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华应考,大堂会审
一九四九年初,李祖永先生创办的永华影业公司,分在北平、上海、香港招考训练班学员。班主任由顾仲彝先生担任,主考官有卜万苍、朱石麟、张骏祥、欧阳予倩、吴祖光、程步高、周贻白等诸位先生。在香港报名投考的有五六百人,仅在照片中选出六分之一参加考试,可能我的照片比本人像样些,所以也入了围。
考试那天,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只好向朋友借了一件灰色恤衫,将就地穿在身上,头上还是在赤柱剪的英国皇家发,长短不齐,脚下穿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美国军靴:虽然不能说是“衣貌堂堂”,也还算过得去。等进永华大门一看:糟,其他来应考的人,个个打扮得有型有款。男的是:西其装,革其履,油其头,粉其面;女的是:钗光鬓影,珠光宝气。相形之下,我的英国头、美国脚,真是洋相百出、宝气十足,若不是刚好有人发面试的题目,我还真想溜之乎也!
题目分两项:一、读台词;二、《给房东的电话》。台词的第一段,是《原野》里仇虎听到白傻子告诉他,焦阎王死了之后的自言自语:
仇:(忽然地回转头,愤怒地)可是,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没等我回来才死!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顿足,铁镣相撞,疯狂地响)不等我,(咬紧牙)不等我,抢了我们的地,害了我们的家,烧了我们的房子,你诬告我是土匪,你送了我进衙门,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为了你,我在狱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这个地方,成年地想害我们,等到我来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会死了!(见曹禺著《原野》第一幕。)
第二段是《大马戏团》慕容天锡的对白:
慕容天锡:(真有他的)教我告诉你,虽说我先人倒了运,败了家产,你可别不把红脸的当作关公。第一,我祖上做过官;第二,我慕容天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世面上混了半辈子,大风大浪经过,可从来不耍含糊,“我拐骗人家女人”!单凭这个词,我一张状子,把你送进衙门,足够办你个破——坏——名——誉!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至于,《给房东的电话》,对白自己编,姿态自己选,任意发挥。
我没有演过《原野》和《大马戏团》,但在北平看过陈方千演的仇虎,也看过影人剧团里石挥演的慕容天锡,所以,对这两个人物的性格还算了解。坐在走廊上把对白熟读,也设计了一下应有的抑扬顿挫、疾徐快慢,又想了想《给房东的电话》内容,已经有人叫我的名字了。
考试的地方,是永华的录音及试片间。那人告诉我:没有人问话,走到银幕前开始表演好了。我抱着反正也考不上的心情走进试场,倒反而显得神态自若起来。试场周围黑麻麻一片,只有两只射灯,照在银幕前的一台、一椅、一电话上。回身望了望,隐约看见对面一个凹字型的长台,正中和左右分坐着十二位全国知名的编、导、教授们,无声无息,庄严肃静,比三堂会审的阵势大得多(以为又要罚我二十块呢)。我一鞠躬之后,慢慢地把身转向银幕,闭目宁神,开始想着仇虎,一个被焦阎王送进监狱打瘸了腿的仇虎,每天都想着找焦阎王算账的仇虎,在狱里熬了八年,好容易盼着出了狱,也找到了阎王家的仇虎;可是,阎王已经死了。于是我(仇虎)怒火中烧,咬牙切齿,突然一转身,用低沉、沙哑,由牙缝里喷出来的气口儿:“可是,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没等我‘回来,才死’!(单引号处重音)”
我激动万分地把仇虎那段表演完,中间又是咬牙,又是跺脚,忽而坐,忽而立,现在想想,狗血还洒了不少。
略微停了停,把身子又转向银幕,一边喘气,一边想着慕容天锡:他不同于仇虎,他是一个久经风霜的老奸巨猾的人,说话时胸有成竹,十拿九稳,经常挖苦人、吓唬人,虚晃一招,然后乘虚而入。所以他永远保持冷静,从不激动,说话慢声慢语,眼睛盯着别人的反应,觉得抓紧别人小辫子的时候,也会口沫横飞地来一段快板,然后给你四个字的评语,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开始说话了,但并没有转身,好像指着谁的鼻子。
“教我告诉你……”
我指指点点,好像把他迫转了身,然后一口气把那段情节演完,到“破——坏——名——誉”时,把语气加强,一句一指,然后一声冷笑:“哼哼,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与“走”字同时,一屁股朝椅子上一坐,然后掏出包香烟,慢条斯理地划根火柴把香烟点着,吸了一口,把火柴棒一弹,然后把烟吐成一条条直线,好不得意。
由上衣口袋抽出本电话簿,翻了翻,走到台前,坐在台上,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喂,刘太太吗……六三一一三六啊……啊!殡仪馆?”(大概对方放电话的声音太响,我把听筒离开耳边老远。)
“他妈的,你没打错过电话?你一辈子不打错电话?”再看了看电话簿,自言自语地,“他妈的,六一三三一六。”
再把电话拨好,等了一下:“喂,刘太太吗?……我找你那儿打麻将的陈太太……啊!有三位陈太太?……她先生是位船长……对……谢谢。”(等刘太太去找人,我把听筒略微离开一点,心里算盘,脑子里在编瞎话,突然,听筒有了声音。)
“对,我姓李!……对……李翰祥!……我今天回家,看见你把我的东西都搬在厅里,把房门反锁了!……啊?知道!怎么不知道,你写明非眷莫问嘛……啊……有!怎么会没有呢!你看我像没有太太的吗?……啊!像……不像……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一个月之后她一定来!……两个半月?我知道两个半月啦,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太太刚到上海,忽然接到家里的电报,说她母亲病重,又折回去了……鬼话连篇,怎么会……我……当然!……我知道陈先生航海,半年都不回来一趟,孤男寡女不方便……不过……啊?我!我看你洗澡?……我(想不到这句话把看表演的编导们,逗得直乐)我……我敢发誓,我不知道你在那里边……喂……喂……喂……”(对方挂了线,我看着听筒。)
“呸!臭娘们,肚皮都松下来了,有什么好看!他妈的!”我把听筒用力放下,朝主考席上一鞠躬,走了出去。
一个礼拜之后,接到顾仲彝先生的一封信,叫我到公司问话,告诉我,此次训练班在北平、上海、香港考试的结果,一共考取了八个人,北平是一男一女,上海二女,香港是三女一男,那一男就是我!
真想不到,我还是一枝独秀呢,他们大概看上我那双美国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