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文人和旧小说
——关于贾平凹的《废都》
吴亮
由一部旧文人小说的最新翻版对今日历史境遇进行的迟到访问——这就是《废都》和围绕着它的一连串话题对我们文化状况的矛盾揭示。在社会尚未开始注视这部小说的时候,有关它的言论已经先期展开,这足以表明我们文化现状充满好奇、急不可耐、粗率从事、夸大其词的疏于深究的诸特征。当人们普遍认为文化正在下滑,对史诗不再抱有希望,写作陷于困境,精神价值完全不被提起的历史隙缝中,突然出现这样一部渗透着旧式颓废感,将窥视镜伸进文人圈层,指涉他们的轶事、丑闻、隐私乃至床帏秘戏;闪烁其词地也是蜻蜓点水式地提及政经背景,用搜集来的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街头谣辞来替代社会景观的如实描述;过分自恋,沉溺于一己的虚无主义;以狎妓心态对待女人,以神秘的定数论迷雾来消解世间的知识理性从而使旧文化糟粕大行其道;用传统乡村和民间语汇来记述一个20世纪末的“小城故事”,让人们从一面乡土折射镜中去了解一群新时代的旧文人——这种种自命不凡同时又自我封闭的倾向所构成的长篇小说,的确是耐人寻味的。
《废都》当然不是一部城市小说。在那儿我们看不到城市景观。我们只是被通知,故事的发生地点是一个被称为“西京”的古都,而今是一个衰败的、缺乏现代性的“大城镇”,一个几乎被遗忘,对我们时代不构成文化影响力,它的意义正在全面失效的“大城镇”。在小说的第一页,我们依次读到的是这样一些词:贵妃墓、黑陶盆、花籽和花工、孕璜寺和智祥大师、卜卦以及测字。这些语码,已经预示了小说的整个构架和剧情的演进,同时也表明了它的想象力资源——它们分别来自历史传说、民间故事、国学经典、章回小说以及内倾型的私人经验;它们没有一项是关系到现代城市的。不错,它们是“废都”的词,乡镇的词,也是区域性的词,过去的词,旧小说的词。
与此相对应的是《废都》中的人物,没有知识分子,只有坐井观天的旧文人:画家、作家、演员、书法家和文史专家。这些古老的职业,以及由这些古老构成的“西京文化中心”,不仅说明“西京”的文化停滞性,也证实了《废都》的视野完全囿于文人圈层中。而这种视野,导致了《废都》的“非城市化”和“非知识分子化”。只有把城市描述为城镇,只有把知识分子的身份改造成文人身份,《废都》的叙述才能驾轻就熟地展开。
词的落后性质(《废都》中的人名、形容词、物的名词及心态语词都弥散着一种陈旧的趣味)在这儿并非是作为对抗现代文明的乌托邦语汇出现的。相反,它们是封闭文化环境中的自我哲学所决定的。问题不在于这种自我哲学有没有自主权(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在于这种自我哲学的落后性质与我们的文化情境有着相当的距离。在这里,距离不具有美学的意义,只具有心理的意义——抵触、褊狭性、故步自封、内陆文化妄想以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由于这种不可克服的距离,视野的褊狭就成了《废都》的显眼病症。它“挪用”了公开的传闻、街谈巷议、剪报消息、流行案例、尽人皆知的谣辞,拼贴成这个城镇的“时代背景”(它无关痛痒地迎合了人们潜在的政经阅读的需求,同时又在对政经一窍不通的批评家那儿赢得赞誉)。但是,这种拼贴式的“挪用”,并没有掩盖《废都》的狭隘视野。“谣辞”的煽情性很快被耗尽(这是一些信息量很低的句子),“忧患”的假象很快被大量浮现的旧文人趣味所冲淡。而这种旧文人的趣味,就集中表现为文人隐私和程式化的床帏秘戏。由窥视和裸露为动力的性描写,在《废都》中构成了重要的阅读单元。
在那些直接展布男女性事的阅读单元中,不管是完整的段落还是故意被搞得残缺不全的行文里,我们既没有看到性关系中的时代的痕迹也没有看到单纯的自然本能,我们看到的只是过去时代的、旧文人的狎妓,它作为一部参与到我们这个时代文化中来的小说的核心叙事,却是一个苍白的历史回声。而且是病态的、游离的、微不足道的历史回声。男性中心、女人作为性附庸、乡村文人眼中的性赞美,所有这些具有性别歧视的倾向,使《废都》的性关系展布显得如此陈腐,成为这部“奇书”中最为畸形的核心部分。
在一切价值关系都在剧烈升降尚未最终定位的时期,出现这样一部陈旧之作是不足为奇的。围绕着《废都》的各种声音,肯定比《废都》本身更有价值:正是这些迥异的声音,揭示了我们的文化矛盾和裂缝。批评当然并不握有真理的钥匙,但是,批评是一条道路,我们必须行走其上,才能免陷文化的泥沼之中。没有一部作品能享有批评的豁免权,尽管它有理由为它的历史权利进行辩护。
1993年8月23日
原载《文艺争鸣》199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