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憎命达

文章憎命达

《叶生》这篇作品,一面抨击科举之不公,为科场不遇的举子鸣冤;一面在歌颂人间的友情,特别是知遇之恩、知己之情。叶生和丁公的交往是贯穿全文的线索。小说一开始,先是一再地渲染叶生的才华,为后来叶生的落第蓄势:“文章辞赋,冠绝当时”,这是先概括地说一下。接着是县令的欣赏:“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此邑。见其文,奇之”,“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令冠军”。被人欣赏称扬,自是好事,可以提高自信,可是,名人的称扬提高了叶生的期望值,求胜心切,志在必得,一旦受挫,则更加难以接受,蒲松龄自己正是如此。事情正是如此,“文章憎命”,叶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名落孙山。连续的打击一下子将叶生击倒:“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不久就染病,卧床不起。这是为后来的离魂所作的第一层铺垫。

叶生重病不起,无法跟随解任的丁公,这是预示叶生离魂的第二次铺垫。读者对叶生的离魂逐渐地有了思想准备,而小说的情节也渐渐地由现实向超现实转移。这里,特别强调了丁公迟迟不发,以待叶生的诚意,突出了丁公对叶生的器重,说明丁公之笃于情感。叶生终于来到,丁公大喜。后来的交代告诉我们,叶生其实已死,来的是叶生的灵魂,所谓“魂从知己”。他的到来,完全是为了报答丁公的知遇之恩。叶生将平生钻研八股的体会和经验,全部传授给了丁公的儿子,丁公子高中乡试第二名。叶生虽然自己没有功名,但由丁公子的中举,“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况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精神上得到极大的满足。叶生的这些话,是作者的点睛之笔,也正是作者自己的心声。后来丁公子又中了进士,得高官。丁公力促叶生应举,而叶生也中了举人。叶生中举以后,衣锦还乡,“见门户萧条”,妻子见他,惊恐而奔,室内“灵柩俨然”,叶生这才悟知自己早已病殁,中举的只是自己的游魂。这篇小说,一面唏嘘于叶生的坎坷不遇,一面感慨于丁公的知遇之恩、知己之情。这一点创作意图,在结尾的“异史氏曰”中表达得非常充分:

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呼,遇合难期,遭逢不偶。

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挪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这一段文字,深沉痛苦,慷慨激昂,是蒲氏的肺腑之言,血泪文字。如冯镇峦所说:“余谓此篇即《聊斋》自作小传,故言之痛心。”笔者读时的那种感觉,犹如读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蒲松龄抨击科举的作品甚多,但写得最悲愤痛切、令人扼腕的,莫过于《叶生》一篇。真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聊斋词集》里最为痛切的作品《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和《叶生》一篇表达了相同的感情:“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鲤暴腮,飞鸿铩羽,同吊寒江水。见时相对,将从何处说起。每每顾影自悲,可怜肮脏骨消磨如此!糊眼冬烘鬼梦时,憎命文章难恃。数卷残书,冷落荒斋里。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

《聊斋志异》中,涉及科举的作品颇多。有些作品不是专写科举,但也会随时地抨击科举。如《素秋》一篇,写俞忱“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送入场,邑、郡、道皆第一。益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榜既放,兄弟皆黜。”这简直就是写蒲松龄自己的辛酸经历。对知遇之恩的感激,有蒲松龄自己的体会。他在《胭脂》一篇的结尾说: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之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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