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副刊·文學·香港[1]
一、引言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香港成長的普通青少年,接受的文學教養是怎樣的,我該有一定的代表性吧。所謂普通,是指家裏没有在行的長輩指導,也没有遇上特别在課堂外培養文學興趣的老師。1970年代中後期從小六升上中一,1980年代初考進大學的中文系,由高小到中學畢業的七八年,我對中國古代、現代文學的認識,絶大部分來自學校的課程。課程裏有文言也有白話,白話作者當然少不了五四名家,如魯迅、周作人、朱自清、冰心,也有年輩稍晚的錢鍾書、卞之琳、秦牧等,但那時候總覺得他們都是很遠很遠的人,反而有些古詩文裏的感情更容易生起共鳴。父母只受過幾年教育,小學時母親定期帶我到公共圖書館,最初借閲童話故事,後來發現成人部那邊有很多武俠小説,不知不覺就迷上了。書架上往往没有第一集,只能拿到哪本就看哪本,梁羽生特别吸引我,小説裏典雅的對聯回目、隨口引用詩詞的男女主角、恩怨情仇迭起的名山大川,給了我最早的文學、文人和傳統中國印象。圖書館有不少偵探、愛情小説,也很受歡迎,但不知道爲甚麼我幾乎没有拿起過。另外,父親每天看《星島晚報》,高小時我也開始跟著讀,主要是追看副刊裏某一位作家的武俠小説,偶然發現題目有趣的專欄文章,也會細讀,甚至剪存下來。父親和報紙檔的老板相熟,有一段時間我們有免費的《華僑日報》,我也是專挑武俠小説看。高中時有一次和同學“飲茶”,那時在茶樓邊吃點心邊看報是大人普遍的習慣,不知誰帶來一份《明報》,一位同學馬上把副刊版搶過,迫不及待地閲讀上面的專欄文章。我不明白有甚麼吸引,但後來看多了,那些每日在固定位置出現的作者好像變成了熟人,看看他們每天談甚麼社會個人大小事竟成爲了生活裏的慣例,偶然也想到如果有一個專欄讓我口沫横飛,該多暢快啊。
總之,入讀中文系之前,我對文學的認識主要來自三個源頭:學校課程的古代現代文學經典、圖書館裏的流行小説、報紙副刊的連載小説和專欄雜文。經典作品好像在另一個世界,已經定型,再没有甚麼變化了;蓬勃生長的是小説和專欄,前者的情節扣人心弦,後者和我的生活息息相關,但兩者都不符合課堂的文學標準。除此以外,作文課培養了我寫作的興趣,但不知道怎樣可以讓老師或少數同學以外的人讀到——當然不敢想象我的作文給選進課本裏,也從來没有見過武俠小説和專欄雜文公開徵稿。初進大學時,有同學得過青年文學獎,而且有不少投稿成功的經驗,我才初次聽到那些園地的名字:《大拇指週報》、《文藝》雙月刊、《公教報·青原》……。那位同學當然是異數。文學雜誌和書店今天是文學閲讀和創作的重要平台,那時候卻在普通人的視野之外。
那時候當然也完全没有想過,竟有一天從報紙副刊探索香港文學成爲了我的研究方向。回顧十多年來所寫的報刊論文,發現關注的重點——香港文壇或者説香港文學場域的特點,香港作家登場的機制——,原來可以追溯至青少年時的困惑,爲甚麼正規教育裏的文學經典和日常讀到的作品迥然不同,爲甚麼步上文壇的路徑那麼迂迴,真是有趣的自我認識過程。
[1] 本文原刊於《中國文化研究所通訊》,2018年第3期(2018年11月),頁1—8。(節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