悲观主义不断侵蚀着他。这是一种遗传病,他的父亲也有同样的病症,那时候,他得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慰受迫害妄想的父亲。可是米开朗琪罗的病比他父亲的更严重。永无休止的工作,不仅使他疲惫不堪,更使他的精神常常陷入一种迷乱状态。他猜疑他的敌人,甚至猜疑他的朋友、兄弟和他的养子。他总觉得他们都在盼着自己早死好获得遗产。
生活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他的家人嘲笑他整天心神不宁。他也总感觉自己处于一种悲哀的甚至疯狂的状态中。
经受的痛苦多了,米开朗琪罗就开始享受痛苦,似乎可以从中获得一种苦涩的快感:“愈使我受苦的我愈喜欢。”
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包括爱和善良在内的所有事,都成为痛苦的主题:
“我的欢乐就是享受痛苦。”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喜欢接近痛苦,而远离欢乐。在广阔的宇宙中,他所看到的和所感受到的只有痛苦。他曾绝望地呼喊:“世界上千万的欢乐都比不上一种苦恼!”这也许是全世界最能概括悲观主义的呼声了。
孔迪维说:“他身上具有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几乎脱离了人群。”
因此,他是孤独的。他恨别人,也被别人怨恨。他爱别人,但却不被别人所喜爱。人们对他既钦佩,又畏惧。
到了晚年,人们对米开朗琪罗产生了一种宗教般的崇敬之情。他站在了整个时代的最高峰。他从高处俯瞰整个人类,人们从低处瞻仰他的风貌。他一生都在工作,从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也不曾享受过人世间的温柔,在他一生中,甚至都没有享受过别人一分钟的爱抚。他也没有真正得到过爱情,只有维多利亚·科隆娜纯洁的友谊,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