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卷气”与“输倦气”

“书卷气”与“输倦气”

第一次见到马先生是在一个晚上,为了投考剧校的事特别去听听他的意见。他家住在东城,是一所清静古朴的四合院。一个男佣人招呼我到他的书房,房里布置得相当雅致,紫檀的座椅,衬着方台、条案,完全依照传统的摆法,靠墙是十几个红木镶玻璃的书柜,都摆满了线装书,中间圆台下铺着蓝底白花的地毯。还没等看清墙上的字画,他已经由后院出来了。他穿着黑色长袍踏着白千层底的黑呢鞋,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大概四十多岁,好像听说他一度是影星白杨的丈夫,于是觉得他文静潇洒之外,更显得格外的风流、俊俏,尤其当他坐在红木书架前的时候,更加的满脸都是书卷气。

这印象较深刻,所以我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也喜欢穿黑色的长袍,也买了十几个红木书架,坐在前边问张翠英:“怎么样,够不够潇洒,有没有书卷气?”张翠英是杭州人,说话直爽,答得干脆:“你呀,潇洒不足,草莽有余,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强盗扮书生。人么长得傻大黑粗,还喜欢穿黑衣服,难怪张彻要在报上写你不会穿衣服了,我宁愿你穿得跟他一样的老阿飞似的,还显得像个导演样,至于书卷气么,现在嘛!倒没有,不过你由澳门回来那几天倒满脸的输倦气。”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我把来意告诉马先生,他笑了笑,很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还要考什么?我介绍你去吧!”

我心里想,大概我们几次演出的剧本版权费,交得既清楚而又迅速的关系吧!就凭这句话,我到了上海。

可能是周璇的一首时代曲给予了我莫大的影响,总觉得上海不仅是一个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地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天堂,不信,有歌词为证:

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

于是我在一九四八年的九月二十三日,打点行囊,辞别了高堂,乘火车到天津,转搭四川轮到了纸醉金迷不夜天的天堂——上海。

天堂是有钱人的天堂,我这个穷学生,只能进学堂。在学校里认识了同班上的金蕾,又由金蕾认识了他的女朋友、田汉的女儿田玛莉,再由田玛莉的关系认识了田汉。于是我发现了田汉的一个秘密。

是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在大光明戏院首映的那天,剧校的先生同学都在被请之列。学校租了两辆没棚的公共汽车,说穿了就是大卡车,不过车上多了两排长凳,学生们站着,先生们坐着。田玛莉替我介绍他爸爸田汉,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他笑都没笑地点了点头。他的脸好长,嘴也好长。对这位风流才子,可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不过今日一见,也不觉得怎么样,相比之下,那可是凌波的丈夫“金”汉好看得多了。不过我始终不明白,他的脸拉得那么长干嘛,难道要演西门庆(西门庆的脸倒不长,演西门庆的杨群,脸可不短)?后来我才明白,坐在他身边的一位胖太太,原来是田玛莉的母亲、田汉的正夫人。何以有“正夫人”之称?因为前几年田老大(剧校的先生们叫的)大谈恋爱,和安娥女士同居过一个时期,虽然在桂林写过话剧《秋声赋》,结束了这一段情,可他身边的胖太太仍怀恨在心地嘟着嘴,不时用眼瞪着他。所以他也拉长了脸,好像欠他多还他少似的气乎乎地正襟危坐,我想他心里一定在那儿念《正气歌》呢。

《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确拍得回肠荡气,感人肺腑。看完了,很多人都热泪盈眶。瞧田汉的脸拉得更长了,执行导演郑君里慌忙迎上去,想听听田老大的意见。田老大紧握着穿米黄色西服的郑君里的手:“很好,很好。”郑君里用手一拢长发:“哪里,哪里。”手一放,头发又掉了下来,等再说“哪里,哪里”的时候又拢一拢。我当时想,如果他的头发不掉下来怎样“哪里”,多干得慌。

玛莉的妈哭得最伤心,眼圈都肿了。郑君里赶紧上前招呼,他刚一拢头发,胖太太就给了他一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然后瞪了田汉好几眼,把胖拳头捏得好紧,好紧。

  1.  此段疑为作者记忆有误。据文献记载,《一江春水向东流》于1947年10月在上海公映,作者前文曾提及1948年才到达上海,所以应该是无法赶上该片首映的。(若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皆为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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