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与命子

归来与命子

——陶渊明的仕隐之谜

范子烨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声“归去来”,华夏诗史的长空千古传响。但如果要真正理解这深情的呼唤,就必须充分了解陶渊明与晋宋政局的关系。《宋书》卷九十三《陶潜传》:

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郡遣督邮至,县吏曰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

无论何时何地,辞官归隐对每个知识分子来说都属于重大的人生选择。束带面见上级长官,在晋宋时代是通例,陶渊明为何感到如此难堪?这能构成他辞官归隐的理由吗?我们再读《陶渊明集》卷五《归去来兮辞序》的相关自述: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一,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为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媿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这段序文意在表明:(一)做官是为了解决生活的困难,挣点钱花,因为他实在是太穷了。纪伯伦说:“最高超的心灵,也逃不出物质的需要。”我们姑且这样理解陶渊明。(二)出任彭泽令是自己主动求官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他托了族叔陶夔的关系向“诸侯”求情。按照现在的干部选拔制度,这种“走后门”的行为属于违法乱纪。所以从表面看,陶渊明此举实在未免俗气,与其不愿束带面见督邮并因而辞官的血性之举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但令人诧异的是,诗人居然坦诚地公开了自己谋官谋位的行为,所以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三)之所以请求做彭泽县令,是因为大规模的战争刚刚停止,天下还不太平,自己不愿远离故土,而彭泽县离家乡浔阳比较近。(四)做县令的好处是可以利用公田种粮食酿点酒喝。(五)当官毕竟是违背自己本性的,所以感到不舒服。(六)正好赶上妹妹(嫁给武昌程氏,所以称为“程氏妹”)的丧事,所以就“自免去职”了。(七)“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表明在他担任彭泽令期间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至于督邮下来巡视的事他根本就没提。我们仔细审视诗人交代的这些情况,可以肯定其所述辞官归隐的种种理由都很难成立。试想:如果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就辞官,如果自己感到行动不自由就辞官,如果有亲人去世需要奔丧就辞官,天下还有官吗?事实上,我们看陶渊明在担任彭泽县令期间的表现,可以发现与其说他是在做官,不如说是在表演,尤其是和太太商量种地的事,没有他本人的广泛宣传,他人如何得知?如何能够进入历史学家的笔下?我们不妨对比一下《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

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

显而易见,陶渊明之求为彭泽令与阮籍之求为东平相非常相似,可能都有政治上的寓意。陶渊明的《命子》诗对我们认识这一点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研究中国现代著名学者古直(1885~1959)的过程中,我偶然发现了日本著名汉学家斯波六郎(1894~1959)撰写的《古直〈陶靖节诗笺〉补正》一文。斯波氏素以《文选索引》一书驰誉学林,对他的这篇文章我自然也不敢小觑。尤其是该文所揭示的陶渊明《命子》诗的部分用典情况,对我们了解和理解陶渊明的生平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最近,我两次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建所60周年·日本大东文化大学创立90周年共同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北京,2013年6月4日;东京,2013年11月5~9日),在会上都谈到了这个话题,而这也构成了我们解开陶渊明仕隐之谜的一把钥匙。

陶渊明爱子情深,《命子》诗是他在身体衰微之际写给长子陶俨的,与其《诫子文》出于同一背景和心态,故此一文一诗实可比观并读。《宋书·陶潜传》称“与子书以言其志,并为训戒曰”:

天地赋命,有往必终,自古贤圣,谁能独免。……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弟兄之义。鲍叔、敬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共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泛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又称“又为《命子诗》以贻之曰”: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为虞宾,历世垂光。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纷纭战国,漠漠衰周。凤隐于林,幽人在丘。逸虬挠云,奔鲸骇流。天集有汉,眷予愍侯。/于赫愍侯,运当攀龙。抚剑夙迈,显兹武功。参誓山河,启土开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踪。/浑浑长源,蔚蔚洪柯。群川载导,众条载罗。时有默语,运因隆污。在我中晋,业融长沙。/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天子畴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惑。孰谓斯心,而可近得。/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于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迹夙运,冥兹愠喜。/嗟余寡陋,瞻望靡及。顾惭华鬓,负景只立。三千之罪,无后其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卜云嘉日,占尔良时。名尔曰俨,字尔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待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日居月诸,渐免于孩。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

《诫子文》以凄凉、沉重的话语追溯自己的生平,重点传达诗人的人生感悟,对孩子们加以劝勉,特别告诫他们要团结、和睦,共同克服生活的困难。所谓“共父之人”,就是陶渊明的五子,其名见《陶渊明集》卷三《责子》诗自序:“舒俨、宣俟、雍份、端佚、通佟,凡五人。舒、宣、雍、端、通,皆小名。”这句话意味着此五子不是一母所生。东晋大将军陶侃(259~334)是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的后裔多有凶暴之徒。据《晋书·陶侃传》,陶侃三子陶夏、陶斌和陶称“各拥兵数千以相图”,“既而解散,斌先往长沙,悉取国中器仗财物”,陶夏将其杀死。陶渊明晚年,其五子之间的关系可能也相当紧张,而这可能是陶渊明辞世前困扰其生活和心境的主要因素,所以才有“虽不同生”那样一番劝诫之言。而《命子》诗则是诗人自述家世与族史的作品,通过对自己祖先光辉历史的缅怀,鼓励孩子们上进。因此,这一文一诗在内容上具有互补性,而教育孩子则是共同的目的。修史者将它们作为信史文献来使用,足见其对研究陶渊明本人的重要性。《命子》诗凡10节,在第一节中,渊明先称浔阳陶氏来自陶唐氏(即尧帝),第三节和第五节又分别提到了三位陶氏人物:汉愍侯陶舍(公元前202年前后在世),汉丞相陶青(公元前195年前后在世)和长沙郡公陶侃。在“启土”一句下,斯波氏引《尚书·武成》:“惟先王,建国启土。”在“亹亹”一句下,斯波氏引《毛诗·大雅·文王》:“亹亹文王。”在“桓桓”一句下,斯波氏引《毛诗·周颂·桓》:“桓桓武王。”在“天子”一句下,斯波氏转引铃木虎雄《陶渊明诗解》所引《尚书·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在“临宠”一句下,斯波氏引《毛诗·曹风·鸤鸠》:“其仪不忒。”又引《毛诗·鲁颂·閟宫》:“享祀不忒。”无论周武王、周文王,还是尧帝,在后世均有圣王之目,陶渊明用这些历史巨人来比拟其先人,其心志之高傲实在令人震撼,比较而言,平生颇为狂傲不逊的谢灵运(385~433)的“述祖心态”则低调许多。《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载谢氏《山居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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