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忧郁的精灵

孤独忧郁的精灵

——莎岗和她的《蓝色的灵魂》

这个小魔鬼,我不喜欢她,却又是喜欢她的。在我说更多之前,要先介绍一下她。

法兰西丝·莎岗,1935年出生于法国的一个富商之家。从小喜欢文学,最喜欢读小说,颇有才华。她十九岁进入大学后,成日流连于夜总会,疏于学业,家人大怒。为安慰双亲,她在咖啡馆写下五万字的小说《日安忧郁》而一举成名。是不是和Lady Gaga 差不多?

《日安忧郁》全球热销五百万册以上,继而又被改编成电影,电影也大受欢迎。次年她用《日安忧郁》的版税买了捷豹敞篷车,之后又陆续买了各种名贵跑车。她对赤脚飙车上瘾,二十二岁时由于超速,酿成一场车祸,她受伤严重,疗伤用的吗啡从此成了她不可少的朋友。她也好赌,二十三岁在赌场大赢一票,随即买下一栋避暑别墅。后来她几乎每年都有小说或者剧本出版。她一生作品甚多,小说三十余部,剧本十多部,回忆录四部,而且本本畅销。她的身份也是多重的,作家、编剧、导演、评委。她的书迷也遍布全球,除了艺术家、作家,就连法国前总统、前总理也看过她的书,法国总统密特朗出访哥伦比亚时竟带她同行。

她的婚姻生活更是令人眼花缭乱。二十岁时和一个长她二十岁的出版商结婚,第二年就离婚,二十四岁再和一个雕刻家结婚,生了一个儿子,第二年又离婚。此后与时装设计师Peggy Roche、作家Bernard Frank、法国版《花花公子》编辑Annick Geille展开了长年的双性恋同居关系。

看了这一堆花枝招展的介绍,难道你不会问:她到底写些什么,迷倒这么多人?好吧,让我来试试说给你听。

她写的首先应该是颓废。她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衣食无忧却内心孤独的中产阶级。她写他们抽烟、饮酒、吸毒、作乐,无视道德规范的游戏人生。《日安忧郁》讲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跟事业成功但私生活放纵的父亲去度假,她不得不和父亲的情人相处,先是嫉妒第一个情人,后来又联合第一个情人去折磨父亲的第二个情人。《蓝色的灵魂》讲一对乱伦的兄妹,靠彼此的追求者生活。可是追求者再多,这对兄妹最离不开的人还是对方。可是,这些故事有什么好玩呢?是,是一点都不好玩,只是挥霍。他们挥霍钱财、青春、才气和生命。一个夜晚一个人可以抽五十多支烟。酒可以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情人可以每个月每个月地换。睡不着了,一个蓝色小药锭就简单解决问题。在她的文字中你感觉不到一点点积极向上的力量,所以我不喜欢。

可是,在描写颓废和陈述故事中,她非常出色地描绘了优雅。对,优雅。

她的主人公们都有俊美的容貌和好身材,不追求时尚而自时尚的衣装,不追求高远而自高远的谈吐和气质。这些特质像一股风一样扑面而来。他们基本上不谈钱的问题,也不为日常生活所累。他或她到某个办公室一坐,烟圈一吐,二郎腿一跷,俊美的脸抬一下,心不在焉的眼光扫视一圈,整个办公室紧张工作的气氛立刻发生变化,立刻充满贵族的优雅气息,小职员都紧张到不敢呼吸。

说到这里,我想到上海女人的一种独特气质。那份由眉宇间流露的特别的气息将她们和“外地人”分割开来。苏杭女子,也是美的,小家碧玉,看到陌生男子就脸红心跳,很不上台面不说,而且让人觉得你很在乎别人,这一在乎就让你低了一截。上海女子可不是这样,她们见多识广,什么都见过,听过,用过。所以她们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腻味,所以眼睛一张开,就充满了倦怠。倦怠的眼梢一划,像一股凌厉的秋风掠过树梢,流氓、混混非但不敢近身,而且都自惭形秽。这个又能当武器又增添魅力的气质是什么,就是优雅。但是上海女人的优雅和沙岗的优雅好像还是不同。莎岗的优雅更带有贵族气,因为她们的优雅通常不是靠一代人,而是几代人的生生不息的绵延,都优雅到骨子里去了。就像一间咖啡屋,经营太久,就连桌子的木纹里,墙上的缝隙里都渗透了咖啡味,一块普通饼干只要一拿进来,就变成咖啡饼干。所以《蓝色的灵魂》中的主人公伊莲娜和萨巴斯提安这对兄妹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追,他们是贵族饼干,他们能让白水变咖啡。可他们就是对谁都心不在焉,这心不在焉就把所有情人都变成了奴才,奴才就是甘愿来供养他们的主人。

莎岗还写了什么?我想最深沉的是她写了忧郁和孤独——这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姐妹。这忧郁可能有人称它为伤感,这孤独也许有人称它为寂寞,但都是心灵深处的感受和情绪,不是肉身的东西。那种忧郁不是靠人絮絮叨叨来排解的,那份孤独也不是叫上一群人热闹一番可以驱赶的。还是莎岗她说得好,她说:“孤独是在猎兔犬赛场上被放出来的小野兔,后头有一群代表我们热情和友情的高大猎犬,气喘吁吁地在追赶。猎犬永远都抓不到这只小野兔,却以为只要拼命总能追上。直到门砰地关上,他们才在这扇小门前紧急刹车或者迎头撞上。”在这段陈述中,她很好地给我们诠释了孤独。孤独是和热情、热闹相对立的,毫不相容的。热闹通常非但不能消除孤独,相反地,它逼迫得越紧,孤独就会奔跑得越快。孤独是离群索居的,被忧郁的微光罩着的。对待这种感受的态度和承受力也因人而异。有很多人将忧郁和孤独视为贬义词,所以他们就不大能承受得起,极端的方式可能会是自杀,像《蓝色的灵魂》中的罗伯·贝西。而有少数人则相反,觉得忧郁和孤独是迷人的诗意的东西,主人公伊莲娜只要将二郎腿一跷,烟圈一吐,刹那间,她就将忧郁如花一般诗意绽放。对莎岗,也一样,她时时刻刻处在忧郁和孤独中,也正是这深沉的忧郁和孤独让她颓废,还让颓废看起来优雅。但是这不排除她还是希望被人理解,希望有人理解她对忧郁孤独的那份体会。是啊,人本来就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追求个性,要求异,另一方面又追求认同,要求同。所以她创造了伊莲娜和萨巴斯提安这对兄妹,来寄托她的矛盾,她的谜一样的渴望。

所以,只有莎岗可以写《蓝色的灵魂》。她从构思故事着手,从故事走入随笔,从随笔走入自剖,再从自剖进入故事,迂迂回回,结果写故事的人迷失在自己写的故事中。书评说这是专属莎岗的法式文字游戏。

这个写故事的人、玩游戏的人就是莎岗——一个孤独忧郁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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