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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上漂游的日子里,总有昆虫在船的前后飞动,比如蜜蜂,白粉蝶,翅翼是烟熏色的石蛾,尾部分叉的白色的蛾,叮咬人的蚊虫,还有蜉蝣——蜉蝣的幼虫要先在水下生活一年多,但当它终于得见天日后却只能活几个小时。这些昆虫身体虽小,但是内部结构错综复杂,而这么复杂的身体结构却只能存活一段极短的时间,实在是令人叹惋。还没等到薄纱一般的翅膀变干变硬,它们就又得落入水中,然后在水里漂浮片刻,死去或者准备死去。等到有鱼儿溅水,水面上出现一个越来越大的圆圈,我们就知道这些小昆虫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周期。
蜻蜓轻快地飞来飞去,有一些身体是黑色的,只在靠尾巴处有少量的天蓝色,另一些身体是天蓝色的,靠尾巴处露出一星黑色。或许这个家族中长得最好看的是豆娘(Agrion),它的身体散发着蓝绿色的金属光泽,透明的翅膀上夹杂着深褐或深黑色。其他的还有青铜色、绿色或紫色,但是这些金属般的光泽会随着光线变化而变化,甚至如果翅膀的主人被抓了,翅瓣的紧张收缩也会完全改变翅膀的颜色。
我观察过一对蜻蜓。交配后,雌蜻蜓准备产卵,而雄蜻蜓仍然用尾巴紧紧抓住它脖颈的后部,在它身上盘旋,像架飞机似的保护它,直到雌蜻蜓落到一片浮叶上。据说有些种类的雌性整个身体都会进入水中产卵,雄性负责咬住它,将它从水中拉出来;但是我看到的这只雌蜻蜓只是把尾巴弯到水下,身体仍栖息在一株水生植物上,最后卵就产在这株植物浸在水中的茎上。我是在六个星期后写下这段文字的,估计这会儿那些卵都长成“蛹”(nymphs)了,此后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内,它们都会一直保持这种样子。不过,它们可不像蝴蝶的蛹那样闲待着,相反,它们以昆虫、小螺、蝌蚪为食,很是活跃,结果因发育太快,不得不多次蜕皮。最后,当所有这些必经的水上生活都告终结,这些蛹就会从水中爬出来,最后一次蜕皮,几个小时后它们就变成了成熟的蜻蜓。接着,它们就会飞起来,像是空中的抢劫犯,贪婪地吞食苍蝇、蚊子、黄蜂甚至蝴蝶。
虽然蜻蜓的名字(dragony)听起来很恐怖,但蜻蜓对马和人都毫无伤害。不过如果我们人类生活在古生代时期(Palaeozoictimes),这些蜻蜓的祖先扇动着二十七英寸宽的翅膀在河谷中上下飞动,那它们对人有没有伤害还真不好说。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将船停在一片回水区。我在水底取了一块沉积物的样本,放到显微镜下观察,发现这是一大团叫做硅藻的单细胞生物。大多数硅藻最大长度都不超过一英寸的两百分之一,每一个都很像是活着的珠宝,一些是晶莹剔透的,带有金边,一些是有刻纹的,像是宝贝(cowrie)的壳,另一些则让人想起在岸边发现的乌贼。
据说,这种硅藻在海水和淡水中都有,它们的体壁浸满二氧化硅,即使硅藻本身死了,这二氧化硅还会留存。一方面,这些数不胜数的微生物构成了海洋的沉积物,另外,还有以泥土的形式构成的同类沉积物,这证明了在世界历史的最早期生命是同一形式的。在波希米亚,硅藻沉积物每立方英寸包含大概四千万个微生物的遗体,但是,在雷丁大学工作的威妮弗雷德·彭宁顿(Winifred Pennington)小姐测算出,在同等面积下,温德米尔湖(Lake Windermere)沉积物中的硅藻细胞高达六十亿。在某些地方,这种“土”质的沉积物在厚度上能达到几百英尺。如今人们用它来制造洁齿剂和炸药。
我正对着显微镜下这丰富多样的微生物思考,一匹孤独的老马过来饮水。它猛地跳入水中,像是要溅出最大的水花,站在漩涡状的泥浆中,它从深处喝了好几大口清水。接着,它浑身湿淋淋地回到了硬实的岸上。
“好马啊。”我对拿着缰绳的工人说。
“农场里最好的马,”他说,“我告诉你,我们两年前买了它是要给猎犬吃的。”
“它现在跟猎犬在一起啊。”我说。
“我们刚把它从铁匠那里买回来的时候,它瘦得皮包骨头,膝盖像是大镰刀的把手。我们把它放在草丛中,以为它不出早晨就会死去。要不是那天早晨我们老板因为心脏病发作,差点去世,这马可能就被杀了。后来老板卧病在床六个星期。等他康复后,他对我说:‘弗雷德(Fred)’——我正对着门口切蓟草——‘弗雷德,’他说,‘这是匹好马呀。我们要把这马留下来,弗雷德。’从此这马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水澄清后,我把玻璃底的箱子放到船的一边,观察在睡莲根部活跃的生命。这些植物浸在水中的叶子永远都不会露出水面,乍一看,会觉得它们很昏暗很乏味,因此也就只配生活在那种卑贱的环境中,但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很不简单,任何芭蕾舞演员在旋转她们的裙子时都不如这些卷曲的叶子在一开一合间那般优雅得体。加拿大伊乐藻的卷须、一丛丛的金鱼藻以及有螺纹的狐尾藻随着水波不断起伏,刺鱼到处游撞,严肃的鲈鱼则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甲虫也在四处移动,一些钻进河泥中,另一些则一副妄自尊大的样子,急着向前冲。红色的水螨则忙着搜寻小型甲壳动物。
翻起漂在水上的一片睡莲叶,我发现上面有很多帽贝,还有栖息在水中的毛虫、小喇叭螺和半透明的螺也在此安了家。每当螺向前挪动,四处寻觅能让它们狼吞虎咽的东西,那猫一般的脸就显得非常突出。
看着这淡水里的帽贝,我想起了在德文郡(Devon)海岸我曾见过它们的海洋同类。人们都知道,这些低级的原始动物白天不活动,晚上却相当活跃大胆。夜幕降临时,高涨的潮水掩护了它们,于是它们出发去猎食那些长在岩石上的植物。但是黎明或者退潮的时候它们却已然回到原先的出发地。每一个帽贝都有自己的专属地盘,它们的贝壳是为了与岩石一致而生长,而岩石日渐磨损,也是为了与它的贝壳一致。
我一直认为帽贝的活动范围仅止于上文所述,但就在某一天大概中午的时候,我正在观察一个岩池,突然发现一只帽贝在移动。这小东西正慢慢地爬过岩石,显然它有点犹豫,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爬到一处窄窄的平台时,它停下了,像是要喘口气,但仅一两分钟它就到了更高的地方,并继续爬行。在大概七八分钟的时间里,它前进了很多英寸。然后它稍稍向左拐以避开一个橘色的海绵锥形物,这时它看起来像是要去岩石上一块椭圆形的地方,这块地方没有常见的那种粉红外层,光秃秃的,在我看来,它的外形与帽贝贝壳的边缘部分几乎是一样的,虽然不完全相同。我怀疑这可能真是它的家,它可能会在这里安定下来。的确,它在这块光秃秃的地方停下,接着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就像是一个要抱窝的母鸡紧贴着它的鸡蛋,努力让自己贝壳上的每一点隆起都跟岩石上的凹陷处一一对应。但显然是有不对头的地方,不管它如何努力,它就是没法让自己消停。它从一边挪到另一边,无济于事;它一会儿向前移动,一会儿向后退缩。你找错地儿了,我想。突然,就像灵光乍现,它用“脚”抬起自己,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弯儿。接着,它舒舒服服地躺下,贝壳与岩石严丝合缝,以后它就像斯芬克斯(Sphinx)一样静悄悄不动弹了。
英王詹姆斯一世钦定本《圣经》(the King James Bible)的译者怕是把英语中的bulrush与埃及的纸莎草(paper reed)弄混了,因为当代学者告诉我们,藏置摩西的箱子很可能是用纸莎草制作的。然而,有这样一种误解,说great reedmace有好看的黑天鹅绒般的穗,因此实际上就是bulrush,这种说法引发了很多问题,是错误的。真正的bulrush,pool rush,或者说blue rush,是一种细长的嫩枝,圆润而光滑,靠顶端附近有一小丛羽毛状的绒,正如其别名所示,是深蓝色的。泽鸡会把这种植物的茎弄弯,将其插进窝里,这样就使自己的窝既有浮力,又能加固。对人来说,这种植物可以用来编篮子和椅子的坐垫。
两岸众多鲜花一字排开,有芒柄花或者荆豆(ground furze),它的根“很长、很深,非常结实,用犁也很难把它扯开,牛也跟着走不动;有聚合草,“它们盛开在多水的沟里,在较远的、肥沃的草地上”;还有玄参或翅茎玄参,“它们的茎宽阔结实,中空,呈棕色,叶子也是宽宽的,锯齿状,很像是荨麻的叶子……枝干顶端开深紫色的花,很像小头盔……它喜欢小溪和流动水,所以一般生在沟边、河边,很少会在干燥的地方生长。七八月份开花,此后种子逐渐成熟……叶子有洗擦或清洁功能,可以很好地清洗糙面粗哔叽或者恶臭的溃疡,尤其是可以加入蜂蜜熬制一种汤汁。据说,如果用这种汤汁来洗脸,可以根除脸部发红,也可以矫正畸形部位”(引自杰拉德[Gerard]的《草本植物》[Herball])。
在威尔特郡(Wiltshire),年龄大一些的居民会将翅茎玄参的叶子煮沸,加入用熏肉熬成的肥油,用这种办法制作一种药膏。我非常感激斯温登(Swindon)的卡斯(C. T. Cuss)先生,他给了我一罐这种药膏,据说它对治疗风湿有很好的效果,清洗皮肉伤更是极佳的选择。即使只将这种玄参的叶子敷在伤口上,也是很有益的。
有很多人写过河边的各类花,我只是记下它们的叶子和花朵,因为我更迷恋它们的外表,尤其是川续断,它的花头花序长满刺毛,叶腋部分有一杯状器官,里面有露,小昆虫掉进这个杯状器官后,体液就会被植物组织吸收。普通的睡莲有黄色和白色两种,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细长的有穗的睡莲,或者圆叶的睡菜,就很少见,它一般藏在河中更隐秘的一些地方。这种睡莲很谦虚,它在水下发芽,直到开花、授粉相继完成,它才会展开头状花序,与此同时种子在水下发育成熟。它漂在水上的叶子尽管不像普通品种那样大小一致,但是却有同样坚韧的纹理,因此它能经受暴雨的重创或者洪水的冲击。在远东,慈姑(water-archer or arrowhead)生长繁茂,就因为它的块状根可以吃所以专门培育它。泰晤士河也产慈姑,茎是三棱的,叶子是三个尖的,白色的花朵则是三瓣的,它们一直保持河中公主的地位。
水受到障碍物、反向流或潮流的影响而上溯或倒流,称为回水。如“淹回水而凝滞”(《楚辞·涉江》)。
詹姆斯一世(Jmes I,1566—1625),苏格兰国王(称詹姆斯六世,1567—1625)、英格兰斯图亚特王朝第一代国王(1603—1625),自封为大不列颠国王。钦定版《圣经》完成于其在位期间(1604—1611 )。
英语的bulrush可以指莎草科莎草属植物,而纸莎草(Cyperus ppyrus)是该属植物中十分著名的一种,古埃及人用其茎造纸。《圣经·出埃及记》第二章第三节述摩西出生三月,其母将之藏诸草箱,弃置尼罗河畔;草箱,詹姆斯钦定本作rk of bulrushes ,汉译和合本翻为蒲草箱,中国基督教协会印发之《中文圣经启导本》注释将蒲草释为纸莎草。在此,吉宾斯显然不认为纸莎草是
ulrush。 英语ulrush涵盖甚广,官方虽然推荐此词为香蒲属植物的通用俗名,不过,在英国,此属物种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俗名:reed mace。吉宾斯提到的great reedmace(Typha latifolia),汉名宽叶香蒲、普通香蒲。可见他所认知的ulrush ,范围要狭窄很多。
吉宾斯认为真正的bulrush是pool rush或blue rush,这两个词译者未能查到准确的汉译,不过从文中描述的性状推测,可能是指小香蒲(Typha minima )。
本书译名虽尽量求确,但动植物俗名使用本就十分混乱,吉宾斯此书也非生物学著述,具体所指物种有时难以辨明。
约翰·杰拉德(John Gerrd,1545—1612 ),英国植物学家、草药医生。他在伦敦有一座非常大的草本植物花园。《草本植物》于一五九七年出版,厚达一千五百页,配有很多插图,在十七世纪的英国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