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手

祖母是1956年春节前一天去世的,离现在已经四十三年了。可她的音容笑貌仍宛若在前,那样鲜活,那样慈祥,那样和蔼,那样亲切……特别是她那双瘦弱的却像有魔力的手,连同那如同雕刻上去的纹路、凸起的青筋、割裂的伤口,连同那微微抖动的样子,此刻都在我的眼前幻化成故乡黄昏时分的七彩霞光。

我年少的时候,家里生活困难。每当青黄不接之时常常没有米下锅,那真是一场灾难,其惨状如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无能且不理家务,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还太小,这样,维持一个七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就不能不落到了祖母和母亲两个女性身上。祖母那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又是小脚,下不了地,从哪里去弄每天清晨要下锅的5斤米呢?我们家那时唯一的财富就是她们婆媳俩相濡以沫的精神了。

我们家所在的乡村,是周围几十里的一个大镇,每十天有两个“墟日”(北方话“集市日”),来往的人比较多。婆媳俩就先后想出了两个解救“家庭危机”的办法。蒸米面包子拿到街上去卖是她们想出来的第一招。做米面包子是一个很复杂的活儿。面要和得好,馅儿要调得好,皮要包得好,蒸时柴还要烧得好。这“四好”全靠祖母的手巧。母亲用力揉过的面团,祖母总要接过去再揉几遍,太硬了添些水,太软了添些面,然后用她的瘦弱的手拍几下,说:这下好了!南方苞米面包子,不像北方那样用擀面杖来擀,要用手来捏。馅也是祖母亲手调制的。那馅也不像北方的包子那样一团死肉,除少许猪肉之外,还得配上炒鸡蛋、炸豆腐和多种蔬菜。这馅也必定是祖母亲手调制。皮要捏得薄,靠的也是手的技巧。祖母捏的皮总是最薄的,封口处还加上一溜儿整齐的花纹,煞是好看。包子的生意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也解除了家庭的燃眉之急。不久婆媳俩的第二招也“出台”了。那就是利用我们家一个大祠堂的空间,每逢“墟日”用木板搭几个床铺,招待几个来不及回家的客商。祖母的手总是忙个不停,又是挑选木板,又是整理床铺,又是舀洗面水、洗脚水,又是给客人准备可口的饭菜。婆媳俩的辛劳终于有了回报,那就是换来了全家的温饱。当我们全家每天又有5斤米下锅,每个人都端起香得无法形容的米饭的时候,祖母瘦弱的手微微地抖动着,拨动自己碗里珍珠般的饭粒,嘴角露出了微笑。

祖母的手是勤劳的手,是救苦救难的手!

农村天地阔,大路小路,田里田头,山里山外,各忙各的,无非是俗务。祖母最愿意做的事情之一,是扭着自己的小脚,独自一人走遍全村每一块有绿色的地方。难道她是要用她的小脚去丈量那方圆十余里的田地、山坡、草坪、沟坎和洼地吗?当然不是。原来她是在寻找和辨识草药。她在平日出去“漫游”,似乎只是去检阅她的“军队”,从不把草药带回家。只有等到某个乡亲生了病,一般的中西药又都吃过,病情越来越严重,简直到了“病入膏肓”之时,他们才会找上门来求她的草药,撞一撞运气。这时候,祖母总是有求必应,不论手边有多要紧的活,她会立即出去调动她的“军队”,以最短的时间,抓回她所需要的草药来。这时候,她的瘦弱的手决定着某一个人的生命。是的,当她把抓回来洗干净的草药放到石臼捣碎的时候,她的手微微地抖动,似乎拿不起那捣石臼的小小的石锤。有时候我就过去,要代替她的劳作,可她一次也没有让我替她。在她的意念中,似乎这动作是神圣的,只有她的有魔力的手,才能给那药注入生命的元素,使病危的人起死回生。特别神奇的是,她的草药的灵验,也有如神助,虽不说是药到病除,但那病人的病却也一天天地一点点逐渐好起来。我在四五岁时得了感冒,又转为肺炎,终日发高烧,周围的“名医”开的药都吃过了,就是不见好转。似乎所有的人对我的生命都失去了信心,只有祖母没有。她不信我会死。她跑遍全村每一个地方,用她的瘦弱的手,抓回各种似乎是极普通的草,捣药,喂药,虽然那喂药的手仍然是微微地抖动,但我的病一天比一天见轻,在祖母的照料下终于恢复了健康。

祖母的手是善良的手,是回春之手!

在南方,花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一年四季,哪个季节不是姚黄魏紫、尽态极妍。可这没有减少祖母对花的热爱。我们祠堂外的院子里,祖母种的一树茶花,开白色的花朵,每当春天来到的时候,满树的茶花似乎是同时开的,花团锦簇,使整个院子生机勃勃。最难以忘怀的是,我们家的祠堂里面上下厅之间,有一个宽阔的天井,它给我们带来阳光和雨水。祖母看中了这块空间。她用她的瘦弱的手,从各处捡了许多破砖头,精心设计,在天井的两端,垒起了砖墩,把家里闲置的两块大厚木板搭在上面。来我们乡赶“墟日”的邻村人,来卖各种陶器,卖不完的拉不回去,祖母就允许他们把卖剩的陶器寄存在我们的祠堂里,等下一个“墟日”再卖。他们作为给祖母的好意的报答,就常把一些陶器送我们家用。陶盆、陶罐、陶碗都很实用,人家送给她,她不要,说宁愿掏钱买。卖陶器的人微笑地指着那些最没有销路的陶花盆说:老人家,难道你想要这些卖不出去的东西?祖母瘦弱的手微微抖动着,开心地笑了。于是这些精致的陶瓷花盆就上了她在天井里搭好的木板上。祖母在这里栽种的兰花,约有十余种,花期很长,大概从春天到深秋,这盆谢了,那盆开了,祠堂的大厅里芳香四溢。村里的人无论谁一进我们家,还没有迈进祠堂,就要惊奇地叫起来:怎么这样香?兰花是一种娇嫩的花,并不是好种的。可兰花对祖母似乎情有独钟,她种兰花除了春天施一些草肥外,连水也不怎么浇的,可她种一盆,活一盆,香一盆。那兰花的生气、清雅和芳香一直陪伴着祖母和家人,直到祖母去世。这以后我家的兰花就日益“衰落”下去。去年我回老家,兰花已经在我们家绝迹。我问小弟弟:兰花都死了吗?小弟弟说:不知怎么弄的,我们几个都弄不活它。古人云:“男子树兰而不香”,在我们家则是“男子树兰而不活”了。我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天井,在黯然伤神中想起了祖母的瘦弱而灵巧的手。

祖母的手是美丽的手,是栽种生命的“绿色”的手!

(1999年春/2000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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