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遥看着那边的情景,不觉皱了皱眉头:“李小四有所顾忌,只怕是威胁不了王四。”
刘太和冷笑道:“这小子的定力强得出奇,王四非其敌手。”
百里遥转头往魏坤使了个眼色,魏坤会意,猫着身走出去。几丈开外的另一处盐井外,站了二十来人,看其装束,应是太平军,见魏坤过来,当中一人道:“倒真是让你们说对了,顺天军果然是要劫财。”
魏坤“嘿嘿”怪笑一声,道:“那王四在这里赚得盆满钵满,本来对大伙儿都是好的,他赚得多了,你们分得也多,盐民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这里的秩序才能维持正常。但如今局势不明朗,王四自然就成了唐僧肉,想在他身上捞些好处,人之常情,正常得紧。”
那人点了点头,眼睛里射出道异样的光来。他知道魏坤说的是实事,万一义军战事不利,大军一撤,什么都带不走,唯一能随身揣着的就是银票。这是最实惠也是最现实之事,哪个不想趁着还有些权力,多捞一些呢?何况,那王炽不过区区一个商人,真要在混乱中出了点事,莫非上面还会为了一介商人,斩杀将士不成?所谓法不责众,一个李小四可能会有所顾忌,那么加上太平军,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魏坤瞟了眼那边,这时候孔孝纲与那士兵斗得正酣,一时间尚难分出胜负,他知道王炽也在观望事态的进展,不给他下点猛药,很难让他露出马脚,便又朝那太平军道:“趁着李小四尚未闹出事,在下建议贵军尽快介入,两方威逼之下,王炽走投无路,定会乖乖地拿出银子来。”
那太平军“哼”地冷笑一声,挥了下手,带着那二十余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魏坤嘴角一撇,露出抹阴阴的寒笑,心想这回看你如何接招!还有那个藏在暗中的神秘人,如若那人真是暗中在帮王炽的高人,王炽有难,那人必会现身,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到那几个太平军走过来时,王炽的脸色变了一变,预感到不妙。果然,未及他们反应过来,太平军就已闯入了屋子里面去,进门就抢,不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就被他们翻得一片狼藉。
席茂之率先冲过去道:“你等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先的那太平军问道,“我且问你,盐的分红几时结算一次?”
席茂之道:“半月一结。”
那太平军“嘿嘿”怪笑道:“现在我要求你们,把两个月内的分红,一起结算了。”
王炽走上前去,看了眼那太平军,他虽不知道顺天军和太平军是百里遥等人撺掇来的,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值此非常时期,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来后,会变成怎样的一个局面,现在紧要的人员均去支援江油关了,剩下的这些人,便想趁着这权力真空的间隙,捞些好处,以图自保,真出了什么事,也可以美其名曰给军队提前拿了军饷,有功无过。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便是这个道理。在这种军匪面前,王炽也是丝毫没有办法,说道:“这盐场本就是贵军的,莫非将军还要抢自家的财产吗?再者说,每月的出货量有多有少,将军说要把两月的分红都结了,岂非笑谈?”
“把你们的出货单拿来给我看。”那太平军道,“按照最高的出货量计算下月的销售额,若是不答应,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王炽沉声道:“看来将军是要明抢了?”
“那又怎样?”那太平军倒是毫不避讳,眼睛一瞪王炽,厉声道,“你是要银子还是要性命?”
王炽看了眼于怀清,然而秀才遇上兵,于怀清也是束手无策。席茂之气呼呼地看着他们,又替正在外面恶斗的孔孝纲担心,一时间也是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此时,陡然“轰”的一声巨响,一如地震了似的,直震得脚下发麻,整个屋子都为之一晃,扑簌簌地落下许多沙土来。
外面的人同样也是吃惊非小,连激战中的孔孝纲和那士兵也停了手,朝发声处看去。只见百步开外的一处灶房蓦地腾起一道大火,随之而起的浓烟涌上半空,化作一道巨大的黑云,蔚为壮观。
巨响落时,留在盐场内的工人、管事从四面八方走来观看,李小四急差一人去找了一个烧盐房的管事,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道:“看样子应是火井爆炸。”
李小四又问道:“如何会出这等事故?”
那管事道:“火井都有管道,而且那些管道我们都是定期检查、更换的,一般出不了事,除非是管道泄漏,或者是……有人刻意引火。”
李小四眉头一扬:“此前你没遇到过这种事吗?”
“火井安全关乎性命,平时作业时,我们都十分谨慎小心。”那管事道,“自打我来盐场之后,从未发生过如此剧烈的爆炸。”
李小四两眼一眯,似乎嗅出了异常,转眼间见太平军和王炽等人走过来,目中寒光乱迸:“王大掌柜,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王炽也是被那巨响吓得心惊肉跳,看到李小四的眼神时,心头又是一震,莫非他怀疑是我为了脱困,而炸的盐场吗?思忖间,又往爆炸的方向看了一眼,烟火兀自未曾散去,整座灶房被火势掀翻后,地上的天然气管道喷射着如龙一样的火舌,映得那边亮若白昼。
眼下的局面已完全失去控制,从李小四和太平军的神色里可以看出,此事他们也不知晓,那么究竟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炸盐场?王炽心乱如麻,咬了咬牙道:“将军是在怀疑在下吗?若是信不过在下的话,您派人去查一查便是。”
李小四心想,那边已被炸得干干净净,如何还能查出什么来?心念电转,朝王炽看了一眼,又想不管你使什么花招,今晚你要是不交出银子,我让你人头落地!手臂一动,正要抽刀恫吓,突听脚步声起,火光里两条人影往这边飞奔而来。
那边厢百里遥看到那两条人影,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的缘故,站了起来,眼里精光乱射:“正主儿要出现了!”
刘太和、魏坤听了这话,也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往那边看。
“怎么会有两个人?”刘太和奇怪地道。
魏坤道:“只怕那两个只是小喽啰而已。”
百里遥没有说话,目光随着那两人移动着。只见那两人走近时,大喊道:“我家主人有令,哪个再敢在盐场闹事,杀无赦!”
李小四听了这话,无名火起,如今的这盐场,以顺天军的人数为众,哪个敢在此地发号施令?当下沉声问道:“你家主人又是哪个?”
那两人都是四十开外的壮汉,里面穿了身短打,外罩件马褂,脚踏普通的黑布鞋,分明是普通的劳工模样,然说起话来却是威风凛凛,气场十足:“我家主人说了,为你等准备了三份厚礼,刚才的爆炸是第一份礼,后面还有两份,要你等好生受着。”
李小四闻言,倒抽了口凉气,这究竟是哪来的魔头,口气如此之大。只听太平军那边有人问道:“第二份礼是什么?”
其中一位壮汉转身朝爆炸的方向喊道:“上礼!”
喊声一落,火光里出现两排人,前后各六名,走得近了时,看得分明,前后两排皆是壮汉,只不过前面那排人双手都被反剪绑着,后面的则人手各持一柄大刀,押着前面的六人过来。
在场诸人,见此场景,均是莫名其妙,心想这唱的又是哪出?
席茂之盯着那些人看了会儿,紫赯脸倏地露出抹喜色,忙不迭悄悄地用手肘撞了下于怀清。
于怀清也正在疑惑,看到席茂之的脸色时,心头莫名一跳,莫非那是自己人?再仔细往那些壮汉身上打量时,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那些壮汉可能是天顺祥的马帮工人,只不过平时很少接触,这才一时没想起来。思及此时,游目往周围看了一圈,果然未见牛二的身影,难道是牛二在暗中故弄玄虚,助我们脱险?如果是这样的话,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牛二有勇而少谋,眼前的事若说是他在背后一手操纵的,未免有些不可思议;其次,这些被绑来的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有几个甚至长得若凶神恶煞一般,他们是谁,为何会被当作第二份大礼?
那些人走到顺天军和太平军面前时,后面的壮汉喝声:“跪下!”前面那六名壮汉竟然都不约而同跪在地上。
只见后面其中一名壮汉目光往太平军和顺天军诸人身上扫过,大声道:“不知太平军、顺天军两路义军可否认得出来,这些是什么人?”
这种粗壮的汉子满大街都是,本不足以引人注意,让人一提,仔细打量了一下,果然看出了些眉目来。
只听站在后面的壮汉道:“这些都是附近的盐枭,为贩私盐,无恶不作,想来你们跟这些盐枭也是经常接触,从他们手里所拿的银子,定然不在少数吧?”
李小四回头看了眼太平军的人,见他们脸上憋得通红,无话可说,一股怒意油然而生。萧逸之死,便是因为偷卖私盐,当时太平军装得一副义正词严的鸟样,一刀把萧逸砍了,然而实际上呢,太平军照样人人营私,中饱私囊。
李小四斜着眼横看着太平军,“嘿嘿”冷笑道:“我现在明白捻军为什么要走了,他娘的自个儿偷偷地把肉吃了,连口汤都不让人家喝,哪个还愿意卖命?”
太平军中一位头目“哼”的一声:“你们也别装可怜,顺天军与我军联合,难道不是为了独占四川吗?”
李小四哈哈一声怒笑:“既然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那么你等还装什么清高?萧将军之死莫非不应该给我个说法吗?”
火药味一下子浓烈了起来,隐在暗处的百里遥等人坐不住了,如此下去没把王炽扳倒,反倒让他成了旁观者,看好戏的了。百里遥正要出去,刘太和却一把拉住了他:“王炽有高人暗中相助,你若在这时候出去,还能干干净净地回来吗?”
魏坤报仇心切,却没想那么多,道:“好好的一个机会,眼看着又要被他化解,我们不应该出去做些什么吗?”
刘太和冷笑道:“义军已今非昔比了,在如今这场最后的疯狂反扑下,人心不稳,各打各的算盘,狗咬狗之下,你出去除了被狗咬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百里遥闻言,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下刘太和,心想此人不愧是大商人,冷静沉稳,把时局看得比谁都透彻。
魏坤愤怒地一掌拍在盐井架上,道:“到底是哪个在帮他!”
刘太和道:“先不要着急,静观其变就是了。”
再看那边时,已然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太平军头目暗咬着钢牙,沉声道:“萧逸是应将军下令斩首的,莫非你还想报复不成?”
“如果你敢对着这些人说,你们没私下贩盐,我自然是无话可说。”李小四怒指着旁边跪着的六个壮汉,喝问道,“你敢吗?”
太平军头目面子下不来,恼羞成怒,正想要动手,却不想未等他动手,人家已先一步出手了,只听后面的一位壮汉喝一声:“斩!”手起刀落,那六个盐枭顿时人头落地。
在场之人,好歹也都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见惯了生死,可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斩首,看着那一颗颗人头滚落于地,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委实是触目惊心,心头咚咚直跳。在背后操控的究竟是什么人,竟有如此大的能力和魄力,将这些盐枭擒了来,在两军面前公然行刑!
盐场中鸦雀无声,熊熊燃烧的大火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些人的心虚和恐惧,此刻人人都在想着,前面两份“大礼”已是让人心惊胆战,最后一份又会是什么呢?思及此,不觉心头发慌,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前面火光处看去。
几近凝固的气氛中,只听得见大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在这令人窒息氛围里,陡然一阵如雷般的喊声响起,恰如闷热的夏天平地骤起的惊雷,把众人惊得吓了一跳。
爆炸的灶房火势已没有那么猛了,但天然气依旧在燃烧,丝丝地喷着火苗,把那一块地方映得白花花一片。在那耀眼的火光里,一大群人边振臂呼喊着,边往这边走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由于他们的脸是背光的,也看不清是哪方面的人。
在难分敌我的情况下,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这就是第三份大礼吗?
席茂之眯着眼看了会儿,转首看向于怀清,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不像是牛二的作风啊!”
于怀清微哂着摇了摇头,“定然不是牛二所为。”
“他娘的,好大的气势!”孔孝纲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潮,“能玩得起如此大手笔的,必非凡人!”
王炽沉默着没有说话,然而他的心跳得比谁都厉害。这手法很像一个人,外表清纯,手法刁钻古怪,行事出人意表,为此她也曾险些丢了性命,真的会是她吗?
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王炽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激动地颤抖起来,是她吗?若非不是她,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敢如此做,又能有几人能想出这等方法来破解危局?可是……想到她为了使自己不暴露,毅然跳下沱江,他虽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想到她那娇柔的身子义无反顾地跃下悬崖,眼里不由得泛出了泪花。
于怀清侧目看过去,发现王炽眼里的泪光时,身子一震,也瞬间想到了李晓茹,真的是她?如果真是她,为何在跳崖之后,各方人马去寻,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我们的血汗钱!”
“恢复盐场秩序,抵制强取豪夺!”
一大波声浪由远而近,越来越响,这时候在场的人已能看得清楚,那些抗议的正是盐场的工人以及承包了盐井的商户。太平军和顺天军的人见状,神色为之一变。如果说盐枭的出现,只是揭穿了他们不为人知的肮脏的一面,那么这些工人及承包商的抗议,则是赤裸裸地撕开了他们的伪装,在战争进入最后最为疯狂的时候,原来所谓的起义军,已然变了性质,他们为了自己或者军队的利益,不顾百姓的生计,开始强取豪夺,与土匪一般无二。
听着那由远而近的抗议的声音,王炽的心里陡然一震,起义军与腐朽不堪的清廷何异?同时让所有人都突然意识到,实际上整个大清朝已处于变革的十字路口,在上上下下乱作一团的时候,这个国家将走向何方?
夜是静的,无风无月。只是这个夜晚下的人已不再平静。
大批的军队不断地往涪江上流涌去,像逆流而上的小舟,它能往上行走多久,谁也无法揣测。
骆秉章手持着一只单筒千里镜,眯着一只眼往涪江新筑起的堤坝上望,“看样子尚须两日方能合龙,再加上蓄水一日的话,至少还要三日才能向江油关发起攻势。”
萧启江点头称是。骆秉章放下千里镜,拧紧了灰白的眉头,问道:“三日之后,匪军的各路援军早已集结完毕,你我还有机会吗?”
萧启江沉吟片晌,道:“老哥哥所言不差,但我们尽力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哪个甘心?”骆秉章嘶哑着声音,语气坚定无比,“你我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尽人事听天命,非是你我之风格,再想想办法。”
从山上下来后,夜已经深了,骆秉章似乎依旧没有睡意,坐在大堂上苦思冥想。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骆秉章抬眼一看,见是自己的侍卫,问道:“何事?”
那侍卫道:“马如龙将军托人带来口信,说是他策反了十几名顺天军,可随时作为内应,策应我军行动。”
骆秉章闻言,混浊的眼睛陡然一亮:“捎消息的人呢?”
那侍卫道:“在外面候着。”
“果若如此,天助我也!”骆秉章站起身,左手扶在桌子上,中食指轻敲着桌面,思忖了会儿,问道:“你把他叫进来,我要问话。”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带了个中年汉子入内,骆秉章瞟了他一眼,道:“长话短说,我且问你,江油关内,如今是何情况?”
那人道:“现在游民生已带着捻军私逃,自贡盐场那边,各方势力为了争夺利益,斗得不可开交,王炽还用计借太平军的刀杀了顺天军的一个将领,剩下的起义军徒有几十万人马,实际上是貌合神离,彼此间都怀恨着对方,料想也成不了气候。我也是对起义军不再抱什么希望,这才听了马将军的话,决心投靠清军。”
骆秉章边听边冥思着,待其说完,心中似已有了主意,“你回去告知马将军,让他想办法给蓝大顺制造些麻烦,拖他们三日。”
那人问道:“三日之后呢?”
骆秉章看了他一眼,道:“你只管把话带到就是了,无须多问。”
那人称是,在侍卫的带领下出去了。须臾,侍卫复回,问道:“总督大人是不相信那人吗?”
“非是不信,值此非常时期,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骆秉章道,“且静观其变再说。”
此刻的江油关内,蓝大顺的心中,同样也是疑虑丛生。应天寿入关后,各路太平军也从四面八方向江油关集结,他们在四川境内的三十万大军,将云集于此。
兵多将广是好事,可凡事都有利有弊,倘若是人心不稳,相互之间各有算计,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出事。这正是蓝大顺所担心的,在他们加入太平军之前,实际上不过十几万人,加上近段时间折损了一些,他手里可调动的兵力只有十万,而太平军则有接近二十万的兵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这意味着什么呢?可能意味着一旦出现分歧,死的必然是顺天军。决战在即,谁也不希望出现意外,可是,内部存在的隐患却不得不去正视。自贡盐场贩私盐一案,仅仅只凭杨大嘴一句话,就把萧逸杀了,是因为公正吗?
蓝大顺再傻也能想得到,应天寿此举,绝不是为了整肃贩私盐,那么是为了立威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杀萧逸?
面对着越来越多的太平军涌入江油关,蓝大顺的心情也越发沉重,甚至有一种手里的权力在慢慢丧失的错觉,这对一个曾经建立过自己的政权,想要在四川称王称霸的人来说,是一个不容忽视、至关重要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必须在太平军尚未完全集结之前去解决。
问题是怎么解决呢?倘若尚未与清军开战,内部却先打了起来,岂非自寻死路吗?
夜渐渐深了,冬夜寒气本来就重,看到蓝大顺阴沉如铁的脸色时,李永和的心一沉,感觉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
他动杀念了。李永和粗眉一扬,一字一字地道:“这种时候除了与清军决战,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念头,不然的话,咱们都是死路一条。”
“可他已经动手了。”蓝大顺道,“如果萧逸的死,我们不闻不问,将士们难免寒心,也会给太平军一个懦弱可欺的信号,如此下去,即便是这一战打胜了,我们的处境依然堪忧。”
李永和道:“集中兵力,对抗清兵的命令是我们下的,太平军同意了我们的方案,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蓝大顺显然也十分为难,他既想把应天寿除了,又怕惹恼太平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迭连叹息道:“兄弟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特别是在战时,不把前前后后的事想周全了,手底下的人都得随咱们陪葬。”
李永和眉头一动,当年称帝,改元顺天,何等轰轰烈烈,后来因战略上的部署错误,这才节节败退,如今与太平军联合,虽说是权宜之策,但如果说真的出了差池,他们还有退路吗?思及此,暗咬了咬钢牙,道:“你想怎么做?”
“要动应天寿,非同小可。”蓝大顺道,“须寻找时机,找个合理的借口,即便是把他杀了,也可令太平军无话可说。”
李永和苦笑了一声,心想哪有如此好的机会?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马如龙也尚未入睡,他在等消息。决战在即,他必须要和骆秉章统一行动,不能出任何差错。好在给他策反的顺天军是真心要投靠清军,终是把消息带回来了。
马如龙听了骆秉章的回话,讶然道:“让我拖住匪军三天?”以一人之力,拖住敌军几十万人马,岂非是无稽之谈吗?
那人道:“总督大人便是如此交代的。”
马如龙道声辛苦,打发了那人后,陷入了沉思。他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明白这三天时间的重要性,如果不是堤坝未曾合龙,骆秉章决计不会提出这等近乎无理的要求。换一句话说,这三天可以挽救无数将士的性命。
想到此处,一个计谋掠上马如龙的心头,他霍地起身,紧握起拳头,决定孤注一掷。
盐场的商户和工人一点一点逼近,太平军和顺天军慌作一团,脸色大变。盐场内产出的盐他们的确拿了,也确实卖给了盐枭,看着那些抗议的人群,他们突然想到了自己当初起义时的场景,何其相似,而如今,自己也变成了掠夺者,这是多大的讽刺!
原来所有人在极端的环境中都是会变的!起义军只觉心惊肉跳,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李小四慢慢地举起了刀,太平军头目见状,走过去捏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沮丧。已经失去了信誉,如果再动用武力对待百姓,起义军还剩下什么?
“我们输了。”太平军头目沉痛地道,“不能再被人利用了。”
李小四矍然看着他,再看看盐场的人,痛叹一声,放下了刀。这些人原是不敢反抗的,可心中的不满一旦被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如果动手,可能会影响到整个四川的战局。
商户和工人站在起义军的对面,不停地高喊着,人群中走出一人来,大声道:“盐乃民之本也,向来由当权者控制,将之视为财政增收的重要科目无可厚非,可贵军管理混乱,无甚章法,除去在各个环节收取课税厘金外,还肆意抢夺,使得整座盐场人心惶惶,商难经营,民难作业,敢问你们还是起义军吗?”
王炽定睛一看,那说话之人正是牛二,不由得又惊又喜,却也不免有些失落,到底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已经永远地离他远去了!
于怀清两眼一眯,显然牛二的出现,大出他的意料,怎么会是他呢?且不说刚才的这一番话,是否符合牛二的性格,就以这三件“大礼”而论,岂是牛二所能想得出来的?
“是他!”魏坤惊诧地看着前方,神色间大是失望。
百里遥哼的一声:“区区一个马锅头,何来这般能耐?少安毋躁,正主儿马上就要出现了。”
刘太和转首望向百里遥,目光炯炯有神,好似在说,你如何断定背后另有其人?
此时,只听李小四道:“你啸聚这许多人,意欲何为?”
牛二愣了一下,似乎并未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茫然地往王炽看了一眼,王炽看到他那眼神时,心头狂跳了起来,一定是有人支使他这么做的,会不会真的是她?
“意欲何为?”夜空中传来一个尖尖的女人的声音,“我倒是想问问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话音落时,熊熊的火光里,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由于她的脸是背着火光的,夜色下看不清她的面目,但是她走路的样子、摆手的动作,以及隐隐然透出来的那股不可一世,丝毫不给人留余地的气势,都像极了李晓茹。
王炽瞪大了眼睛看着,像一个走丢了多年的孩子,很快就要看到了亲人似的,那一瞬间,既紧张又觉得心慌、激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努力地看清楚那迎面走来的到底是不是他想要找的人。
她渐渐地走近,面部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清秀得一如晨曦下绽放的莲花,不染丝毫烟尘。脸上微微笑着,很是自信,甚至带有些霸气。王炽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是她,果然是她,原来她真的没死!
泪水瞬间漫延了眼眶,他想喊,可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想笑,然越是想笑,不知怎么的眼里的泪水越多……
李晓茹瞟了他一眼,笑语嫣然:“怎么,看我还没死,你竟如此伤心?”
王炽哪有心思跟她斗嘴,猛地发足跑将过去,也顾不上有多少人在看着,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两条手臂箍得紧紧的,生怕她飞了一般,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流淌,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此时此刻,他觉得这世上再没有哪种香味,能比得过她身上的体香,即便是嗅一辈子也嗅不够。
李晓茹平素虽说口没遮拦,举止大方,可毕竟是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人抱着,脸色绯红,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娶你!”王炽抬起头,目光无比坚定,那四个字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把李晓茹喊得怔住了,娇躯缩了缩,心想你这副表情像极了对付仇敌,我与你有何仇何恨,竟要以娶我的方式来报复?可是再看他的眼睛,她发现了别样的东西。
此时,他的眼里依然含满了泪水,透过那层泪光,能发现他充满了愧疚。李晓茹又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她毅然跃下悬崖,目的是不让王炽的身份暴露,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是怕引来杀身之祸。
“我要娶你!”王炽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用眼神告诉她,你曾经用你的生命换得我一时的安宁,我会用后半生换取你的幸福。这无声的表达热烈而强烈,容不得人拒绝。
李晓茹挣扎了两下,身上的气势全无,若小女孩般羞涩地低声道:“你放开我!”
这一次王炽不想再轻易放手,固执地道:“你答应我,回去后咱们就成亲。”
李晓茹虽说心里是愿意的,可当着盐场里近千号的人面,终究是羞于出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孔孝纲哈哈一笑,大声道:“李大小姐,你还是赶紧从了吧,你看这么多人等着,后面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办哩!”
李晓茹满脸通红,她知道王炽这小子的脾气一上来,比牛还倔,若是不答应,只怕会没完没了,只得轻轻地点了下头,“嗯!”
王炽松了口气,同时把手松开了,这一刻他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孔孝纲见李晓茹点头答应,在一旁大声叫好。李晓茹给了他个大白眼,然后对着王炽道:“回去我再收拾你!”言落间,把身子面向起义军时,神态又恢复了正常,眼神睥睨之间,自有一股气势,道:“你们问我意欲何为,那么你们呢?堂堂义军,联合商人,公然抢人财物,只怕是连山匪都不如了吧?”
李小四闻言,正要开口,李晓茹却没给他机会,转身喊了一声:“你们也别藏着了,出来吧!”
躲在暗处的百里遥等三人暗吃一惊,心想原来她早就发现了!转念一想,那小妮子古灵精怪,行事出人意表,她既然敢有如此大的动作,他们的行动她只怕早已了然于胸。
魏坤霍地起身,带着一脸的杀气,走了出去。百里遥急跟上去,用手撞了他一下,示意其不要冲动,在泸州没有抓住她,棋差一着,这时候空口无凭,且盐场里的商户和工人都向着她,连起义军都忌她三分,这时候若与她对着干,反而有可能落入她的圈套之中。
魏坤显然不甘心,回头狠狠地瞪了百里遥一眼,百里遥冷冷地道:“不想死的话,一会儿就别做傻事,相机行事。”
“他说得对,咱们棋差一着,落于下风,冲动不得。”刘太和拍了拍魏坤的肩,往前走去。
看着他们走过来,李晓茹冷冷一笑:“今晚我不是来跟你们作对的,说白了,我与身后的这群盐场工人一样,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如果你们答应了我的条件,今晚就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大家还是和以前一样,各行其是。若是不答应……”
李晓茹故意把话头一顿,扫了眼起义军和百里遥等人,又道:“人活着,无非两件事:一为尊严,二为钱财,若是不答应,那么我也只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少不得拼他一回了。”
百里遥听得出来,李晓茹是故意不追究他们与起义军联合逼迫王炽一事,她当然也知道要是揪着这件事不放,谁也下不来台,临了只能是两败俱伤,从中也能够看出,她商谈的诚意,既然她有意给台阶下,百里遥乐得顺坡下驴,便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李晓茹道:“第一,不得干扰我们的生意;第二,恢复盐场正常的生产秩序,不得再强取豪夺,扰乱盐民。”
百里遥目光一转,落在李小四身上,只见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李晓茹,显然极为不甘心,但他同时也明白,如果真的挑起了与盐民之间的仇恨,以眼下义军的兵力,极有可能会被赶出盐场去,真到了那一步就什么都没了。百里遥看透了其心思,正想说话,再给他个台阶下,突有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那表情像见了鬼似的,惊恐至极,手指着盐场外面,结结巴巴地道:“清……清兵……”
李小四正在气头上,怒喝道:“清你个姥姥,把话说清楚!”
那士兵咽了口唾沫,道:“清兵来了,距此不足二里。”
李小四大吃一惊,心想,哪来的清兵?问道:“有多少人?”
“黑压压的一片。”那士兵一脸恐惧之色,“夜……夜色下难以看得清楚!”
李小四转首朝太平军头目道:“会是哪方面的清兵?”
太平军头目慌张地看了他一眼,道:“可能是绵州唐炯方面的人。”
李小四闻言,脸色顿时就变了,他知道绵州的兵力在两万左右,凭他们盐场的这些人,不堪一击,早知如此,倒不如跟着应天寿去江油关了,闹了这一场,便宜没得到,反倒成了清兵的刀下亡魂。正不知如何理会,陡听得盐场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大批人若潮水一般往这边涌来。
李小四以为是清兵到了,心想这里的兵力不足与清兵一战,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正要下令撤退,突听太平军头目道:“先别慌,好像是捻军的人。”
李小四定睛一看,只见那些人长发披肩,手臂上绑了块蓝色丝绢,不是捻军的蓝旗军还会有谁?李小四知道,游民生手下有上万的兵力,尽管他们之间意见不合,政令不一,但他相信在生死关头,他们还是可以一致对外的。
游民生被追击了两个多时辰,已然疲惫不堪,见到李小四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唐炯挥师北上,打是不打?”
李小四巴不得他说这句话,捻军有上万之众,如果与他们联合起来,部署得当的话,尚可与清兵决一雌雄,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打!”
自贡盐场是起义军之根本,一旦失去了它,后方不稳,军饷不继,势必影响整个战局,此时,顺天军、太平军、捻军为了自身的根本利益,抛弃成见,在盐场部署了起来,准备与清军死战!
王炽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呼喝之声不绝,转首朝李晓茹道:“转移盐民去安全地带。”随后又吩咐席茂之、孔孝纲及牛二,将此处重要的物什搬运出来,一同转移。
大家分头行动,各自忙活了起来,战前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笼罩了盐场的上空。
马如龙思量了许久,决定冒一下险。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边走边逛,行至应天寿居所时,故意慢下了脚步,往周围留意了下,房门外有两名太平军把守,房间里还亮着灯,显然他也未曾入睡。
马如龙暗咬了咬钢牙,走了过去,问守卫道:“应将军可曾歇息了?”
守卫往房间里望了望,道:“敢问马将军有何事找我家将军?”
马如龙笑了一笑,道:“决战在即,不免有些紧张,若是应将军没睡,可否通禀一声,就说我马如龙想找他聊聊天儿。”
守卫知道近来马如龙与应天寿的关系不错,便点了下头,走去门口相问。须臾,门一开,应天寿走了出来,道:“原来马兄弟也未曾入睡,正好来陪我一起喝酒。”
马如龙告了声谢,拾级走入房内,见桌上摆了些酒菜,不觉笑道:“应将军好雅兴!”
应天寿命人添了副杯筷,请马如龙入座后,苦笑道:“兄弟说笑了,此时此景,何来雅兴。”
马如龙与他对饮了一杯,道:“将军为何事烦心?”
应天寿看了他一眼,道:“兄弟是蓝将军的人,若你真有心,便与我说说自太平军入关后,这里的氛围是否有些变化?”
马如龙举杯喝了一大口,道:“应将军将我视为自己人,那么我也就直说了。自贵军入关后,这里的气氛的确微妙得紧。”
“也就是说……”应天寿故意把话头一顿,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马如龙。
“也就是说,蓝将军对你不太放心。”马如龙道,“萧逸是蓝将军亲自指派去自贡盐场监督的,你却把他杀了,如今随着太平军入关人数的增多,自然也令蓝将军越来越不安了。”
“兄弟所言极是。”应天寿叹息一声,又与他对饮了一杯,问道,“我该如何自处?”
“将军入关,目的何在?”
“杀了骆秉章,替死去的太平军将士报仇。”应天寿断然道,“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将军一片丹心,令我敬佩!”马如龙举杯相敬。
如此推杯换盏,不消多时,两人都有些酒意了,马如龙瞟了他一眼,装出一副相见恨晚之态,大声道:“应兄弟视我若知己,有些话若是不说,如鲠在喉,颇是不快。”
应天寿哈哈一笑,道:“兄弟请说!”
马如龙放下杯子,拧着眉头,道:“不瞒兄弟,我是清军的人。”
应天寿愣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原本是清军的人,这事我知晓了。”
马如龙却强调道:“我如今依然是清军的人。”
“你说什么?”应天寿吃惊地看着他,“兄弟,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切莫乱说。”
马如龙却依然固执地道:“我混入此地,只为一件事,刺探军情,传与骆秉章。”
应天寿坐不住了,霍地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道:“当真吗?”
马如龙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真。”
应天寿眉头一动,问道:“为何要将这些事说与我知?”
“因为义气。”马如龙道,“你视我如知己,我便也不想在你面前伪装身份。”
“两军对垒,非生即亡,你我即非同路人,莫非你不知道,战争面前,没有私情吗?”应天寿的眼里已然有了杀气,“我再问你一句,方才之言,可是当真?”
马如龙看着他的眼睛,也站了起来,佯装吃惊地道:“莫非你要杀我吗?”
应天寿转身取过挂在墙上的佩刀,抽将出来,道:“我与你相交,乃是看重你肯离开盐场,支援江油,以为你是轻看利益的血性汉子,既然你是为刺探军情而来,我只能将你杀了,以保我军将士,不受牵累。”
马如龙早有准备,在来此之前,刻意系了佩刀在身,见应天寿要动手,抢先一步,夺门出去,半途中抽刀在手,未待门外的两名守卫反应过来,一刀一个,将他们杀了。
应天寿追出来时,守卫已然倒在地上,大喝一声,挥刀袭来。马如龙却不与他硬战,只管往前跑。是时,附近的太平军已被惊动,纷纷闻声赶来,应天寿喝道:“拿下此人,格杀勿论!”太平军得令,呼喝着追了过去。
马如龙故意绕着满城跑,不消多时,顺天军也被惊动了,出来查看,马如龙大喊道:“蓝将军何在?”
顺天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马如龙又喊道:“太平军要杀我,快拦住他们,带我去见蓝将军!”
顺天军闻言,果然上去将太平军拦了下来。应天寿怒喝道:“马如龙是清军细作,你们不抓他,拦我作甚?”
顺天军回头看了眼马如龙,见已经有人将他带去见蓝大顺了,便道:“是非黑白,蓝将军自有说法,请少安毋躁。”
应天寿把眼一望,见马如龙居然还敢去找蓝大顺求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他真是清军派来的细作,为何这种时候还敢去见蓝大顺?莫非……
也许是老天有意,合该马如龙之计成功,是时,蓝大顺与李永和正忧心着眼前的局势,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去除身边的隐患,突然听说马如龙被追杀,而且追杀他的人正是应天寿,不由得心头一喜。
特别是蓝大顺,他觉得机会来了,便问道:“应天寿为何要追杀你?”
马如龙道:“今晚他找我去喝酒,说是决战在即,难以入睡,要与我谈心。我不知是计,果然去了。哪里想到这厮居然说我是清军细作,扬刀就要杀我。”
蓝大顺眉头一动,喊人去叫应天寿进来。不一会儿,应天寿大步入内,瞟了眼马如龙,道:“蓝将军,这厮是清军细作,两军决战在即,不可留他。”
蓝大顺眼睛一眯,问道:“应将军可有证据?”
应天寿道:“是他在喝酒时,亲口所说。”
“哦?”蓝大顺惊讶地望向马如龙,“当真吗?”
马如龙仰天大笑道:“蓝将军,属下虽不敢以聪慧自居,但也没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如果属下真是细作,如何会亲口把身份说出来?”
应天寿闻言,心想好你个马如龙,果然是个陷阱!当下咬着牙根儿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马如龙冷冷地道,“我倒是想问问你意欲何为?”
李永和看了看应天寿,又看了看马如龙,心想值此关键时刻出这档子事,定有蹊跷,如果说马如龙是细作,绝不可能亲口将身份暴露出来。可是如果应天寿真有夺权之心,为何会选在这时候?是要给我们制造麻烦,趁机拿走江油关的指挥权吗?
思忖间,李永和开口道:“马如龙亲口向你说,他是清军所差的细作,说这话之时,可有其他人在场?”
应天寿道:“当时就我与他在喝酒,并无他人。门外倒是有两个侍卫,估计是隐约听到了些,可惜让这厮杀了。”
蓝大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倏地拍案而起,厉喝道:“马如龙亲口向你承认他是细作,唯一可能听到了你们谈话细节的侍卫被杀了,你当我等是无知小儿吗,用如此幼稚的话来哄骗?”
应天寿为人沉稳,却怎么也没想到会陷入如此境地,心中的火气难免上涌,沉声道:“看来蓝将军是不相信我了?”
蓝大顺的脸上已是杀意盈然:“要我信你,你也该给我个信你的理由吧?”
应天寿目光一转,落到马如龙身上,突地喝道:“实话告诉蓝将军,我此行北上,只是为了杀骆秉章报仇,别无他念。留着此人,势必会影响我军作战,甚至是一败涂地,今晚我必杀此人!”
“看来你是杀上瘾了。”蓝大顺咬牙道,“那么我且问你,为何要杀萧逸,莫非他也是细作吗?”
应天寿怒笑道:“萧逸之事,我早已差人向将军通报了,为贩私盐,挑起事端,死了那么多兄弟,将军以为他死得冤吗?”
“萧逸死得冤不冤我不知道,但杀得仓促却是真的。”马如龙冷笑道,“萧逸和杨大嘴都是蓝将军差去盐场的,杨大嘴出事的时候,萧逸还拦着你不要动手,待查明真相再说。而杨大嘴也曾说过,是萧逸发现了异常后,让他去追踪,这才发现了盗盐一事。种种迹象表明,这里面定有蹊跷,而且有可能两人都是冤枉的,而你却急匆匆地动了刀子,这说明什么?”
应天寿见他越说越离谱,气得脸色通红:“说明什么?”
马如龙就是要激怒他,“嘿嘿”怪笑一声,道:“说明你心中有鬼。”
应天寿脸色一沉,提刀就要来砍马如龙,蓝大顺喝声:“拿下!”里面的顺天军应声而入,将应天寿围了起来,刀枪齐上,将其擒了下来。
应天寿大喊道:“蓝大顺,你会后悔的!”
蓝大顺以为是在威胁于他,怒火更盛,下令道:“斩了!”
马如龙忙道:“将军且慢。”
蓝大顺霍地回头,问道:“你有何话说?”
“这人杀不得。”马如龙道,“杀了他,太平军必乱,后果不堪设想。依属下之见,先将他关押起来再作计较。”
蓝大顺往李永和瞟了一眼,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忍下怒气,命人将他带了下去。然而,此时谁也不会想到,今晚之事,只是马如龙计谋开始的第一步。
晨光熹微,东方的一角露出了淡淡的青色,大家一夜未眠,只觉初冬的晨风吹在身上格外寒冷。
在盐场西北方向,有一道由西向北纵深的浅丘陵,与远处纵横交错的沟壑相连,这是自贡地区的典型地貌。是时,在那浅丘陵上,聚集了盐民,王炽等一行人也在其中,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盐场内的动静。
起义军已经完成了战略部署,从这里望将下去,三路起义军约一万人集结在盐场外的一块空地上,在其前面则是一条河,河宽三四丈左右,由北向南贯穿盐场,平时作为盐场内饮用及作业用水。
在这条河上,本有座木桥,现已给起义军拆了,如此一来,清军想要过来,必须蹚水,虽说河水深不过没膝,但会对行军造成极大的阻碍,利于起义军展开阻击战。
盐场内大约部署了千余人,从他们所站的位置上来看,这些兵力并非后援部队,而是在战败的情况下,负责烧毁盐场,来个玉石俱焚,不给清军留下这座天然的金矿。
席茂之朝李晓茹看了一眼,突然说道:“看来让李大小姐料着了,一旦战败,他们就会毁了盐场。”
李晓茹得意地哼了一声:“这是常识,从战争的角度来讲,有点军事头脑的人都会如此做的!”
王炽朝远处看了一眼,见百里遥等人与此有一些距离,估计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便回头朝李晓茹问道:“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呵!王兄弟忒是偏心,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从天津大老远跑过来的?跑了这么远的路,有没有累着渴着?”王炽的这一问,本是情理之中,被孔孝纲如此一抢白,味道就变了,众人皆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并没说话。
李晓茹笑道:“你浑身长满了膘,漫说是天津,就算从买卖城跑过来,只怕也渴不死的,至多少一圈膘也就是了。”
孔孝纲不满地道:“我这一趟确实是少了一圈膘,可王兄弟偏是问也不问一句,嘿嘿,要是李大小姐您少了一圈,王兄弟定然是绞尽脑汁要给您补回来!”
王炽脸上一热,尴尬地笑了笑,道:“罢了,你先说是如何从天津跑到这里来的。”
孔孝纲“嘿嘿”笑道:“我这大半年时间,一直在天津和北京两头跑,那海风把我吹的,你看又黑又瘦……漕运船到期后,就马不停蹄地跑了回来,到了天顺祥后才知道,你们来了这里,一路打听,方才寻到此地。另外许春花托我问候主子,让你注意身体,顺便叫我关心一下牛二,叫他别累着了。牛二你个粗野汉子,艳福端是不浅,如何就把我家春花勾搭了去?”
牛二闻言,心里若灌了蜜一般的甜,眼前顿时浮现出许春花娇小可爱的身影,五大三粗的大高个脸上竟也出现忸怩之态。
“对了,有件事须向王兄弟说一下。”孔孝纲认真地道,“江南那边如今可不得了,自打咸丰十一年曾国藩在安庆创建军械所之后,上海又建立了江南机械制造总局,南京也有了机械制造局,洋务运动开始以来,洋枪、洋炮、洋船的制造,如火如荼,据说广州、宁波那些地方,许多商人,一夜暴富。”
席茂之道:“有些生意是靠地域决定的,咱们这里发不了这种财。”
孔孝纲瞪大了眼睛道:“大哥却是不知,咱们这里是造不了船,可铜、铁那些矿物大多是从云南运过去的。”
王炽道:“孔三哥说的不无道理,生意之道,贵在变通。不过对于我们来讲,当务之急是要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好,打理好盐务。”
李晓茹看着王炽谈论生意的样子,认真而严肃,不觉来了气,刚才不是还在问我如何死里逃生的吗,缘何一说起生意便不关心我的生死了?王炽正说着,觉得气氛不太对,回头一看,只见李晓茹正黑着张脸,眼里满是怨恨,忙道:“快……快与我说说,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李晓茹把头偏向一边,冷冷地道:“本大小姐现在没心情与你说话!”
王炽正想哄她两句,突地一阵呐喊声传来,清军开始进攻了,在对岸一排鸟枪的掩护下,大批清军蹚水而来,只是鸟枪的射程不远,远距离射击时杀伤力不大,准星也差得紧,没起到多大作用。反倒是起义军的弓箭,很是厉害,特别是捻军,其大部分都是北方人,骑射之术甚为精湛,几乎箭箭不落空,很快就把清军的第一波攻势压了下去。
王炽紧张道:“捻军的射击之术果然厉害,这下唐大人要吃大亏!”
席茂之道:“唐大人与马如龙一样,都是猛将,而且其为骆总督所器重,这点挫折对他来说,造不成什么伤害,他很快就会改变战略。”
果然,过不多时,对岸的鸟枪队换成了弓箭手,鸟枪队则紧随于冲锋的步兵,如此在清军弓箭手的牵制下,起义军的战斗力明显被压了下去,蹚河的清军顺利了许多,及至河中央时,鸟枪队开始轮番射击,在近距离的射击下,鸟枪的威力凸显了出来,火光一闪,便有人应声而倒,起义军很快就抵挡不住了。
“撤!”游民生霍地大喝一声,带着众人往回跑。
在盐场入口的不远处,有一道长约一里有余的丘陵,它是人工铺就的,盐井里所挖出来的泥石俱被倒在此处,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道人工筑就的丘陵。起义军退至丘陵后面,将之当作工事,让弓箭手隐藏在工事后朝前方轮番射击,企图打击清军的士气。
这一招果然有效,清军的箭很难射到他们,而他们的箭却大多能射倒一片,清军过河后,本来士气正盛,经此一番猛射,进攻速度明显缓了下来。
唐炯见状,浓黑的眉毛一扬,下了死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冲破那道丘陵上的箭阵。当下手下的将领安排了两支三百余人的敢死队,轮番往前冲。
战争在那道人工丘陵前进入了白热化,百米长的距离,像一条死亡通道,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鲜血把路面的尘土冲出了一道道小小的沟痕。
在战争这种特殊的环境中,死亡和鲜血非但不会让人畏惧,在将领的激励下反而能爆发出更加强大的战斗力。清军已经杀红了眼,一批批人倒下,又一批批人冲将上去,在阵阵箭雨里前赴后继,没有哪个胆怯不前。
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什么样的部队,唐炯终究用士兵的尸体和鲜血铺就了一条通向盐场的路,起义军全线败退。所谓兵败如山倒,在向盐场撤退途中,起义军全无还手之力,死伤无数。
席茂之毕竟是山匪出身,严格来讲他与那些揭竿而起的义军,有着相同的身世和心境,看到他们被清军斩杀,不由得摇头痛心道:“这群魔乱舞、善恶不分的世道,受苦受难的终归还是老百姓,这些人受生活所迫,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便参加了起义,他们为理想而战,也为了所谓的理想而死,然而他们的死,会否换来一个清平世界?”
于怀清回头看了眼席茂之,眼神中露出赞许之色,有理想之人始终都是可爱的,不管他们是在世,还是已然死亡。
“烧!”起义军节节败退,已进入了盐场之中,死亡的人数还在加剧,败局已定,李小四红着眼大喊了一声,下达了烧毁盐场的命令。
在盐场内待命的义军听到命令,砸断天然气管,将火往气井里引,顿时轰轰的爆炸声不断响起,从气井里蹿起来的火直冲上天,气浪掀翻了附近的井架及木质房子,不消多时,大火便漫延了整座盐场。
丘陵上的盐民见此情景,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掩面而泣,有的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几辈人的心血,几代人用血汗建起来的赖以生存的地方,值此毁于一旦,盐民们的精神也崩溃了!
到处都是熊熊大火,满眼都是哀号的将士,在这座盐场被炸平的时候,游民生的心也死了,曾经起义时的誓言,曾经一起生死与共的兄弟,曾经的辉煌,都随着这座盐场的毁灭而一同消失了,面对着像疯了一样还在到处杀戮的清兵,游民生陡然把钢牙一咬,转身跳下一口火井:“兄弟们,我来了!”
从此之后,捻军兵力大损,即便与太平军联合,依然未能挽回颓势,于1868年被李鸿章剿灭,这支农民起义军在中国历史上画上了句号!
- 火井:天然气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