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豹典》序言
敬文东
在当下中国,蒋蓝或许是很少几个拓宽了散文文体的散文作家之一(他的诗人身份暂时不用考虑)。众所周知,在断文识字已经十分普及的年代,想写一篇出色的散文,很难;想拓宽作为文体的散文,更是难上加难。别林斯基曾在某处说过,写出好作品是优秀作家的工作,发明文体则是天才的事业。最近六十多年来,各种文体都曾惨遭蹂躏,散文也许是其中最甚者,最不堪者;最近三十多年来,众多优秀散文家所做的工作,从文体本身的角度观察,不过是修复散文被侵害的肌体,不过是给被鞭挞的散文疗伤。众多的散文作品大体上是疗伤和肌体修复的副产物,只不过它们很幸运地集治疗和康复于一体;而众多的散文家则来不及——也许更应该说成没有能力——凝目于散文这种曾经高贵的文体之本身。
拓宽作为文体的散文,不仅仅是指扩大散文的体量,更是指尽可能扩展散文的表现力。扩展表现力不仅仅是指纳万物于散文,或万物无所遗漏地被散文尽收眼底,更是指在不断变换散文身段的过程中,尽可能扩展散文揭示事物的深度,展示人性的广度,增进情、事、物的强度,尤其是强化情、事、物在相互勾连时的亲密度和复杂度——情、事、物之间的关系更具有致命性。基于这样的任务或目的,如果我们相信每一种文体都是一种特殊的视界,甚至是一种特殊的世界观,有大志的散文家就必然担负着重新发明散文文体的艰巨任务。
对于蒋蓝这种体量庞大、胃口奇好,且大有野心的作家,文体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每一次远行都得面对新的问题,面对从前未曾处理过的情、事、物相互间的复杂关系。因此,文体渴望被再造,从结构、句式、词汇搭配、呼吸、外貌、体型……总之,文体形式的各个要素都渴望被再造,以期与它要表达的东西无缝对接,并且是一次次决不间断、永不重复的被再造。文体是发明性的,不是承继性的。稍知蒋蓝创作经历的读者不难发现,蒋蓝不仅是一位多产的作家,还是一个几乎从不自我重复的文体家,从题材到与题材恰相般配的文体形式,从句式到呼吸,每次都有翻新。因此,散文在他那里,仅仅是一个集体性的名号,一个懒洋洋的指称,具有虚拟的性质和假装的面容;而集合在这个名号之下的众多个体,人们无以名之,居然篇篇都叫散文!其长篇新作《豹典》,不过是这个老故事的又一个新篇章,读者可能会感到很新奇,蒋蓝则会好奇于读者的惊奇。
豹子在地球上分布很广,亚种众多。因其体型、习性上的独特性,豹子很早就进入了人类的视野,进入了书写系统和观念系统,被顽固地传承下来。即使在豹子几近绝迹的今天,豹子仍然是人的谈资,尽管显得有些隐蔽和暧昧。自古以来,人们对豹子的看法五花八门,态度千奇百怪,并顺理成章地为豹子赋予了诸多含义,有的神秘,有的直露,有的居心叵测,有的还较为卑鄙,甚至很卑鄙。这些看法、态度与含义,沉淀在跟“豹”有关的诸多语词当中——唯有语词才是意义的集中营;而每一个语词,都表征着豹在人的意识中认领或占据的某个观念片段,挥之而不去。《豹典》精心搜罗了古今之人与中外之士用“豹”组成的上百个语词,诸如“金钱豹”、“豹隐”、“窥豹”、“豹掌纹”、“人退虎豹进”、“最终,像豹子一样活着”、“《圣经》中的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将近十五万字的《豹典》模仿词典的编纂体例,像《词源》一样追根溯源,回旋往复,针脚细密,对每一个被提到的语词都极尽“厚描”(thick description)之能事,以至于每一个语词的各个侧面都得到了详尽的打整。这意味着古往今来人们对豹子的看法、态度,还有他们为它赋予的含义,都得到了螺旋式、复调式或回旋式的打理。语词和语词之间在暗中响应、接头、应答,每一个有会心的读者都能听见它们彼此唱和时发出的响声。
蒋蓝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不是像学究或小学家那样,仅仅搞清每个语词的来龙去脉,甚至不仅仅是弄清它们珍贵、难得的象征意义,而是通过对语词的词典式经营,让它们组成一张语义巨网,互相冲突、声援,相互矛盾、和解,哪怕是挑起语词间的战争,也在所不惜。其目的,是为了搞清对于豹子的各种观念、含义、态度之间的复杂关系。在这部堪称杰出的散文作品里,每个单独的语词的含义、观念、态度当然重要,但它们之间组成的关系始终第一位的;正是对复杂关系尽可能复杂地拷问、追寻,才构成了这部文笔细密、厚实、线索错综复杂却又错落有致的词典式作品。文体上的词典式结构方式,正是为复杂关系的被复杂表达而设置,但说成发明或许要好得多,也更符合实际情况。已经存在的词典体作品(比如《哈扎尔词典》《马桥词典》《庸见词典》),并不是《豹典》的模本。任何一个负责任的读者都不难看出这一点。其模本只来源于蒋蓝意欲表达的复杂关系,尤其是他对复杂关系的敏感与热情。或者说,假如模本真的存在,也只能来源于蒋蓝强烈的表达欲。唯有真资格的表达欲,才是文体形式的诞生地,文体形式的父精母血——别忘了,是对飞翔而不是对赚钱的渴望,才让人类发明了飞机,找到了飞机的模本。
复杂性或许是蒋蓝进行散文经营的头号法则。读他的文字会发现,他有可能喜爱简单的事物,但从不相信众多简单事物之间的关系居然也是简单的。他甚至不允许十元纸币和百元纸币仅仅是擦肩而过,仅仅以相加或相减的方式对付商场里的物品。《豹典》内部的复杂性更是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每一个看似通透、明澈的语词,都散发出令人震惊的神秘性;每一个语词似乎都被撕开了。而所有被撕开的语词彼此展览着自己的内部,相互交换着自己的秘密,并且互相指点、品评,有时还迫使对方认同自己的观点,态度或恶劣或耍赖。但正是在这种绵密、细致的文字解剖过程中,《豹典》却显得十分好读,甚至看上去面容慈祥,平易近人,对读者多有亲和力。蒋蓝对每一个细部的复杂书写带来的,却是整体上的简单;复杂和复杂相互搭配换来的,却是整体上的明晰、清澈,甚至能一眼望到底——这种出神入化的写作能力,必定经历过千锤百炼之功。
对众多语词的精彩释义,使《豹典》不仅成为有关豹子的百科全书,也是人类对于豹子的一整部错综复杂的观念史。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如果它们没有随时处于表达的诗意氛围之中的话。很显然,蒋蓝不是历史学家、观念史家,他甚至不负责正确传达关于豹子的知识。他要读者在了解豹子,尤其是关于豹子的观念史的当口,必须随时凝神回望表达本身;表达本身的自指性如此重要,以至于表达的内容是否真实、可靠已经变得很不重要,如果不说毫不重要的话。蒋蓝在百科全书、观念史和表达本身之间,为读者设置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区隔;正是这个必须让读者随时停顿、凝神细想的几秒钟区隔,为《豹典》带来了厚重的、扎实的美学效应。出于这样的目的,蒋蓝特意为表达本身发明了一种硬朗的诗意:
猎豹脸部上的泪槽,多么像八大山人的手迹啊。黑色的泪槽环绕在鼻子附近,能够更多吸收热量,从而让鼻子里的毛细血管保持在张开状态,利于呼吸。但是,我总觉得猎豹一边在跑,一边在哭(《豹典·猎豹的泪槽》)。
尽管布封认为马是世间最美丽的动物,但我却以为豹子更胜一筹,豹纹成为了隐喻修辞的源头,使得一切对豹纹的再修饰成为浮词和累赘。也由此,才派生出豹斑毒菌、豹斑蝴蝶等词语。记得我带女儿去成都动物园看云豹,是一个秋日的下午,豹已经处于睡眠的边缘,只有最少的花还没有凋谢,就像炉膛里保留的火种,在安静的外表下,热过初恋(《豹典·豹变》)。
如此这般的语句和段落,在《豹典》中从头到尾不是比比皆是,而是处处如是,将蒋蓝的诗人身份暴露无遗。处处如是的段落和语句硬朗、大气、阳刚,而又不乏偶尔暗藏着的秀气,对应于蒋蓝正在处理的百科全书和有关豹子的观念史。但仅有诗意和抒情是不够的,正如只有观念史和百科全书也不够一样。有了这种诗意而褪去了全部矫情与造作的文体,有了这种自指性极强的表达方式,再有了对每一个语词的繁复剖析,组成了一个互相较劲、张力空前的语义巨网,情、事、物、人四者间的复杂关系才得到了精确的呈现。不用说,上述要素对于一部有志于文体独创的长篇散文,缺一不可。对此,蒋蓝有清醒、自觉的认识。在《豹典》的“后记”中,蒋蓝有过恰切的夫子自道:“湮没的历史与往事通过具体的时空、种物变迁而得以复活和彰显,是《豹典》写作的一个要津。汉语里有最为庞大的散文作者群,但如果连事物都不屑于搞清楚,就开始拼命抒情和臆想,抒了几千年的情,写个锤子!有时情比清水还要可怕。”对情、事、物、人之复杂关系的精彩解码,正是对抒情而无附着物之恶劣境况的坚决放逐,最终成就了《豹典》,当得起“写个锤子”的豪迈宣言。
2015年11月13日于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