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描当代中国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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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当代女性有什么评价?

你对同代女性有什么评价?

你对你上一代的女性有什么评价?

你觉得这几代女性之间有什么不同?

你更亲近哪一代中国女性?

……

近年,诸如此类的女性话题,是我经常“遭遇”的话题之一。

用“遭遇”这词,意在表明,我非研究女性问题的专家或学者,也从未动过变成的念头。故几乎对一切与女性相关的话题,不管成了“焦点”还是“热点”,都不怎么去想的。所以常陷于窘境,怔怔然无从答起。不消说,发问的差不多皆女性。有青年,有中年。十之三四是读者,问题提出在信中。十之六七是记者,每每的,话锋陡转,冷不丁就当面掷过来。于是我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当代女性,无论现代的还是传统的,其实仍比较在乎当代男人们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们的。的确,大多数当代女性,自我意识早已不受男人们的好恶所主宰,但有时候却依然希望从男人们对女性的评说中获得某种好感觉。而这意味着,现代的其实并不像她们自我标榜的那么思想独立;传统的仍自甘地习惯于传统。

有意思的是,我觉得——当代中年女性,似乎很希望从当代男人口中听到比当代青年女性更高的评说。而当代青年女性也是。当代中年女性和当代青年女性,谁们更具风采,真的仍需由男人们来作结论吗?这现象不仅有意思,也有值得分析的意义。遭“考问”的次数既多,心静之时,难免就漫忆琐思,一忆一思,便产生了写的冲动。所写绝对地没有文学的价值,但会有那么一丁点儿认知价值。一丁点儿而已。一丁丁点儿而已。既有,也就不算无聊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母亲们

我以少年的眼所识之女性,当然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女性。

道里区是哈尔滨最有特点的市区。一条马蹄石路直铺至松花江畔,叫做“中央大街”。两侧鱼刺般排列十二条横街,叫做“外国”一至十二道街。因是早年俄人所建所居,故得“外国”之名。

少年时期的我,家在道里区。但不是在道里区的“中央大街”那一带,而是在距“中央大街”三四站路的“偏脸子”。

就是在如此这般的一条条街上,一座座院子里,一户户人家中,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观察过亲近过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各式各样的女人,也领略过与我同龄的少女们的风情。有的是小知识分子之家;有的是工人之家;有的是小干部之家;有的是小贩之家;有的是被“共产”了的富人之家或被“合营”了的小业主之家。有的人家在街头开小小的杂货铺维持生活;有的人家在街尾开修鞋铺、理发亭;还有的人家靠男人收破烂儿,女人夏天卖冰棍儿,冬天卖糖葫芦养家糊口……总之,没上层人家,但有最底层人家。没太富的人家,但有很穷的人家……

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观察过亲近过的,便是这些人家的母亲们和女儿们——五十年代,中国平民和贫民人家的母亲们和女儿们。

先说那些是母亲的女性们。她们当是我母亲的同辈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年轻的三十七八岁,年龄大些的四十五六岁。她们不仅是那条街上,而且是“偏脸子”千家万户为数最多的母亲。看来,中年母亲,是任何一个时代“母亲群体”的主要成分。

她们大抵没工作,更没职业。五十年代不是女性走出家门竞相谋职的年代。她们大抵是比较典型的传统的家庭妇女。除了极少数知识分子之妻、小干部之妻、新中国成立前的富裕人家的妻子,百分之九十七八以上的她们是文盲。她们中一半以上又都是城市中的新一代居民,平均定居城市的时间大约二十余年。有的是在少女的时候进城投亲靠友谋生,如当代的“打工妹”,赶上了“光复”,于是索性嫁与城里的男人为妻。当年落城市户不容易。最简单的途径是嫁给一个有城市户口的男人。好比今天的出国女性,获得长期居住权的最简单的途径是嫁给外国人。

她们中后来有些人有了文化,是中国开展“扫除文盲”运动的成果。在那一运动中,她们每天晚上成群结队去夜校的身影,是当年城市里一道独特的、具有轻松喜悦色彩的风景线。

家庭妇女的主要责任和使命当然是扮演好家务总管的角色,也是她们互比优劣的主要根据。

她们每天早早起床,尽量轻手轻脚地做饭。那晨光正是丈夫和儿女们睡“回笼觉”的时候,扰醒了儿女无妨,儿女白天尽可以补觉。扰醒了丈夫,丈夫是要生气的。丈夫不生气,她们自己也会觉得罪过。将去上班的丈夫白天无处补觉,这一点她们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谈不上罪过感,也会内疚。夫妻感情好的,便会生出一份儿心疼。这一点和今天的妻子们是很不同的。今天的妻子们虽然也做早饭,但已非义务,而是觉悟。何况自己也要吃了早饭去上班。今天许多人家做早饭的义务已移交给丈夫们了。倘丈夫们弄出大的响动,扰醒了妻子们,她们也是要不满的。今天的丈夫们如果不主动承担做早饭的义务,久而久之,妻子们是要牢骚满腹甚至提出抗议的。但五十年代绝少丈夫们做早饭的现象。那样的丈夫将遭男人耻笑,同时那样的妻子也将遭女人耻笑。五十年代的妻子们,没有因做早饭而发牢骚的权利,更没有抗议的权利,这一种任劳任怨,乃由她们家庭妇女的角色所决定了的。

五十年代以细粮为主的家庭不多。生活较优越的家庭每月三分之二吃细粮。生活一般的家庭一半吃细粮,生活贫穷的,每月仅吃三分之一或更少的细粮。那也就差不多仅够丈夫一个人吃和带饭了。倘家中有老人有小儿女,受优待跟丈夫们沾点儿吃细粮的光。于是,也就几乎只有妻子自己吃粗粮了。

虽然如此,她们也无怨言。甚至,会认为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之事。更甚至,不愿实情被外人所知。当然是不愿在这一点上被别人家的妻子们同情和怜悯。因为在这一点上来自别人家的妻子们的同情和怜悯,对于她们,似乎意味着自尊所受的伤害。

五十年代也有羡人富笑人穷的现象。与现在比,不是什么咄咄逼人的现象,但也毕竟不是令穷人家愉快的现象。

“瞧她,哪儿像个妻子,像雇的个老妈子!做在前,吃在后,而且只能吃粗粮糙饭!”

这是当年左邻右舍口舌尖刻的女人们,对穷家妻的讥嘲之一。话里包含着对穷家丈夫的谴责,实际上也包含了对穷家妻的女主人地位的贬损,因而使穷家妻的自尊最受不了。

于是,她们常常嘱咐儿女,对外人要讲全家都吃一样的饭菜。

经母亲告诫过的小儿女们就回答吃一样的饭菜。

于是维护了母亲家庭地位的尊严。

未经母亲告诫过,或忘了母亲告诫的小儿女们,往往“泄密”。

于是其母亲每每遭别家女人们背后的议论。

五十年代的中国女性,尤其平民阶层以及底层人家的女性,在社会上完全无地位可言。其家庭地位如何,自然的,往往的,就成了暗比高低的唯一方面。这一种互比,又往往构成女性之间的伤害。但属于只要心理承受能力强些,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儿的小伤害。不涉及直接利益冲突,企图造成更大的伤害也没可能性。但也有一方心理承受能力薄弱,或另一方尖刻得放肆,于是引起争吵之事。争吵起来,也无非由是街道组长的女人出面两厢批评一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丈夫们早饭吃得满意,对饭盒里的内容面呈悦色,则他们出门后,妻子们的心情那一天从早舒畅到晚,直保持到丈夫们下班回到家里,笑脸迎之。否则,妻子们一整天忐忑不安,并会一整天都在自责做妻子的最主要的义务之一没尽到,开门迎夫之际,表情和言语倍加小心。

对于五十年代的妻子们,侍奉好丈夫们似乎是第一位的责任。而抚育儿女反是第二位的责任了。

丈夫们上班后,家才是女人们的天下。她们的女主人的地位,才开始较充分地体现。丈夫们在家,就好比皇帝坐驾金銮宝殿。哪怕他是“明主”,而她在他眼中的地位又颇高些,也不过就是近身侍臣的角色罢了。一言一行,免不了总是要察言观色的。更有卑顺者,唯夫之命是从。经济是基础,因她们的操劳并不直接体现于奠定家庭经济基础方面,故腰板怎么也挺不起来。实际家庭地位之低,虽新中国成立以后,并无本质的改善。一半是妻,一半是仆妇。由于家庭文化背景的先天欠缺,以及夫妻二人文明意识的长期蒙昧,这一种情况,在平民之家和贫民之家,反而尤普遍,尤甚。

当年我以少年的眼,在许许多多这样的家庭里,见惯了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凳子横于前一脚跨过去,油瓶倒了也不弯腰扶一下的丈夫们,不以为怪。渐渐觉得天下做丈夫的男人们,不但必定都是这样的,而且理所当然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丈夫们在家时,妻子们的真性情是很受束缚的,心理也很受压抑。甚至可以说,很受到心理的压迫。

当年我又以少年的眼,观察到过这样的生活现象——丈夫前脚出家门,妻子立刻获得了解放似的。她倏忽地变了,整个人的状态完全轻松了。她竟会一边干这干那,一边哼着唱着。她以熟练工的麻利里里外外同时兼顾,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居然比丈夫在家时做得还有章法。此时家务之对于她仿佛已不再是义务,而简直是喜欢干的事,从中体会着别人不大体会得到的愉快……

接着,她唤醒儿女,安排大的吃了饭去上学,帮小的穿衣服给他们洗脸。

儿女们吃饭时,她在叠被子,整理床。

待儿女们也都吃罢了,她才坐到饭桌旁。结果是饭菜凉了。倘家中还有老人,那么她得像照料儿女们一样再照料一番老人。她得热一遍饭菜,服侍老人吃。无老人,则省了份儿心。

待她也吃罢了,上学的儿女上学去了,不上学的儿女或在家里待在一个角落玩儿着,或出去玩儿了。

此时,家里一般肃静了。于是她刷洗盘碗,扫地擦灰。忙了一通,九点来钟,家清洁了。

于是她摘下围裙,自己才开始洗脸,梳头。随后,她出门了。如果是夏季,各家的女人们,都坐着小凳聚在院子里聊天。聊天是家庭妇女们传统的社交方式。她们嘴上聊着,手却不闲,或补袜子,或缝衣服,或纳鞋底儿,或绣花儿。

五十年代,毛衣属高级之物。毛线非是寻常人家舍得买的东西。所以五十年代的一般家庭妇女们,其实大多数并不会织毛活儿。她们中有些人是后来会的。是长大了的女儿们将毛线买回家,并将织毛活儿的针法带回家,她们首先向自己女儿们学的。

如果相互关系处得都很亲近,聊天是五十年代家庭妇女们最美好的时光。在那一种美好时光里,不仅愉快地完成了她们分内的事,而且增强了感情。家境好些的女人,尽量对家境艰难的女人表示怜悯,娓娓地劝说她们化解心中忧愁。她们往往会替后者们的命运一声声长叹一把把抹泪,也往往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帮后者缝缝补补,拆拆洗洗。此时,她们因自己心中的善而自我感动,自我满足。后者们当然也会受感动,也会获得被怜悯的满足。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则家庭妇女们就彼此串门儿。串门儿是她们冬季里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带着针线活儿。常有这样的事儿——张家的女人,腋下夹着没做成的一卷棉袄片儿或棉裤片儿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活儿,立刻让出一半儿炕面。于是两个女人相向而坐,一边各做各的,一边聊家常,聊她们少女时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没什么活可做,也会热情地腾出炕面,情愿帮着张家的女人做。

如若张家丈夫的鞋底儿是李家女人帮着纳完的,李家儿女的衣服是张家女人帮着做成的,乃不足为奇的寻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关系相处得不睦,或某一户的女人与别家的女人关系紧张,那么聊天和串门儿便由本院转移到别的院去了,可叫做交际的“外向型发展”。

于是,五十年代男人们训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议别人家女人的一句话往往是——“就生了一张嘴两条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条街上也知音难寻,那么她们便向别的街上去寻。

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每是极方便的事。往往从本院或邻院的什么地方,比如矮墙的豁口处,比如两间房子的夹隙,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条街或后一条街的某个院子里。哈尔滨叫“钻院儿”。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项。除了这一项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交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的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萎靡了。

十一点左右,她们又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丈夫虽不在家,儿女们还要吃午饭呢。

下午,她们可小睡一会儿。下午的聊天和串门儿,时不时看表的,必得在四点半以前结束。六点钟左右,丈夫们下班回家了。他进门片刻,喝杯水,吸支烟,饭菜就上齐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饭菜,时间是掐算得极准确的。如果饭桌上有馒头、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儿女分享。还剩,有她的份儿。不多,自然没她的份儿。

没她的份儿她也早就习惯了。因为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她自己的意识里,承认自己是家庭中最不重要的成员。吃穿方面,无论与谁比,她自己往后排永远是合情合理的。

七点钟左右,她开始为丈夫、儿女和老人烧洗脚水。如果家里有收音机,丈夫往往一边吸烟一边听什么,等着洗脚水端到脚前。而上学的长子长女,必在埋头写作业。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八点半后,一般人家准拉窗帘了。夏天男人们吃罢晚饭也喜欢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天,或下一盘棋,但绝不会聚到很晚。冬天,若非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男人们是不太串门儿的。九点,十之八九的人家皆熄灯。有的人家睡得更早,往往八点多就熄灯。没电视的年代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论大人孩子,睡眠都较充足。五十年代,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可以说大多数平民家庭并没有。谁家有,也是老旧的。只能听一两个台。记得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有人家买了一台八十几元的国产名牌收音机,几乎一时轰动整条街……

当丈夫和儿女们发出鼾声,家庭妇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她们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过着内容完全相似的日子。直至发白了,脸皱了,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她们当然也是爱美的。她们往头上抹的叫头油;往脸上擦的叫雪花膏;润手的叫蛤蜊油——两片蛤蜊壳扣装的某种油脂,八分钱。而这三样,对她们而言是奢侈品。加起来一元钱左右。如此廉价的东西,有的女人一辈子也没用过几次。

平素她们洗发用碱水,洗脸用肥皂,手上的皮肤干裂了,涂点儿豆油。过春节了,才舍得预先买块香皂用。

她们也很少穿新衣服。新衣服毕竟是会有一两件的。比如结婚时穿过的。但婚后不久可能就叠起来压在箱底儿了。有人家的箱底儿,甚至压着她们当年穿过的旗袍。某个日子,往往是夏季的好天晒箱底儿的时候,她会一高兴心血来潮地穿上,在院子里招摇一番。那旗袍当然已瘦了,穿着不合体了。同院的女人们就围拢了观赏,赞叹,或遗憾。

除了结婚时拥有的新衣服,据我估计,她们中的大多数,婚后又为自己做过五六套新衣服,就算多了。说是五六套,其实不可能同时做,往往新衣服前年做的,新裤子去年做的,今年打算为自己做双新鞋。终于凑齐上下一套,留待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心情下穿。

新的衣服,无非是用平纹布或斜纹布做成的。平纹布三角多一尺,斜纹布五角多一尺。她们中大多数,终生在衣着方面的消费,细算下来,二三百元罢了。她们中某人猝死,往往没一套新衣服入殓。现做一套平纹或斜纹的送终。

她们当然是爱名誉的。贤妻、良母、孝媳便是她们的至高无上的名誉追求。家庭妇女真的能在此三方面被公认为榜样,那么她会成为全院乃至整条街上极受尊敬的女人。倘三方面她做到了,那么她在邻里关系方面也肯定是能谦善忍的。即或刁蛮泼悍的女人,对她也不敢过分地冒犯,怕引起公怒。家庭妇女中也有侠肝义胆的女子,她们在一个院子里乃至整条街上主持民间正义,抑强扶弱,专替受欺辱的女人打抱不平。

家是她们每个人的展窗。一位家庭妇女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别人一迈入她的家门心中便有数了。持家有方的女人,无论她家的屋子大小,家具齐全或简陋,都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是清贫抵消不了的。丈夫、儿女、老人是她们的广告。她们懂得这一点,所以,尽一切能力,使家庭的每一成员都穿得体面些。如果说顾不上考虑到谁,那么顾不上的往往只能是她们自己。而要尽到以上义务,对于她们已实非易事。五十年代,平民之家几乎是舍不得花钱买衣穿的。全靠她们一双手做。

一职业妇女如果嫉妒心强,人们就都会说她“像家庭妇女”。

然而我想说,五十年代,在中国,嫉妒之心最有限的,也许恰恰是家庭妇女。更确切地说,恰恰是平民阶层的家庭妇女。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宣扬她们似乎天生地最接近着女性的美德。而是强调——她们并不能直接参与到社会中去进行名利的竞争;同时值得女人嫉妒的现象又几乎皆存在于她们短窄的视野以外。无论男人或女人,根本不可能由自己不知晓的现象生发出嫉妒之心。置身于她们那么一种群体封闭的生活形态,决定了她们对别的女人实在没什么可嫉妒的。

但毕竟也会有嫉妒的时候吧?

是的。

家庭妇女们最嫉妒、真嫉妒的是——谁家的丈夫对妻子比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好。因为这不但是她们视野以内的事,而且是直接触动她们女人感想的事。毫无疑问,其实也是无论任何时代的女性都很在乎的事。只不过,因为她们是家庭妇女,仅能通过丈夫对自己的态度意识到几分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故比任何时代的女性尤其在乎这一点。

她们中有人常常公开展示一瓶雪花膏,一瓶头油,几尺布料,炫耀说是自己丈夫给自己买的。

也有人动辄便说:“在我们家里,我可是和他吃一样的饭菜!我不和他吃一样的他不高兴!”

言外之意是丈夫心疼她到了极点。

其实都未必真事。

大多数女人并不在乎自己和丈夫吃的是不是一样的饭菜,但是极其在乎自己的丈夫连一瓶头油一瓶雪花膏都不曾给自己买过。她们算算丈夫的收入和家庭的花费,暗自承认其要求虽属正当但未免铺张,心里却总是希望丈夫某一天给予她那一份儿惊喜。而丈夫们又似乎偏偏不予考虑……

于是,她某一天兴许会当众宣布:“俺家那口子,说要给俺买一双皮鞋呢!”

家庭妇女们的这一种虚荣,有时简直像比宠的小女孩儿。

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们,绝大多数是勤俭型的。许多人家床上或炕上,永远放着针线筐儿。几乎家家有袜底板儿。袜底板儿上往往套着没补完的袜子。几乎家家的面板另有一种功用,反过来贴袼褙。纳一双鞋底儿要贴十几层袼褙。解释起来实在啰唆,省略。至于带着针线没缝完补丁没做成的衣服,那便是一眼可见。她们没有八小时以外,她们总在不停地做这做那。永远也做不完,而且永远也做不烦似的。

家庭妇女没什么个人祈求。她们的祈求体现在丈夫、老人和孩子身上。老人宽厚而长寿,丈夫体贴而本分,孩子听话而健康——便几乎是她们的全部幸运和幸福。

她们最怕的是丈夫经常对自己吼而又经常被邻居们听到。被丈夫打了是她们最觉丢脸之事。

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心中很少动离婚之念。她们能忍的程度令今人无话可说。

她们其实并不怎么地望子成龙。儿女长大后能有份工作她们就颇感欣慰。而五十年代正是城市青壮年劳动者短缺的时代。所以她们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对将来是较乐观的。而这乐观一进入六十年代便被粉碎……

我亲近她们甚于亲近以后任何时代的女性。因为她们皆是我的同代人的母亲。我一向对她们怀有深厚的敬意,因为她们那一代女性的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我也非常地同情她们,因为她们作为妻子和母亲,付出太多,享获太少——更因为她们没有生在今天女性也有机会大有作为大展宏图的时代。

五十年代的职业女性,其风貌与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们相比,仿佛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女性。这不仅是由“职业”二字所决定的,更是由“解放”二字所决定的。“职业”只能使女性发生经济独立的变化,以及由此影响的消费水平物质生活质量的变化。而全中国的解放这一改天换地的大事件,却使当年的职业女性以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姿态证明着自己不可轻视的社会作用。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少女和“大姑娘”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女孩儿,一入中学,母亲们就会经常教诲她:“不小了啊,该有点儿大姑娘样儿了!”

当然,她们还根本不能算是“大姑娘”,只不过不再被视为“小姑娘”了。

于是,母亲们的经常教诲,对那些比“小姑娘”大比“大姑娘”小的少女们的心理发生了重要的暗示作用。她们便开始要求自己像“大姑娘样儿”了。

少女们已不再跳格子跳皮筋。那被视为“小姑娘”玩儿的项目。她们尤其较少跳皮筋了。因为跳皮筋是夏季玩儿的项目。夏季她们多穿裙子,跳皮筋有时需撩起裙子。皮筋举多高,一条腿要踢到多高。她们已自觉不雅。而母亲们倘见她们仍玩儿着,就会训斥。自己的母亲不训斥,别人家的母亲也会议论:“那么大个姑娘了,还撩裙子高踢腿的,真没羞。也不知她妈管过没有!”

我一直认为,跳皮筋对于少女们,是极有益于健康和健美的玩儿法。她们当年跳皮筋时灵敏的身姿,至今仍印在我的脑海里。她们母亲当年训斥她们的情形,也一直是我回忆中有趣的片断。

倘她们不属于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父母们自然也是遗憾的,但绝不至于像今天的父母们一样着急上火,惶惶然不可终日起来。因为当年上学是为了识字。既已是中学生了,便一辈子不可能再是文盲了,父母们也就觉得对她们尽到了义务,满足于这一点了。大多数的她们,自己也满足于这一点。不就你是优等生,我不是吗?但你能读,我也一样能读;你能写,我也一样能写呀!中学毕业之后,不都是要参加工作的吗?不都是要学三年徒吗?学徒期间不都是只有十八元的工资吗?以后不都是要凭工龄凭实际工作表现长级吗……

的确,五十年代的她们中,只有极少极少数,非立志要升高中考大学不可。普遍的她们,自己并无很强烈的愿望。普遍的家长,也只打算供她们读到初中毕业。当年初中毕业生的就业机会较多,这使她们对自己前边儿的人生没有什么太严峻的忧虑。

五十年代的少女的心怀,普遍如一盆清水般净静。说是一盆,而非一池,比喻的是她们心怀范围的有限。净静得当代人既不能说多么好也不能说多么不好。

她们不寂寞,也许因为她们之间有足够装满心怀的友情。一名少女当年伤心了,暗暗哭泣了,往往由于她们之间的友情发生误解了,出现裂痕了。

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别人家里见过这样的情形:

一个少女一回家就哭。

她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妈(或她爸)打她了!”

那么那个“她”,自然便是她的知心姐妹。

“她”在“她”家里挨打挨骂,她会难过得一回到自己家就哭起来,每一回忆,心为之感动。

不知今天的少女之间,是否还存在着那么样一种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友情?那真是一种醇香如亲情的友情呢。

五十年代少女之间的此种友情,验证了一条人性的逻辑——对于心灵而言,有空旷,就有本能的填补。无好坏之分。

五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现象过于单调,因而世风相对较为纯朴。

打扮一个五十年代的少女是极其简单的——一尺红或绿的毛线头绳儿;一件“布拉吉”——连衣裙;一双黑布鞋,足够了。只要“布拉吉”和黑布鞋是洗过了才穿上的,即使旧,也还是能使她们变得清清爽爽,灵灵秀秀的。有双白袜子穿更好,没有,也好。总之,当年那一种简朴到极点的少女的美,真是美极了美极了。

五十年代,她们中学毕业以后,就被视为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在早婚的年代,女性的少女期是短暂的。短暂得几乎可以说稍纵即逝。五十年代仍是早婚的年代。到了十八九岁,无论工作与否,如果自己不急于考虑婚事,父母们也会按捺不住地张张罗罗地为她们东找婆家西找婆家。倘二十三岁以后居然还没嫁出去,那么就将被视为“老姑娘”了。而一个家庭若有一个“老姑娘”,那么父母愁死了,唯恐她被剩在家里。所以“大姑娘”也意味着是一段短暂的年华。从结婚那天起就是“小媳妇”了。从是“大姑娘”到是“小媳妇”,短则三四年,长则五六载。五十年代,二十来岁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即使在城市也比比皆是。

所幸她们对工作并不怎么挑拣。一般是份工作便高高兴兴去上班。工资是全国平等的。脑体之间基本无差别;机关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行业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男女之间基本无差别。在此种种基本无差别的前提之下,对工作条件工作环境工作性质不满意的她们,虽也羡慕这些方面比她们幸运的别人,但一般不至于羡慕到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程度。

上班的她们,普遍还买不起自行车。如果单位远,她们每天需六点多钟就离家。从居民区走到有马路的地方,才能挤坐上几站公共汽车。为了不迟到,她们常将工作服穿回家,第二天穿着工作服离家。那样就省下在厂里换工作服的时间了。

五十年代,青年女性因有工作而自豪,所以穿行业服走在路上觉得挺神气。如果那行业体面,那厂是大厂,有名,则她们穿着工作服走在路上,不仅觉得神气,简直还往往觉得美气。她们穿那样的工作服,能吸引较高的“回头率”。向她们投以热烈目光的,当然都是小伙子。

她们中当护士的,无论冬夏,常喜欢将雪白的护士帽戴在头上。医院是被刮目相看的行业。戴了雪白护士帽的她们,自然也被刮目相看。那时她们就尤其显出大姑娘的矜持来。

餐饮行业也戴白帽子,与护士在医院里戴的白帽子区别不大开。故有在小饭馆工作的她们,也戴了白帽子招摇过市,内心里乐于被路人看待成大医院的护士。所谓“过把瘾”,但不“死”。

当年有小伙子冲着一顶白帽子而苦苦追求小饭馆服务员的事,因而成了相声、小品和小说、戏剧中的喜剧情节。

她们上班时,邻家没有大儿女的母亲一出门碰上了她们,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是很复杂很微妙的。那一种目光告诉她们,对方们心里在想——盼到哪一天我自己的女儿才也开始上班挣钱呢?她们每月十八元二十几元的工资,对一个平民之家的经济补充非同小可。那时她们嘴上礼貌地问着好,内心里体会到极大的优越感。

如果是星期六,她们也会在厂里换下工作服回家。倘还是夏季,她们往往穿一件“布拉吉”。因为她们自己最清楚,“布拉吉”尤能显示出她们成熟又苗条的“大姑娘”的美好身段。也因为她们明白,一旦做了“小媳妇”,再穿“布拉吉”的机会便少了。“小媳妇”们一般是不公开穿“布拉吉”的。

于是许多母亲的目光,都会追随她们的身影久望,互相询问她们是哪条街上,哪个院里,哪一户人家的“大姑娘”。如果她的容貌比较漂亮,那么她的家便出名了。

女人们每每会情不自禁地这么说:“瞧人家那大姑娘长得喜人劲儿的!”

五十年代的父母,尤其工人家庭的父母,一般认为自己的女婿年轻、健康、英俊、人品好就是女儿的福,当然也是自己的福。健康和人品好是首条。其次是英俊不英俊。至于是工人还是小干部,那倒无所谓。当然,如果前四条“达标”,居然还是位小科长,父母会替女儿高兴得心花怒放。

“大姑娘”们下班一回到家里,放下饭盒就帮母亲们做这做那。她们一般不会因为自己也是挣工资的人了便在家里摆什么资格,要求什么特殊待遇。

她们明白,自己生活在家里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使她们比从前更体恤她们永远操劳着的母亲们了。回想自己是小姑娘是少女时,竟不怎么懂得体恤母亲替家庭分忧,她们每每地心生愧疚,同时心生对她的家的眷眷依恋。虽然它可能很清贫,很拥挤,很杂乱。那一种眷眷依恋又每使她的心情特别惆怅。“大姑娘”们这时望着生出白发了的母亲的目光,是非常之温柔的。

“女儿是娘的贴心袄”——这句话主要指的是“大姑娘”了的女儿们。

吃完饭,“大姑娘”和母亲争抢着洗碗。

“不用你,屋里歇着吧!”

“妈,进屋歇着,就让我来吧!我还能替你几次呢?”

这每每是母女二人在厨房里悄悄的对话。

当母亲的听了,心里一阵热。她感动得想哭。她这时心里边觉得,她将女儿从一个小姑娘拉扯成一个“大姑娘”,所付出的一切操劳都是值得的。她的心满足得快要化了。

“大姑娘”洗罢碗,收拾干净了厨房,进屋又拿起了毛线活儿或针线活儿。如果家是两间屋,“大姑娘”准和母亲待在同一间屋。或对坐,或并坐,或“大姑娘”手里运针走线,母亲陪着一递一接地说话儿,或母女俩手中各有各的活儿……

少年时期的我,常在别人家见到这样的母女亲情图。

“大姑娘”有工资了,她可以用自己的工资买毛线了。她心里有种筹划,那就是要在“出门”前,给父亲织件毛衣,给母亲也织件毛衣,再给弟弟织件毛背心,给妹妹织条毛围巾什么的。“出门”前的“大姑娘”,心里装着每一个家庭成员。她要留下念想儿,延续她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的亲情。

“大姑娘”某一天终于是新娘了。男方家里会送她一套料子做的新衣。一般是“哔叽”的。那将是她以后二三十年内最好的一套衣服。

当然还少不了一双皮鞋。那几乎肯定是“大姑娘”生平穿的第一双皮鞋。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是当年代表一个家庭物质水平的“硬件”。新婚夫妻极少有同时备齐三大件的,往往由“大姑娘”随自己的心愿任选其中的一件或两件。

五十年代“大姑娘”的娴静,还与较多地占有她们业余时间的编织与针线活儿有关。那些仿佛是她们的“书”。爱读书会使男人变得娴静,正如编织和针线活儿会使“大姑娘”变得娴静。

五十年代的“大姑娘”,普遍而言,也都较腼腆。

腼腆包含有羞涩的意思在内,但又不仅是羞涩。羞涩形容的是内在的心态,腼腆形容的是外态。羞涩是一个发生性的、进行性的词。因为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羞涩起来。

但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却往往会经常无缘无故地腼腆起来。

比如同院住了多年,邻居关系很好,她们到我家借东西,或春节拜年,也会显出非常腼腆的样子。而我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哥哥是中学生,我是少年,我家简直没有能算得上“男人”的人,她们为什么也腼腆呢?

正由于我家只有小男人,我母亲又特别好客,对“大姑娘”们一向特别亲热,一向特别被她们所敬,故不但同院的,而且连邻院的,一条街上的,乃至前街后街的“大姑娘”们,相当一个时期内,都愿结伴儿往我家聚。有时会在窗前聚七八人之多。就着屋里的灯光,各自手里皆钩着织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悄悄地聊,偶尔发出一阵哧哧的轻笑。邻居们都说,我家简直成了“大姑娘之家”了。我母亲也常望着她们说:“我要有这么多大姑娘可美死了!”

正是那么一种情形,使我这个少年的眼,有机会观察很多“大姑娘”。

连我母亲和她们说话,她们也显出腼腆的样子。

同院有个比我大的男孩子心思不良。按今天说法,可叫做“问题少年”。

有次他问我:“你看她们中哪个漂亮?”

我就指着其中一个说:“她最漂亮。”

他怂恿我:“那你敢走到她跟前去对她说‘我爱你’吗?你若敢,我给你两个玻璃球儿!”

于是,我逞强地走到那一个“大姑娘”跟前大声说:“我爱你!”

不惟那一个“大姑娘”,所有的“大姑娘”们全都倏地一齐红了脸,全都瞪着我呆住了。片刻,这几个伏在那几个身上,一齐笑得前仰后合。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大姑娘”们笑开怀。她们一个个忍住笑,复一齐瞪着我,脸仍红着,都显出一种很美的腼腆。我母亲因那件事狠狠训了我一通,不许我以后再跟那“问题少年”接触……五十年代“大姑娘”们的娴静和腼腆,单就男性对女性的眼光而言,从我这儿讲,在我记忆里永远是优雅的,美的。姑娘大了,如果只“蹦迪”蹦得好,却从不知娴静何意,如果一味现代,从未羞涩过,从未腼腆过,细想想,也够俗得烦人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女性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绝大多数中国女性每忆心悸的艰苦岁月。从母亲怀中的女婴到老妪,几乎盖难幸免。

我们这里既说的是绝大多数,因而强调了例外者们的存在。某些成年人虽然在那三年里自己不曾挨过饿,但还是知道别人们在挨饿的情况的。只有极少数六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在那三年里并没挨过饿,以至于长大后,听许多同龄人或上一代人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苦日子,自己们浑然不知,莫名其糊涂。仿佛非中国人,乃外国人。

他们是极少数的高干子女。当年的空军战士,曾节省下自己每月发的饼干和巧克力,送往他们曾寄宿的小学或中学。“难怪学校里当年发过饼干和巧克力!”他们往往是在这样的联想下,才能证明那三年在自己的年龄中也确曾是度过的。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们如今都知道的,并不仅仅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也是政治因素造成的。中国和苏联决裂了兄弟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于是导致苏联板起面孔讨债,中国显示出强硬的志气偿还。

那三年内,司局级以上干部,每月发“优待券”,可凭券买到白糖、茶、烟、奶粉之类。老百姓在那三年里见不到奶粉。凭出生证明供应给婴儿的是“代乳粉”,一种接近奶粉的婴乳品。那证明不仅要证明婴儿的出生,还要证明母亲奶水的不足。倘不证明这后一点,也是不卖给的。春节前,每户人家供应几两茶叶。白糖每月每人二两,吸烟的男人每月供应一条劣质烟。

城市人口中,对男劳动力的最高定量是三十六斤半(搬运工、伐木工、煤矿工享此优待),一般工人三十二斤,脑力劳动者三十斤,家庭妇女们和中学生高中生们一样定量——二十八斤半。后来,在哈尔滨市,粮食不能保证定量供应了,每人每月减少三斤粮食,以霉质的地瓜干等量代之。连霉质的地瓜干都作为城市人的口粮供应了,足见已将农民的口粮收缴到了什么程度。许多学生腹中空空地上学。许多学校因而取消了课间操。学生和教师饿昏在课堂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天府之国”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逃亡外省寻求活路……陕甘宁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闯中原”或“走西口”……事实上,饥饿从一九五八年起,在有些省份就蔓延着了,也并未能全国齐刷刷地结束于一九六三年底。在有的省份,直至一九六五年一九六六年才略见缓机。而一九六六年中期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那些年,城市里的许多中年母亲们,迅速地白头了,明显地苍老了。

作为妻子,她们必得保障丈夫们不至于被饿倒。丈夫们一饿倒,家庭也就没了基本收入。作为母亲,她们必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因这是她们的起码责任。如果还有公婆,如果她是个孝顺媳妇,岂忍看着老人挨饿?

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巧妇难做无米炊,她们往往也只有自己吃得比定量更少。

倘有丰富的副食,以上定量并不至于使人挨饿。

但那些年里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副食。连蔬菜也是按票证供应的。

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中国城市里的绝大多数母亲们亦即中年母亲们,总体值得评说之处是母性的坚忍和毫不顾惜自身的家庭责任感。如果她们自己不吃饭也能将就着活,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根本一口饭都不吃;如果她们身上的肉割下一条来半个月就会长合,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每隔半月从身上割下一条肉来给全家人炖汤。

除以上两点,实难再由她们评说出什么折射时代精神的风貌特征。

那么咄咄逼人的饥饿时代里,她们身上还能显示出别种的女性异彩吗?

那些年参加工作了的“大姑娘”,大多数比较自觉地推迟婚龄。一是由于结婚成了很不现实之事。大多数小伙子那些年没心思结婚。整天饿得心慌眼花的,哪儿有结婚的心思呢?念头一闪,便自行地打消了。而小伙子们的消极,正中“大姑娘”们下怀。其实她们都不愿在艰苦岁月里嫁出门去。一嫁出门,工资也就带走了。她们微薄的工资,对于她们的家越发显得重要了。毕竟,在黑市上,花高价还是有可能买到粮食或粮票的。若买粮票,她们的工资也等于十几斤粮食啊!一个家庭每月多十几斤粮食少十几斤粮食,区别是很大的。何况,因为她们参加了工作,每月口粮比母亲高三斤半,比小弟弟小妹妹高六七斤甚至十来斤,自己每顿少吃,家人不是可以多吃几口吗?

那些年,是中国城市结婚率最低的几年。二十四五岁了仍不考虑婚事的“大姑娘”多了,不足为奇了。与五十年代初期至中期相比,她们接近着是“老姑娘”了。

饥饿比宣传号召起了更大的晚婚作用。

但在农村里恰恰相反。

为了拯救家庭,“大姑娘”或者甘愿牺牲自卖自身,或被无奈的父母所暗卖。因为她们没有工资,土地荒芜,工分也没了意义,只有自身还能换点儿吃的。又加中国农民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仍十分严重,卖了女儿,起码家里少了一口“白吃”。保命的重点,是倾斜于儿子的。当然,也有父母,愿望是好的,考虑得极为现实——女儿让一个男人领走,只要他能养活她一条命,总比饿死在家里强。“大姑娘”白白被人领走了,接着,二姑娘三姑娘也眼睁睁被人领走。只有儿子,要死,也得和自己死在一起。因为只要留住儿子,只要儿子不死,就有能传宗接代那一天……

城市里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亦即中学生们高中生们,比起农村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来,落不到那么悲惨的命运,似乎该算是苦难岁月中的幸运。

但她们中的许多,在身体正待发育着的年龄,由于极度的营养缺乏而中止了发育。如果将今天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六十年代前三年的初一初二学生混编在一起,并且都来一个向后转,那么可能较难分出哪些是今天的小学六年级生,哪些是从前的初一、初二生。如果将六十年代前三年的高中生与今天的初中生混编在一起,那么会比较明显地看出,后者们发育的良好程度远胜前者们。良好中的忧虑,倒是营养过剩现象。

许多六十年代的初中生高中生,身体发育在不该中止的年龄中止以后,再就永远地矮小了。排除个别遗传因素,共同的原因是三年饥饿。

一进入六十年代,中国城市女性人口的年龄比例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过去是家庭妇女多,后来是学生多。过去,街头巷尾发生件什么事,哪怕仅仅是出现了个卖彩线的小贩,满街急匆匆聚去的是中青年母亲们的身影。后来,如果正巧是学生们放学的时候,被吸引的往往是许多女学生了。

过去,早晨七点多钟下午五点多钟,女人们的目光迎送的是上下班的丈夫们,而后来迎送的是上下学的儿女们。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从街上络绎经过,情形往往颇为壮观。

六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与五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们相比,头脑中对于上学的思想大为不同了。她们已不满足于将来的自己仅仅不是文盲。她们已开始明白,学历的高低,不但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婚恋和人生的质量,而且足以直接扭转自己的命运。

绝大多数初中女生的志向是升高中。她们上中学不久,便开始了解到市里有哪几所中学是重点中学,而自己就读的中学之教育水平大致属于几等。在课堂上,老师们每每倍感荣耀地告诉学生,本班本校的上一届上几届学生中,有多少考上了重点高中。那些使老师谈起来很骄傲的学生中的女生,便渐渐成了她们心中的榜样。

绝大多数高中女生的志向当然是升大学或大专。那些重点高中的女生尤其如此。她们对于全国的名牌大学耳熟能详。“三六一十八,清华北大哈工大。”这是六十年代初开始在哈尔滨初高中生们之间流行的话,代表着他们和她们的学习理想。“三六一十八”——当年指哈尔滨的四所重点中学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中学生考入此四所中学的高中,意味着离踏进全国名牌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我的哥哥原在哈二十九中读初中,初中毕业后被保送到一中,前街和后街的“大姑娘”们都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一九六三年我升入中学,哥哥考入大学,前街后街为之轰动。连派出所所长和社区的干部都纷纷到家里祝贺。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那一居民社区几千户人家中,还没出现过大学生。他到外地上大学前,预先定亲的媒人终日不断。许多“大姑娘”和她们的父母,认为我哥哥将来必是工程师无疑,都愿早结良缘,等上四五年也心甘情愿……

六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她们已不怎么乐于被视为“大姑娘”了,人们已开始顺应她们自己的意识称她们为“女青年”了——无论是学生还是参加了工作的她们,依然是娴静的。

但与五十年代相比,她们已外静内不静,态静心不静。是的,她们不再如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一样娴静得头脑空旷心思简单了。一九六三年后,饥饿的黑翳从城市里渐退,人们又能吃饱肚子了。“女青年”们择婿的标准在吃饱了肚子以后开始悄悄形成。“蓝制服,白大褂,枪杆子,舵把子。”这是当年“女青年”们之间流行的顺口溜儿。如果嫁给有大学文化的男人无望,这是她们退而求其次的择婿标准。

“蓝制服”指公安干警。社会的许多方面,都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男人们礼让三分,故他们在“女青年”们心目中地位颇高。

“白大褂”指医生。中国百姓看病是件麻烦事,有时甚至是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嫁给医生,或只不过是在医院工作的男人,全家人包括亲戚朋友都会受益匪浅。

“枪杆子”指排长以上现役军人。军官月薪高些。成了军人家属,不但生活有保障,不但光荣,还会受些优待。但嫁给军人有一点不中她们的心意,那就是将忍受婚后长久的分居生活的苦闷。而随军不但须经部队批准,又有可能离开城市。离开城市是她们所不情愿的。故“枪杆子”在国家那儿虽然排在第一重要的位置,在她们心目中却只能屈尊第三。

“舵把子”指司机。无论开卡车的还是给官员开小车的,总之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沾点儿方便。

看来,归根结底,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是由任何其他的条件和因素所决定的,首先是由工业的发展所决定的。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广泛的城市就业机会。广泛的就业机会增加了许多家庭的收入。收入提高了的家庭有能力承担儿女们的学费。而较普遍的文化教育,使普遍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受改变的过程和阶段是有区别的——它使男人开始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它使女人开始思想与自身相联系的事情。好比展开一幅画在男人们眼前,使男人知道世界比自己所了解的广大得多;而展开一幅画在女人们的头脑中,使女人知道女人的命运比自己所以为的丰富得多。那幅画原先就存在于女人的头脑中。只不过它卷着,还捆着,非靠时代的咒语而不能展开。只有极特殊的女性,能凭自己的觉醒先于时代的默许而展开它。她们在任何时代都是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

五十年代中后期的许多“小媳妇”,在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不但早已是母亲,而且可能已是两三个儿女的母亲了。

那时“计划生育”还没实行。

她们的某些母亲们,在十来年内,尤其在饥饿威胁每一个家庭的三年内,已被老年扯拽得趔趔趄趄,过早地随之而去了……

她们可算是共和国的第二代母亲,她们生下的是共和国的次子次女们。

由于她们本身已是有些文化的母亲,她们对女儿们的企盼,比她们的母亲在她们小时候对她们的企盼高得多。她们每每因还没上学的儿女居然也会写她们教过的某些字非常惊喜。而她们的母亲们,当年往往只因她们的脸蛋漂亮小嘴儿乖甜笑逐颜开……

尽管,共和国的许多次女幼小时候吃过“代乳粉”,但智力却比第一代们开发得早,接受文化的年龄也比第一代们小。普遍的她们,学龄前就已经培养起了学习的兴趣。甚至,连她们的入学年龄,也比第一代们提前了一二岁……

然而,饥饿的黑翳刚刚敛去,中国人刚刚又能吃上两年饱饭,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了。用“爆发”一词形容“文革”是并不夸张的。尽管它在领导人那儿的准备是较周密并是经过了较长期运筹的,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它来得还是太突然了。尤其对于中国的初高中学生们,它突然得使他们一时懵懂。四月“黑云压城城欲摧”,五月席卷全国,六月初宣布“停课闹革命”,六月中旬公告各省市,“废除旧的教育制度”,取消当年的中考、高考。

全中国初高中学生们的学业,都终结在那一月份里。像许多他们和她们的身体发育,中止在三年饥饿的年代……

“文革”将六十年代力劈为两截。一九六六年以前是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后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中国人和中国女性是一种常态,一九六六年以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反常态。

因而,“文革”实际上也在中国改变了世界一贯通用的年代划分的常识。我们简直无法不承认,一九六六年虽是六十年代的中间一年,但同时又是另一个疯狂年代的开史元年。从一九六六年到“文革”结束的一九七六年十月——这由六十年代的后五年和七十年代的前五年半“剪辑”组合成的十一年,自成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中国女性很有些与此前此后的时代完全不同的表现……

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八年的中国女性

在世界美术史上,通过女性和书的关系体现某种美感的名画是不多的。即使那些最伟大的大师们,创作的目光一专注向女性,也往往首先被她们的肉体的美所吸引。不惟画家们如此,连雕塑家们也如此。罗丹和毕加索,都对女性肉体的美说过许多情不自禁、如醉如痴的话,但却都没有为我们留下将女性和书统一在一起的雕塑或绘画。

而我一直觉得——一位静静地看着书的女性,如果她本身是美的,毫无疑问,那样子的她,则就更美了。如果她本身是欠美的,毫无疑问,那样子会使她增添美感。

我一直觉得有四类女性形象是动人的——托腮凝思着的少女;读着书的青年女性;哺育着的成熟女性;编织着的老妇人。我想说的是——入画的托腮凝思的少女我见过;哺育着的成熟女性我见过;编织着的老妇人我也见过。但是——入画的读着书的青年女性,我只见过两幅。一幅画的是一位公爵夫人,在豪华的房间内静静地仿佛聚精会神地读一部《圣经》——如果《圣经》也算是书的一种的话。

另一幅是俄国画家画的——一位少妇坐在小窗前一把旧椅上,聚精会神地读一部差不多与《圣经》等厚的书。她一只细长的手指正打算抚过一页……

女性,尤其青年女性,与书一同入画、入摄影,“变为”雕塑——在我看来,其艺术的魅力,仿佛便具有了某种超凡脱俗的圣洁意味。我记得有这样一幅画——一位面容清秀的姑娘,身着白连衣裙,手捧一册刊物看得忘我。她的身后是街头报刊亭。那一册刊物似乎是《知识》。那一幅画的题似乎是《知识就是力量》。它一经问世,便被许多报刊转载。如果能够统计一下,我们将会更加确信不疑——它可能是当年转载量最高的一幅画。起码是之一。

当年,许多三十来岁的中国男人和女人,一看到这幅画时竟泪光闪闪。尤其那些被时代蹉跎了岁月,永远再没有机会以正式大学生的身份跨人大学校门的男人和女人,面对《知识就是力量》无不百感交集。

“老青年”“后知青”,当年的高中生们,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七八岁三十余岁的一切城市里的男女,凡求知若渴的无不参与到了同一种竞争中——那就是升学。

当年的升学竞争并不像今天的升学竞争这么激烈。或者反过来说,以今天比当年,今天的升学竞争不但显得尤为激烈,而且简直可以说达到了惨烈的程度。

当年的考题容易,分数线定得低,高考恢复后的前两届,分明地带有体恤性和关怀性。

在大学的课堂上,在女大学生之间,当一名十八九岁的年龄最小的女大学生和她的二十八九岁的可能已经做了妻子的女同学坐在一起时,时代在尊重文化知识方面曾经一度发生的断裂就呈现出来了。

当年,女性要求和向往自身知识化的强烈冲动,远胜过今天时装、减肥、美容、出国旅游对她们的吸引。

这一方面是由于当年还没有那些,甚至可以说主要是由于当年还没有那些;另一方面,不能不承认,中国女性力图通过知识化完善自身的可贵意识开始觉醒。而这一点,对于全世界的女性来说,其实都是最不容易的选择。因为——孜孜苦读考上大学并以优秀的成绩毕业,远比埋头苦干挣上一大笔钱通过整容术将自己的脸整得端正些还需要执着的精神。而当年又恰恰是那些被耽误了十年的大龄大学生,尤其他们中的女性,其苦读之执着精神特别令人钦佩。四五年后曾有报纸做过调查,她们的毕业成绩是令她们的许多老师深为满意甚至深为叹服的。

不能以正式大学生的身份进入大学校门的她们,转而毫不气馁地成了夜大、电大、职工大学里学习态度最具自觉性的“女生”。

从恢复高考到八十年代的最初二三年,中国当代女性,主要指中青年女性,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可用七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在城市里,你几乎可以到处看到她们捧读的身影和姿态。有的是在读刊物上发表的最新小说。这倒并不怎么特别值得喝彩。因为支撑文学延续至今的主要读者群,几乎一向是女性。如果某一天连女性也不看小说了,全世界十之八九的出版社就该倒闭了。好比如果某一天连男人也不看足球赛不看拳击赛了,那么足球运动和拳击运动就该寿终正寝了。但当年你也会不经意间发现她们手捧另外一些纯知识性书籍全神贯注地读着的身影和姿态。比如物理、化学、高等数学、历史、文学史以及哲学史,等等。或在公共汽车站,或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或在商店的采购队列中。她们惜时如金令人怦然心动。她们大抵是些上夜大、电大或职工大学的女性。若你发现她们是在公共汽车站或公共汽车上,那么往往是下班的时间。她们的小包儿里装着一个面包一罐头瓶水,往往直接赶去上课。若你发现她们是在商店的采购队列中,那么那一天往往是星期日,她们又往往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些东西。

当年我曾见到过一次这样的情形——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在前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起点站,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没带伞而捧着一册几何书看。她怕雨淋湿了书,将书捧在前边一个人的伞底下,任凭自己被细雨淋着而又似乎浑然不觉。她的衣服分明地已经快湿透了,头发上聚着一层非常细微的雨珠儿。我排在她身后,也没带伞。但我穿着风衣,并不在乎雨淋。我身后是一位老者,他撑着伞。他尽量将伞举过我头顶,撑向前边。那么一来,不但他自己被淋着,伞上淌下来的雨滴也落在了我肩上。我回头正欲开口提出“抗议”,瞬间明白了,他是想用自己的伞替那位女子遮住雨。我立刻闪身将他让到了我前边。那样,他自己不会再被雨淋着,也能将那位女子罩在伞下了。他对我说谢谢时,我内心里却被他的善意感动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笑笑。我很希望那位女子回转身,发现有一位老者在她背后为她撑伞遮雨。然而她没有。那老者一直默默将伞向她斜举着,仿佛是她的一位老仆,所做纯属义务。直至一辆公共汽车开来,我们都上了车。那女子站在车上,仍一手握栏杆,一手持书,全神贯注地看。车上,许多人的目光不时投向她。人们的目光中包含着敬意。那是对于女性自强不息之精神的敬意。

车到师范大学那一站,乘务员提醒她:“那位女同志,别用功了,该下车了!”

虽然她不曾开过口,却连乘务员都猜到了,她一准该在那一站下车。

她这才想起还没买票,急将书夹在腋下,打算从小挎包里往外掏钱……

而乘务员说:“算啦算啦,快下去吧!别耽误你上课,也别耽误司机开车……”

在车上许多人善意的笑声中,她匆匆下了车,身影汇入涌进师范大学校门的人流中。

当年,晚六点半至七点之间,某些开设“业大”的大学的校门口,其人流匆匆涌入的情形如同上夜班的工人人群。他们和她们,九点半以后才能离开大学回家。第二天当然要照常上班。所以“业大”又简直可以叫做“夜大”。当年的许多中国城市,包括北京、上海、天津这样的大城市,九点半以后绝对地寂静下来了。斯时如果有许多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从马路上鱼贯而过,那么肯定是些早已不再年轻的“业大”生……

如果以为,当年的中国女性那一种求知若渴,纯粹是对知识的毫无功利心的追求,也非实事求是的看法。

人对于知识的追求,大致可归结为两类——一类由于兴趣;一类由于需要。

当年的中国女性,几乎皆是由于需要而追求知识。更确切地说,是追求文凭。

文凭可以助她们较为顺利地谋到符合自己理想的职业。

这一点与现在是一样的,与以后也必是一样的。

但那职业的理想与否,于当年的她们而言,其实又只不过是由性质所决定的。在工资收入方面其实并不能体现出什么差异来。当年中国仍处在工资无差别的年代,也没有什么外资企业或商业集团频频地向她们招手并释放强大的吸引力。故她们追求文凭的原始动力,又几乎可以说与钱无关。

昨天的与钱无关也罢,今天的与钱密切相关也罢,只不过是时代特征下知识或学历价值的区别,只不过是这种区别体现在两个时代的女性身上所折射的不同意识内容,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着可褒或贬之分。进言之,在中国今天这样一个特征显明的商业时代,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追求知识或学历以谋求高薪职业,不但并不亵渎知识或学历本身,而且完全符合着时代一贯的法则。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达到逆商业时代法则而进取的单纯的知识追求的境界。这样的人不但历来极少,而且将越来越少,所以是不可以他们为榜样而苛评大多数人顺应时代法则的天经地义的现实态度的……

当年除了以上那些女性,工厂的青年女工们也在补习文化知识。有的工厂明文要求青年女工们进行初中文化考核。通过考核者才发给正式“上岗”证。所以当年找齐一套从初一到初三的课本不但是不易的,而且是幸运的。当年一套初中的旧课本在地摊上标以高价。当年某些家庭里有这样的情况——上初中的弟弟妹妹做哥哥姐姐的家庭补习教师,甚至儿女做父母的家庭补习教师。

当年许多城市里的中青年女性都体会到一种时间上的紧迫感。

无论是追求学历的女性,还是应付文化补习的女工,见了面,或在电话里所交谈的内容,往往都离不开“考试”二字。有些人是为了和别人不一样而考。有些人是为了能和别人一样而考。无论男人或女人,其实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存在着企图高于别人的念头。当年的时代说:那么,你知识化起来吧!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又都存在着不甘低于别人的自强。当年的时代说:那么,你知识化起来吧!知识和学历,成为时代抛给人的一种标志。这标志甚至影响着当年嫁龄女性的择偶观。“给你介绍一位男朋友吧,他可是位大学毕业生呢!”倘“他”其余条件不是很差,十之八九的嫁龄女性是乐于一见的。正如今天有人对她们说:“给你介绍一位男朋友吧,他可是位大款呢!”——而她们中许多人眼神会为之顿亮一样。大学毕业这一条,遂成为当年中国嫁龄女性最高择偶标准的项目之一。认为自身条件优越的她们,甚至公开声明非大学毕业生不嫁。当然,今天之中国的许多待嫁女性,择偶要求中往往也是列入这一项标准的。但在当年,那是最高的标准之一。在今天,却差不多是最起码的、最低的标准了。当年,这一最高标准往往是前提。无此前提,对于某些原则如铁的女性,见都不见。今天,这一标准往往只不过是“参考分”。如果其余硬性标准合格,这一标准宁愿主动放弃,根本不再予以考虑。当年,其余的标准无非是相貌、健康情况、家庭负担情况、性情等。除了学历一条,与五十年代的标准几乎完全相同。

今天,其余的标准因人而异,天差地别——所异所差所别,往往由男人财力决定。财力往往被视为前提。前提满意之下,余项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当年的标准,尤其当年的前提,只维系到一九八五年左右,便在时代的一次次“解构”中完结了。

国门开放,许多有钱的,或似乎有钱的港人、台胞、华侨、外国人一批批纷至沓来。

于是一批批年轻貌美的中国姑娘挽其臂而去。

当年大宾馆大饭店的漂亮女服务员,如今做了境内中国男人之妻的,想来不会超过十之一二。致使后来那些大宾馆大饭店,因漂亮女服务员们的势不可当地“流失”而烦而恼,再后来干脆一改初衷,不专招漂亮的了,只要看得过去的就录用了。

年轻的中国知识女性们,在那些宾馆和饭店的女服务员们面前,心理曾何等的优越何等的高傲啊!但时代在让她们尝到点儿甜头之后,似乎又开始恶意地嘲笑她们了!

连宾馆和饭店的女服务员们都时来运转,梦想成真,摇身一变成为尊贵其身的娇妻美妾,那些不但拥有了大学文凭,不但外语流利,并且也漂亮的女性,岂肯坐失良机,蹉跎其后,而不捷足先登?

于是,知识和学历相对于当年的中国男人,其优越感在钱的耀眼光辉下一败涂地。

相对于女性,在佳丽的美貌前黯然失色。

当年,大学毕业生刚参加工作的工资还只不过五十几元。硕士毕业生的工资还只不过七十几元。这比没有学历的同龄人的月工资已经高出一二十元了。但对比于境外的男人们,其工资只不过十几美金(按当年的汇率算)啊!

于是,由学历泛起的时代泡沫,也很快灭落下去了,正如政治的时代泡沫灭落下去一样。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半叶至九十年代前几年,中国年轻女性的涉外婚姻率直线攀升。尽管其间丑剧、闹剧、悲剧时时披露报端,但孤注一掷者破釜沉舟者铤而走险者,源源后继。

这一种现象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许多中国人当年是这么想的。

尤其某些刚刚用勤奋换来了学历,在女性面前的自我感觉刚刚好起来的待婚男人,内心里感到无比失落。

仅仅几年前,还有女性公开声明非大学生不嫁,不承想才几年后,某些年轻漂亮的女性们却往往这么说了:“哼!穷大学毕业生有什么了不起?硕士又有什么了不起?让他们一边儿稍息去,等我实在找不着中意的了再考虑他们!”

仅仅几年前,各地的形形色色的年轻的男性的骗子,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充大学毕业生骗取青年女性的芳心——不承想才几年后,他们却开始冒充境外的富商子弟了。

某些拥有了高等学历但天生不怎么好看的女性,内心里当然更是愤愤不平于此一种时代现象的不良。岂止不良,在她们想来,简直丑陋!简直可憎!

当年我也是对此一种时代现象持激烈批评态度的中国男人之一。

但是如今细细想来,此一种时代现象,实在是一种从古至今的极其正常的现象。

因为,无论男人女人,总是希望通过最容易的方式达到某种目的。

因为,无论男人女人,改变自身命运,过上比别人好得多的生活,从来是憧憬。

因为,尤其是女人,在一个商业时代的大门迎面敞开之际,对于物质生活的虚荣追求,自古强烈于男人。例外的女性是有的,但她们在数量上绝对代表不了普遍。

因为,女人要过上比别人好得多的生活,最容易的方式只有一种,而且是最古老最传统的一种——那就是通过嫁给一个能给予她们那一种生活的男人的方式。

这方式虽古老,但绝对地并没有过时。目前仍在全世界许多国家里被许多女性继续沿袭着。

通过最容易的方式达到某种目的——这既不但是人性的特点,也是许多种类兽、禽乃至虫的本能特点。

以上方式符合人性的这一特点。尤其符合女性之人性的这一特点。

八十年代后半叶,中国某些女人以她们比男人敏感的神经,触觉到了时代的兴奋的中枢区。它反射给她们的讯号是——欲望时代的集贸商场即将大开张,你有什么可交易的?容貌即资本。青春即股票。它并且暗示她们——二者之和,远远大于一个女人头脑中所可能容纳的全部知识的价值。就像三角形的任意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一样。

那时,社会行业还没有发展到今天这么丰富多彩的程度。即使有才干的知识女性,倘要凭其才干和知识获得比普遍的女性多的收入,仍几乎是痴心妄想之事。

于是她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由国内转向国外。在国外,对才干和知识的尊重毫不含糊地体现为金钱的结算方式,并且是以美元兑换价值的。而那时在中国,通过金钱对才干和知识进行结算的方式,仍是一种扭捏的、暧昧的、遮遮掩掩甚至偷偷摸摸进行的方式,仿佛有悖于全体中国人对才干和知识的常规思想观念。谁若获得了数千元的奖金,肯定引起嫉妒。几万元的奖金,会成为轰动性的新闻。那时在中国,只有“走穴”的歌星例外。

有才干有知识的女性尚活得这么憋屈,企图潇洒也潇洒不起来,那些没才干没知识甚至一无所长,却有容貌资本有一大把青春股票的女性,又怎会自甘资本闲置股票贬值呢?而她们,在中国,历来对于物质生活质量的向往是最强烈的。这是人类社会中一个关于女性的公开的秘密。

于是,以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中国女性,那时都渴望着同一种男人出现在她们的命运里——即能带她们离开中国大陆的男人。不管他是香港人还是台湾人,不管他是哪一国家的,不管他是年老的还是年轻人,不管要求她以妻的身份妾的身份情人的身份女儿的身份或秘书或雇员的身份,包括女佣的身份——总之什么身份都不计较,只要能带她出去,她便如愿以偿。

于是形形色色的境外男人,成了“超度”她们的命中贵人。

今天,我们回顾八十年代,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从中期开始,它对折为“两页”。而你不能说它是“两页”,因为它并未从中线那儿被裁剪开;你也不能说它是“一页”,因为“两个半页”上所记载的内容竟是那么的不同。

常规的历史进程中,一般不产生这样的时代现象。

此时代现象说明,历史的进程一旦加快,几乎每五年便有大的区别。而普遍的人们,也仿佛每差五岁便如隔代了。所谓道既变,人亦既变。道变速,人变亦速。

八十年代的前半叶,某些中国女性求知若渴的自强不息使中国男人们为之肃然。

八十年代的后半叶,某些中国女性交易自身的迫不及待使中国男人们为之愕然。

尽管,这两类中国女性加起来,在数量上也还是少数。但经她们所体现的中国女性的时代意识的特征,毕竟使八十年代前后“两页”着上了极为浓重的色彩,以至于使其他的色彩显得淡化了,难以成为特征了。

最后值得总结的是——八十年代后期交易自身之目的达到了的女性,如今朝她们扫视过去,其实真正获得幸福的相当有限。她们中不少人,结果甚至相当不幸。有些女性甚至于今无国、无家、无夫、无子、无业、无产,除了跌价的容貌资本和贬值的青春股票,实际上几乎一无所获。证明她们当年的交易自身并不能算是成功之举。

女人通过嫁给某类男人的古老方式达到改变命运过另外一种生活之目的,虽比较符合女性的人性特点,虽不必加以苛求地批判,但也不值得格外地予以肯定。

因为,那方式所符合的,乃是女性的人性中太古老的特点。无论以多么“现代”的盒子包装了,仍是古老的。它在女性的意识里越强烈,女性在现代中越现代不起来。

因为,无论那目标表面看起来多么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多么能引起别人的羡慕,本质上仍是初级的——是以依附于男人为目标前提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女性

某些中国女性“外销”自己的“新洋务运动”,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始,年年方兴未艾,直到一九九三年后才式微渐止。她们的年龄普遍在三十五岁以下,年龄最小者十六七岁。因才十六七岁想方设法更改年龄以求达到合法移民岁数的事屡闻不鲜;因已三十四五岁想方设法更改年龄以求接近于更容易“外销”自己之岁数的事也屡闻不鲜。那些年内,由中国女性推波助澜的“新移民潮”,冲击亚洲欧洲澳洲许多国家。即使那些国家的华人移民数量剧增,也使国内许多城市的家庭夫妻离异子女双亲残缺。有知识的凭学历去闯,有才能的凭才能去闯,有技长的凭技长去闯;无知识无才能无技长可言的,则就仅凭容貌和青春资本去闯;连容貌和青春两项也够不上资本的,凭一往无前的盲目的勇气。

“洋插队”一词便是概括这一现象而产生的。“洋”字与“插队”二字相结合,包含了一切的苦辣酸麻。当然,她们当中也确有不少人,在异国真的尝到了爱情的“甜”,事业有成的“甜”,家庭美满的“甜”,人生幸福的“甜”。这些“甜”,也当然地原本就不该被国界和国籍隔着。在一方国土内获得不到,去别国寻找亦确是天经地义之事。欧洲国家彼此邻近,欧洲的男人们早就这么着了,后来欧洲的女人们也开始这样着了。其动因和目的与中国女性十分一致。中国女性仿佛企图用她们的行动证明——世界并不算太大,国与国都离得很近。

一九九三年以后,中国之经济迅猛腾飞,令世界“拍案惊奇”,刮目相看。但“腾飞”之中,今天看来,泡沫的成分极其显明。

但是经济的泡沫现象,在短期内向有头脑的人提供的发达之机反而尤其的多。许多人其实只需抓住一次机遇便可永久地改变自身命运。不管那机会是否在泡沫里。泡沫经济的游戏之所以对一个国家有危害,甚至有危险,是针对大多数人的长久利益而言的。当泡沫灭落,大多数人不但往往只空抓了两手湿,而且极可能连曾经拥有过的利益也丧失了。但泡沫又可以掩盖起“游戏”的诸种规则,使之变得似有似无,时隐时现,于是无规则的机会随着泡沫上下翻涌眼花缭乱,似乎比比皆是。而有头脑的人适时抓到它比在“游戏”规则极为分明的情况下抓到它更容易。

于是“洋插队”的中国男人和女人们,面对异国的“游戏”规则插而不入时,便转身回首,望向祖国的一大堆又一大堆的泡沫了。他们和她们,在异国学懂了积累了在中国学不到积累不成的经验。那种种的经验对于她们尤其是有用的,也是宝贵的。正是那种种经验告诉她们,中国的机会也多得值得回来一显身手。于是,攒下了些外汇的同时带着经验,没攒下外汇的同时带着半个外国身份,匆匆地又登上归国的航班。

一九九三年以后,这样一些“洋插队”过的女性,在中国的大城市里,既有相当出色的表现和表演,也有相当具“特色”的表现和表演。后一种表现和表演,每每伴随着坑蒙拐骗,每每自身也带有泡沫性。

一九九三年以后,中国的经济罪案中,女主犯或女同案犯渐多起来。倘仅以北京为例,我的司法界的朋友告诉我——当年三分之一左右的经济罪案中,有“洋插队”过的女性充当这样或那样的角色。

尽管如此,另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不少“洋插队”过的女性,以她们较为特殊的女性身份,在各大城市中营造了一道道当代都市女性的亮丽的风景线。

外企的第一代第二代“中方雇员”的“花名册”上,留下过她们的芳名。

最早的一批“白领丽人”中,加入过她们的身影。

她们中涌现过第一代第二代女经理、女总裁、女外商代理人、女经纪人、女策划人。

对于今天服装、时装、美容、化妆、健身、保健,乃至许多文化行业的发展,她们曾起到过功不可没的作用。她们一方面是这些行业引领消费潮流的女性;另一方面,可能同时便是宣传者、广告者、始作俑者。

与她们的能力、经济和风采一竞高下的,是那些并不曾“洋插队”过的女性。后者们对机会的企盼期比较长,准备期也比较长,因为身在本国环境中,机会一旦来临,自然出手更及时些。所以,二者相比,后者们的事业,往往是自己们的。自己们之上,并不再有老板。而前者们的事业,则往往不是自己们的。虽然优越着,背后还有老板。虽然挣的是外汇,但总归不过是佣金。

这样两类中国女性,当年曾使许许多多的中国男人惊呼“阴盛阳衰”,惊呼到处都是“女强人”。某些男人在哀叹自己们“疲软”的同时,不禁地对某些女人的能力和神通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其实,世界依然是一个男权主宰的世界。中国也尤其是这样。某些女人们尽管手眼触天能力广大神通非凡,但事业的成功,往往还是离不开某些权力背景更牢靠能力更广大神通更非凡的男人的呵护与关照。

我们说一九九三年以后中国经济呈现显明的泡沫成分,并不意味着否定一九九三年以后中国经济发展的一切实绩。泡沫的成分非是全部成分。实绩也是不可低估的。

有统计表明,一九九三年以后,国外投资大幅度上升,外企与合资企业的数量猛增,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新行业不断涌现……所有这些,都为中国女性证明个人能力和才干的表现与表演,提供了前所未有的驱动条件。

从普遍性的规律上讲,男人们都不得不承认,女性是影响男人成为什么样的人的第一位导师。

那么,谁是影响女性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导师?

是时代。

时代不但是,而且是影响女性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最后一位负责“结业”的导师。

在时代的教导之下,男性文化从前对女性的影响和要求,倘与时代冲突,那么大多数女性都会亲和时代,并配合时代共同颠覆男性文化从前对女性之人性的强加。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老年女性,目光望向比自己们年轻得多的“新生代”女性,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又是隔阂种种,又是看不顺眼。

然而“新生代”们如鱼得水。她们的前代女性,首先成为她们的竞争对手。前者在竞争中往往由于对时代的不适应处于劣势。大获全胜的她们,接着便以挑战的姿态向男人们示威。

一切时髦的事物,首先受到“新生代”女性们的欢呼。

一切夜生活的场所,皆可见她们及时行乐的身影。

一切新行业,都惊喜于她们跃跃欲试充满热忱的加盟。

“靠节俭能富起来吗?得靠机遇!”——这是她们的致富观。无疑是很正确的。可时代从前没给过女性什么机会,因而她们前代的女性大多数是节俭型的。她们的致富观,分明包含着对前代女性的嘲讽。

在许多种场合下,你会发现某些年纪轻轻的女性,与形形色色的、年纪往往可做她们父亲的男人,神神秘秘而又一本正经地共商大计,策划一笔投资数额几千万甚至几亿的项目。如果以为这只不过是异想天开,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成为事实的例子举不胜举。

林语堂曾这样解释他为什么最喜欢同女子讲话——“她们能看一切的矛盾、浅薄、浮华,我很信赖她们的直觉和生存的本能——她们的所谓‘第六感’。在她们的重情感轻理智的表面之下,她们能攫住现实,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我很尊重这个。她们懂得人生,而男人却只知理论。”

我之所以引用林语堂这段话,乃因其中有几点对女性的肯定,借以评说九十年代的一些女性,尤其“新生代”女性,也是相当准确的。

第一,直觉。

九十年代许多年轻女性的直觉,尤其知识化了的“新生代”女性们的直觉,所接受的是时代中枢神经发射的讯号。是大直觉。这种大直觉相对于她们的意义,往往敏感于男人们数倍。倒是男人们常常反而显得很滞后,很迟钝。它成全她们在经济活动中稳操胜券,以至于某些男人每向她们请教。他们信赖于她们的直觉,往往受益匪浅。

第二,生存的本能。

因为她们对生存质量的标准和要求提高了,故她们的本能充满强烈的欲望意味。而欲望驱使她们最大限度地发挥她们的能量。这使她们比以往任何时代的女性都不安于现状。

第三,能攫住现实。

九十年代的女性,尤其知识化了的“新生代”的女性,几乎一概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传统理念从她们头脑中消失的速度,远比从男人们头脑中消失的速度快得多。由于她们眼到心到手到,直攫现实,所以她们又几乎一概是目的主义者。这在男人们看来,也许太不可爱。她们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的。但她们自有她们的理由——在许多方面成功了的男人们又有哪一个非是彻底的目的主义者?凭什么女人就不能有目的?凭什么女人就不能为了那目的之达到而足智多谋?她们也自有另一套使她们变得仿佛依然可爱的方式方法——那就是引导男人们及时行乐。从表面现象看,往往似乎是男人们在向女人们提供行乐的条件和机会,因为他们买单。而实际上,从最终的效果,是女性在陪男人们。这时她们就尽量表现她们的天真、纯情、柔弱,心无任何功利之念和头脑的极其简单。她们知道普遍的男人们喜欢她们这样。她们善于在某时暂且隐藏了目的,投男人们之所好……

第四,接近人生,懂得人生。

普遍的她们对人生之理解,与数年前相比已大为不同,甚至可以说大为进步。数年前,在她们中许多人看来,“傍大款”便是最容易地接近最理想人生的捷径。而懂得女人如何受权贵或富有男人长期宠爱的经验,也就算懂得人生了。但是后来她们悟到了,那不过是杨贵妃式的女人的人生。有武则天一比,杨贵妃只不过是一个可悲可怜的女性罢了。她们倒宁肯从男人那儿少要点儿宠爱,多讨些实惠。尤其,当她们与男人的关系无望成为夫妻时,她们给予男人的每一份温柔,都要求男人们加倍地偿还以实惠。她们无不希望拥有完全受自己权力控制的纯粹个人的一番事业。当然这事业主要指经济方面的。她们对这一种事业的渴求,强烈于对一位好丈夫的渴求。因为道理是明摆着的,一个站立在完全受自己权力控制的经济基础上的女人,只要其貌不甚俗,其性情不甚劣,招募一位好丈夫实在并不困难。

当然,这样的女人究竟是否真的便算接近人生懂得人生,大可商榷。我们要指出的仅仅是,九十年代有许多女性持此种人生观。这毕竟比九十年代以前争先恐后自售其容其身要争气得多。

而我想说,九十年代的女性,尤其知识化了的,大城市里的“新生代”女性,尤其她们中特别年轻特别漂亮的,其实大抵是非常理智的女性。她们像一切时代的一切女性一样,有情感的需要,但是并不怎么在乎失去。渴望爱的抚慰,但是也颇善于玩味无爱的寂寞。她们有寂寞之时,但绝对的并不苦闷。她们有流泪之时,但主要因为失意而很少由于内疚。她们为交际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往往多于恋爱。在她们那儿两者常常是这样掂量的——交际产生交情,而广泛的男女交情比专一的爱情更有助于自己事业的成功。所以使男人常常搞不大清他和她之间的关系究竟是爱情还是交情。情人节亲自送给她们一束玫瑰,男人便可得到她们的一次甜吻。在她们的生日请她们到大饭店去“撮”一顿,她们望着那男人的目光便会始终含情脉脉。而男人若在她意想不到的情况之下送她名贵的首饰,她们很可能会扑入他的怀里惊喜地说:“啊,我的至爱!”——就像首饰广告里的情形那样。而她们越是变得极端地信赖手段追求目的不重情感,则越在一些琐碎的、鸡毛蒜皮的细节方面夸张地表演出注重情感的模样。

她们以上的种种行径又简直可以说都是身不由己的。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可信任度已大面积地从中国人九十年代的生活中流失了。行业虽然空前地多了,每个人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空间反而似乎越来越小越来越拥塞了。呈现在社会许多方面的竞争是那么的激烈,有时甚至是那么的世态炎凉冷酷无情,女性不得不施展最高的人生技巧才能做成她们想做的事情。

毋庸讳言,九十年代的中国“新生代”女性,表面看来头脑似乎史无前例地简单了,而实际上史无前例地精明史无前例地富有心机了。所谓“内方外圆”,从前时代的普遍的中国女性,即使外方,即使表面上见棱见角,其内心也往往是“圆”的,女人天性为主的成分居多。所以从前,最不服气男人的女人,也往往最终在与男人的较量和竞争中败北,被男人所降服。而男人利用了制胜的,又往往是女人天性中的某些弱点。当然,个例总是有的,比如武则天、吕后、慈禧、凤姐……正因为太是个例,所以从前的女人们即使心中暗暗钦佩也不敢公开地表示;所以从前的男人们一再地通过文学和戏剧历数她们的阴险歹毒。相比于从前时代的中国女性,尤其是遵循传统德行成为典范的女性,九十年代的“新生代”女性们,具有显明的反传统反礼教反淑女型典范的时代倾向。这意味着是她们以“代”的整体姿态对一向由男人们“安排”社会秩序“安排”女性命运的现实的挑战。这种挑战是初级阶段的,是无数个体成功欲望的本能汇聚在一起所呈现的,其个体“战术”也是初级阶段的,简单的,相似的,无非以男人之道还治男人之身,反过来利用男人与女人打交道时的天性弱点罢了。她们中许多人因而成功了一些事情。许多人也为成功付出了必然的代价。那代价使她们年纪轻轻心中便充满了沧桑感,使她们表面看来正朝气蓬勃着精神抖擞着姿态生动着,而实际上已陷入疲惫已经从心理上过早地老了……

于是她们中派生出了女“独身族”。

她们成功了或失意了受伤了以后,从社会大校场上抽身便走。这意味着一种人生“战略”上的转移或撤退。倘为成功者,带着伤痕大隐于市体会功成身退的自慰。毫无家族权力背景的女性徒手打天下并且获得某种成功而又居然不曾受过伤,在九十年代的中国,这样的事是不多的。倘为失意者,则一边自疗伤口一边总结教训,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失意本身即伤痕,而且大抵又是由男人造成的。这一类女性不仅内心更加的“方”了,而且其外也不复再“圆”。那曾“圆”过的外形变得模糊了,晕状了,边线若有若无了。如果说晕是月的框子,那么以守为攻是她们的心理的框子。她们的心理在那一框子内其实并不万念俱灰,而是处于高度的“战备”状态。倘她们又东山再起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她们往往对男人具有报复性。即使并不如此,也往往对男人不屑一顾常常予以轻蔑。当然,也有人陷于较长久的自哀自怜不能自拔。更有人并不急流勇退,以独身“女强人”的姿态为自己标定一个比一个高的目标鼓励自己实现一次比一次大的野心。在这种无休止的过程中企图忘记自己是女性,仿佛变成了中性人。

女“独身族”们几乎没有不自言独身潇洒独身也美好的。

然而我知道,女性一旦成熟为女人,独身肯定在实际上是不自然的,不美好的。

独身只在一种情况下可称之为理智的选择,那就是相对于形式上的糟糕的婚姻。

这一种相对性,决定了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独身的选择起点是较低的。

她们也知道这一点。

知道而偏说独身的潇洒和独身的美好,足见她们是多么的言不由衷又是多么的内心苦楚。

让我们祝愿她们都能早日有情人终成眷属,告别她们本性上其实都并不愿恪守的“独身主义”。

九十年代以来的一些女大学生们,第一崇拜财富;第二崇拜权力;第三崇拜明星;第四崇拜女性的性魅力;第五,如果自己具有或自以为具有,极端地自我崇拜……因人而异,还可以列出另外的许多条。但前四条无疑已包含了她们最主要的崇拜内容,无非顺序的先后不尽相同。

她们中毕业后分配在电台、电视台、报刊的文科大学生们,以她们的喜好一改九十年代以前的中国综合文化的老面孔。电台、电视台的节目审查制度依然相当严格,她们的喜好每每受阻。但是今天看来,她们已凭她们的喜好占领了全国大多数报刊的半壁江山。如果说中国的大文化内容空前丰富了,风格空前绚丽了,包装特别多彩了,那么有她们的一份功劳。如果说九十年代以后的中国大文化酸味儿多了,嗲味儿多了,娇味儿多了,未免太甜了太软了太媚了太性感了,那么也是她们苦心营造的结果。

说到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大文化的性感,肯定有人急欲反驳。其参照又肯定是西方大文化——的确,我们还远没裸到他们那么到处可见的程度。

不过我以为,女性肉体的彻底的裸,要么美;要么妖;要么媚;要么邪。因为彻底,性的意味公然了,一眼望去,想象夭折于全部的展现之前,面对其“性”反而没了太多所“感”。

这就好比男人可以比较自然地面对穿得较少的女人,却实难比较自然地面对穿得非常之透的女人。

女人不是穿得少而是穿得透,据我看来,便等于放射着邪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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