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豹——序蒋蓝的《豹典》
张闳
认识蒋蓝的人都知道,蒋蓝有着狮子般的外表:健壮的体魄、硕大的头颅和鬣鬃般的长发。然而,奇怪的是,他却偏爱豹子。他孜孜不倦地查考豹子,赞美豹子,冥想豹子的华美与玄妙,他甚至试图建构一种关于豹子的玄学。
蒋蓝的《豹典》无疑是这个时代一部价值昂贵的著作,同时,它又不属于这个时代。它是过去的书,又是未来的书,是一部滤掉任何时代残渣的“沙之书”。它包含了关于豹的知识、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和诗,是一部微型的豹的“百科全书”。其中有许多奇妙发现和令人击节的论断。这是一部辞典式的豹子散文,这部《豹典》本身即如豹一般斑斓奇艳,散发出迷人的美学光芒。
确实,豹子是一种神奇的动物,但在诸多野生动物,甚至在那些猫科动物中,却又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种。人们更多地关注狮子和老虎,或者家猫,欣赏它们的威猛或温顺。而对于性情乖张,难以接近的豹,人们所知不多,而且评价体系不明确。在非洲的塞伦盖提和马赛马拉草原,经常可以看到那些豹子,像孤独的革命者一般。不同于虎的堂皇和狮的威严,豹更像是一个高贵、冷漠的贵族。它身披一袭斑斓的彩衣,但并非要取悦这个世界。相反,它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它隐忍而又坚毅,游荡在表面和平的旷野之上,瘦削的身体里潜藏着激越的野性和猝不及防的杀机,预备随时发动酷烈的突袭。它是极端个人主义的,是一个自由的精魂。它平静而又机警地打量着眼前的荒原,眼睛里闪烁出神秘的光芒。它的眼神是冷漠的,又间或闪烁出炽热的光。当它瞥见了进入视野的猎物的时候,我相信,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毕巧林之流,有着这样的眼神。它决心要同这个弱肉强食的荒原“斗一斗”,一决雌雄。它们是旷野上的拉斯蒂涅。
但豹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生物学存在,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或者是一种——如蒋蓝在另一处所说的——“玄学兽”,而且是玄学兽中最为玄奥的一种。豹是神秘的,带有浓烈的不可知论色彩。
豹总是表现出一种谨慎的怀疑主义倾向,不同于虎的独断论和狮的唯理论。豹自身充满了“二律背反”。它的花纹的迷惑性,既指向客体,又指向自身,既是为了迷惑猎物,又是为了隐藏自己,不让自己成为猎物。它身上的窥斑见豹式的现象学,有时还热衷于“悖谬法”,仿佛苏格拉底式的反讽。豹的迷宫般的伪装和不可测度的诡异行踪,将存在之玄奥和迷离,表现得淋漓尽致。“豹变”在色彩上的可变性,仿佛世界之虚幻表象的象征。豹变同时也变乱了我们的视觉,也变乱了我们的知性和理解力,如同我们被变乱了的语言。于是,我们必要迷失在其斑斓的迷宫当中,难以抵达其意义的幽深处。而“豹隐”如同迷彩服一般的隐匿性,则让人们联想到某种潜在的威胁。它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隐士的梦想和寄托。那些无法抵达存在意义核心的知识分子们,怀着无限的绝望和颓废,隐匿并消融在大自然的各种角落。
然而,豹在伦理学上却是可疑的。它的斑斓且多变的皮毛,妆点出眩目而又迷幻的外表,令人迷惑,仿佛不确定的诱惑。豹因其迷惑性和不确定性,更容易让人产生欲望上的“淫乱”联想,但丁曾做过这样的描述,他将豹当作“淫乱”的象征,成为阻挡人们进入更深的属灵境界的障碍之一。豹就是试探,它以自身的奢靡的艳丽,激发人性深处的邪淫的冲动。然而,关于豹的这种误解,在我看来,乃是人类自身对欲望之无可把捉和无可止遏的焦虑的症候。豹是艳炫的,但却是淫而不乱。它的华美,其意义并非为了迎合世界或诱惑他者,乃是在其完美性的自我实现。
因此,我更愿意将豹视作一个纯粹的美学动物。我想,蒋蓝也是如此。豹的美学就是其存在的全部,同时包含了其悖谬的本体论和迷乱的伦理学。而通过蒋蓝的这部《豹典》,在这个贫乏、空洞而又虚华的时代,读者或许得以窥见真理的某些片面,并得以激发起对无限和永恒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