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而泽,缜密以栗——从袁先生编文学史琐忆
黄 霖
1996年11月,突然收到从未请教过的袁先生的信,邀我参加《中国文学史》的编写,作为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我当然欣然从命。
在北大西门外的一家单位的招待所内开了第一次编委会。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在当时的编委中,有比先生年长近十岁者,如聂石樵先生,也有如我与莫砺锋先生、李炳海先生这样比先生小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作为主编,对人都十分尊重,和颜悦色,没有一点架子。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有板有眼,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开起会来,对每个人的意见都认真听取,从未见他有一点懈怠或倦色。最后大家在门口拍了一张合影,九个编委加上教育部的领导与编辑人员,一共20人,忙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先生立在何处。照片印出来一看,先生作为主编,站在后排左边第4个位置,其谦恭、随和之态跃然纸上,顿使我脑子里跳出《诗经》中的一句诗与袁先生联系了起来:“温其如玉”。
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就联想到“玉”,还由于玉不仅观之能感其温润,而且即之则知其坚致。先生每次开会都是有主见,有决断,且想到方方面面,思虑缜密。编一部中国文学史,从基本原则、构架体例、全书分期、章节安排、人员组织,到书写规范、时间进度,乃至稿酬分配等等,都胸有成竹。他听大家的意见就是为了更好地完善他的构想,统一不同的意见。当时编史,他提出“守正出新”四字,就是最根本的指导思想。恕我孤陋寡闻,当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提法,觉得很新,也隐隐感觉到了他的柔中之刚。在当今思想比较活跃的年代里,如何既“出新”而又“守正”,就特别富有针对性,更何况编写的是教科书,岂能自说自话?记得在一次编委会上,我提出过一个问题,即我们编史,要不要有一条线贯串始终?先生的回答是:不设任何线,文学史是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这使我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起来。因为这个问题长期纠结在我心底。历史上不少人编史,是为他的一种时髦的理论服务的,叫做以论带史,比如胡适编《白话文学史》,就用语言的白话化贯串始终,后来一些人用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乃至用儒法斗争的“红线”来编史,看起来也满有道理,一时间也能风生水起,但事后想想,不禁使人疑窦丛生。一部丰富多彩的中国文学史,究竟能否用一条线串起来?当然,假如在题目上标明:这是写“白话”的文学史或其他主题的文学史,也未尝不可,也的确能从某一角度来说明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但假如要着眼于写一部包罗中国整体问题的文学史,如果用一条线串起来,取其一而舍其万,怎么能不削足适履、不刊尽繁华?怎么能不强词夺理、不牵强附会?看来,还是从历史事实出发,是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能更符合客观实际。就在“守正出新”的指导思想下,大家很快地完成了任务。
书出来时,先生又强调不谋划任何宣传活动,但社会上对这套教材还是给予高度重视的,在当前教材多元竞争的状态下,全国多数高校都是用它作为教材的。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初版中的确存在着不少问题,包括一些“硬伤”。不久,山东大学杜泽逊教授发表文章,对这部书的“研修书目”提出了质疑。上海某报还据此似在头版发了一条新闻,扩大了影响。不但如此,紧接着又派记者去采访袁先生,看看先生如何表态。令一些人颇感意外的是,袁先生并没有一触即跳,或者将记者拒之于门外,而是非常诚恳地欢迎批评,认为杜泽逊教授提出的意见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多意见都是中肯的,表示以后修订时给予重视,充分地显示了一个学者的雅量,一时间成为学界的美谈。
由于杜逊泽教授提的那些问题,大致与我没有直接关系,对我说来只是敲了一次警钟而已。稍后,就这部文学史,《文学遗产》与高教出版社联合召集了京津地区的一些专家开了一次研讨会。会后在《文学遗产》上选发了一些文章,其中有一篇吴云先生的文章就与我大有关系了。不但与我有关系,而且也牵扯到了袁先生。
吴先生的文章着重谈了分期的问题,而分期问题又主要集中在使用“近古”、“近代”、“近代化”等“概念使用上”,他认为这里“都存在难以克服的矛盾”。假如真如吴先生所云,这就不是小的枝节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明代乃至全局的问题,因此,我觉得自己没有“雅量”了,而是必须要把问题搞清楚。假如我们是错了,就必须改;假如没有错,就必须坚持。我仔细拜读了吴先生的文章之后,才明白他在匆忙之中,没有注意到袁先生与我所使用的一些“概念”与提法的细微之处,才觉得“矛盾”了。于是我即写了篇文章《关于明中叶文学“走向近代化变革”的问题》给《文学遗产》,作了一些解释。吴先生认为,袁先生在《总绪论》中既说明代嘉靖以后的文学“划时代的变化”、“文学新时代”,又说整个中国文学到五四以后才有了“质的变化”,这两种提法是矛盾的。用吴先生的话来说:“既然没有‘质的变化’,又何来的‘划时代的变化’?何来的‘文学新时代’?”其实,他没有看清楚袁先生在讲“划时代的变化”、“文学新时代”时,是十分明确地限定在“中国古代文学”的范围内的,认为明代进入“近古”期后相对于前代文学是“划时代的变化”,是进入了“文学新时代”;而袁先生所说的五四文学的“质的变化”,是放在包括古代与现代的整个中国文学史的范围内讲的。吴先生把在两个范围内或两个层面上的提法扯在一起来衡量了,这就难怪他觉得矛盾了。
关于我在明代部分的《绪论》中说嘉靖以后的近古文学“走向近代化变革”是否与“近代”的概念相混淆的问题,其实我在编写时是反复考虑过的。我们编这部文学史时,开始的分工只是按朝代分。后来袁先生提出要分成“三古(上古、中古、近古)七段”。那次会议我因病没有参加,由郑利华先生代我出席的。郑先生回来对我说,近古与中古的分界定在嘉靖年间。由于这一刀切在我负责的明代的中间,开始觉得这会给我写明代的《绪论》带来麻烦,但考虑这还是有道理的,早在五四时期就有人认为五四的源头就从晚明开始了,所以我很快就接受了。但是,嘉靖以后的年代作为“近古”的开始,用怎样的提法才好呢?我想来想去,后来就用了“有力地向着近代化变革”这样几个字来表述明代中后期文学的突变。所谓“有力地”,就既隐含着这个变化的过程已有一个漫长的历史,又以“有力”显示界限,呼应了将明代中叶作为“近古”开端的观点;所谓“向着”,就既表明了嘉靖以后还没有跨进真正意义上的“近代”大门,只是“向着”而已,又表明了这时的文学毕竟是在朝着近代的方向迈进,是属于整个“近古”的新范畴。在我的想法中,这个“向着”非常重要,它既使“近古”的两个阶段联系了起来,又将这两个阶段的界限划得十分清楚:前一阶段是“向着”近代迈进;后一阶段才是进入了“近代”。可惜的是,吴先生对我煞费苦心所下的“向着”两字没有注意,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常把“向着”两字忽略,将明代中叶以后的文学“向着近代化变革”,径与“近代化变革”或“近代”等同起来。这样,删去了两个字,将两个概念一混,就全盘皆错了。反之,若把这两个概念分清楚,那么,吴先生所觉得“难以克服的矛盾”,都能得到“圆满”或较为“圆满”的回答了。
我下笔写这篇文章时,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觉得自己当初那样编写是经过考虑的,要改的话,牵涉的面较广,且实在也不知如何改法,但当将这篇文章写好要寄出时,又犹豫起来了,因为这里还关涉到袁先生。我这样做,是否会将他牵扯进去?是否会有损他的令名?甚至是否会有人会认为这是由袁先生指使我写的呢?因此,我又在文章的结尾处加了一段话:“最后,必须要作说明的是,袁本《中国文学史》是集体著作,我的这些想法完全是个人的意见,在撰写过程中没有同任何一个参编者交换过意见,若有误解或不妥之处,当由我一人负责。”
文章发出后,没有听到什么反响,袁先生也没有说什么话。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十几年,今天写这篇文章时,我特地翻阅了近日问世的第三版的《总绪言》,发现袁先生在这里仍然是一字未改,还是说在中国古代文学的范围内“明嘉靖以后文学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还是说“明代中叶的确是一个文学新时代的开端”,还是说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不属于“古典文学的范畴”而“有了质的变化”。这正反映了袁先生治学中的缜密与坚栗的一面。他正像玉一样,在温润其外的同时,还有它的细密的纹理与坚硬的质地。在这里,不能不使人想起《礼记》中的一句话:“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栗,就是坚硬的意思。用“温润而泽”与“缜密以栗”来总括我印象中的袁先生的为人与为学,应该是十分贴切的。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