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毛本《三国演义》

论毛本《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成熟的长篇小说。六百多年来,它以博大深厚的思想内涵、丰富曲折的故事情节、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而脍炙人口,对中华民族的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然而,自清初以来的三百余年中,亿万民众传阅、讲说和熟悉的,并非罗贯中的原作,而是《毛宗岗评改本三国演义》(简称“毛本《三国演义》”)。

奇怪的是,人们长期以来却对毛宗岗贬抑颇多。胡适称之为“平凡的陋儒”;后来的学者或夸大其封建思想较为浓重的一面而否定其积极方面,或将其贬为金圣叹的机械模仿者而忽视其独特贡献。直到最近十年,人们才开始比较全面地评价毛宗岗和毛本《三国演义》。

毛本《三国演义》虽然署名为“毛宗岗评改”,实际上却是毛纶、毛宗岗父子共同努力的结果。

毛纶,明末清初茂苑(即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字德音,号声山。生年约在明万历四十年(1612)左右,享寿在六十岁以上,卒年不详。他学识弘富,颇有文名,与同县著名剧作家尤侗甚为友好;但命途多舛,未曾出仕,中年以后,又不幸双目失明(其号“声山”即因此而来)。他不甘沉沦,乃著书自娱,在康熙五年(1666)以前评点了《三国演义》《琵琶记》两部名著,隐然与评点《水浒传》《西厢记》的金圣叹抗衡。为此,尤侗在《第七才子书序》中感慨万端地写道:“毛子以斐然之才,不得志于时,又不幸以目疾废,仅乃阖门著书,寓笔削于传奇之末,斯已穷矣!”此后,他似乎再没有比较重要的作为,而在贫病交加中度过了余生。

毛纶评点《三国演义》的起因和经过,在他的《第七才子书琵琶记总论》中说得比较清楚:

昔罗贯中先生作《通俗三国志》一百二十卷,其记事之妙,不让史迁;却被村学究改坏,予甚惜之。前岁得读其原本,因为校正;复不揣愚陋,为之条分节解;而每卷之前,又各缀以总评数段。且许儿辈亦得参附末论,共赞其成。书既成,有白门快友见而称善,将取以付梓。不意忽遭背师之徒,欲窃冒此书为己有,遂致刻事中阁,殊为可恨。今特先以《琵琶》呈教,其《三国》一书,容当嗣出。

这段话告诉我们:毛纶评点《三国演义》,首先是出于对“被村学究改坏”的某些版本(主要是叶昼伪托的《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的不满;他所做的工作,一是“校正”文字,二是“条分节解”,即加上若干夹批,三是“每卷之前,又各缀以总评数段”;然而,由于某个“背师之徒”欲窃冒此书为己有,毛纶的评本未能出版。对此,毛纶感到痛心疾首,只得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其子毛宗岗身上。

毛宗岗,字序始,号孓庵。友人陈翔华兄据蒋祖芬《娄关蒋氏本支录·祖范》存录之毛宗岗跋语,推算他生于明崇祯五年(1632),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春尚在世,时年七十八岁,卒年自当在此以后。与父亲一样,他虽有文名,仍为一介寒儒,与《隋唐演义》的编撰者褚人获(1635—?)友情深笃,交往甚密。在毛纶评改《三国演义》之时,他全力协助,不仅认真为之笔录,而且积极“参附末论,共赞其成”;以后,他又倾注大量心血,继续为之校订、加工并最后定稿。因此,尽管毛本《三国演义》出自毛氏父子之手,而后人多归功于毛宗岗。

今知毛本《三国演义》的最早刻本为康熙十八年(1679)醉耕堂精刻本,这很可能即是毛本的第一个刻本。其时毛宗岗四十余岁,接近“知天命”之年,正是思想和学问都很成熟的时候。可是,在此后漫长的三十年里,他却没有做出什么可观的业绩,我们仅从褚人获《坚瓠补集》卷五的《焚书自遣》中得知,康熙庚辰(1700)夏日,六十九岁的他因邻人失火而遭池鱼之殃,房屋烧毁,藏书俱成灰烬。寒士遭灾,犹如雪上加霜,此后的岁月更加难熬。曾经高唱“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他,竟在贫困中终老,令人为之叹息!

尽管毛纶、毛宗岗父子困顿终生,但是,他们评改的《三国演义》却战胜了以往的一切旧本,成为三百多年来惟一流行的版本,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不可磨灭的声誉。

在长期的广泛流传过程中,毛本《三国演义》多次刊刻,书名也屡有变化,主要有《四大奇书第一种》《第一才子书》《贯华堂第一才子书》《绣像金批第一才子书》《三国志演义》《三国演义》等。

《四大奇书第一种》(或作《古本三国志四大奇书第一种》)乃是毛本《三国演义》的本名。康熙十八年的醉耕堂精刊毛本,书名即为《四大奇书第一种》。早在明末,《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这四部长篇小说名著就被称为“四大奇书”,毛氏如此命名自己的评改本,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第一才子书》本来是指李渔(笠翁)评阅的《绘像三国志第一才子书》。李渔评本略晚于毛本,内容、版式都与毛本有所不同。但因毛本卷首的《读三国志法》已明确宣称:“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而李渔的评语又往往袭用毛本夹评,创见不多,人们便将《第一才子书》之名“借”给了毛本。由于这个名称特别响亮,而且符合毛氏本意,而原来使用它的李渔评本反而不为一般读者所知,因此,《第一才子书》便成为毛本《三国演义》最常用的书名。

所谓《贯华堂第一才子书》《绣像金批第一才子书》,其中的“贯华堂”借指金圣叹(金圣叹自称其评改之《水浒》为“贯华堂所藏古本”),“金批”指所谓“金圣叹批评”,都来源于通行的毛本《三国》卷首那篇署名“金人瑞圣叹氏”的《序》。由于金圣叹在小说界的赫赫名声,加之这篇《序》确实抓住了《三国演义》的某些特点,因而长期以来颇有影响,瞒过了许多读者,从而给毛本《三国》增添了“圣叹外书”“贯华堂第一才子书”等名目。近年来,已有一些学者指出此《序》绝非金圣叹所作,友人黄霖兄的考辨尤为有力,提出了如下四点证据。第一,金圣叹以《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而从未称《三国演义》为“第一才子书”;相反,他对《三国》评价不高。而此《序》却说:“而今而后,知‘第一才子书’之目,又果在《三国》也。”显系伪托圣叹之名。第二,毛纶父子评点《三国》是从康熙三年(1664)开始的;在此两年之前,金圣叹已经成了清朝统治者的刀下之鬼,他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忽于友人案头见毛子所评《三国志》之稿”?第三,此《序》落款称“时顺治岁次甲申”,也露出了伪托的马脚。顺治甲申即顺治元年(1644),亦即明崇祯十七年,此时,清兵刚刚入关,金圣叹所居的苏州尚未属清,他绝不会不署“崇祯十七年”,而用清人年号。第四,康熙十八年刊刻的《四大奇书第一种》前并无此《序》,而有李渔的序,序中写道:“《水浒》之奇,圣叹尝批之矣,而《三国》之评独未之及。”由此可见,金圣叹确实未曾评点《三国》,毛本《三国》原本也没有金圣叹的序。至于这篇《序》的伪托者,有学者疑为毛宗岗本人。从上述第四点来看,作伪者决非毛宗岗,而系稍后的书商。

至于《三国志演义》《三国演义》两个书名,前者早见于明代周弘祖的《古今书刻》,相沿已久;后者则见于毛宗岗本人的《读三国志法》,亦已深入人心。有学者曾辨析二者之不同,主张不用《三国演义》之名。诚然,《三国志演义》与《三国演义》的含义不完全相等,而且前者的使用时间要早得多;但是,两个书名都所来有自,都从一定角度反映了《三国》的特点,因此,作为毛本的书名,它们都是“合法”的。

毛氏父子评改《三国演义》的指导思想包含多种思想成分。《读三国志法》一开始就提出:

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魏之不得为正统者,何也?论地则以中原为主,论理则以刘氏为主,论地不若论理。故以正统予魏者,司马光《通鉴》之误也;以正统予蜀者,紫阳纲目之所以为正也。

这表明,毛氏父子确是从正统思想出发来评改《三国演义》的。这种正统思想,既包括南宋朱熹以来的以“论理”为特征的封建正统观,也包括民间传统的以善恶仁暴为取舍标准的蜀汉正统观,还可能包含某种程度的反清悼明情绪。凡此,都增强了《演义》“尊刘抑曹”的思想倾向。同时,在判断是非、褒贬人物时,毛氏父子又常常以儒家民本思想为依据。

与以往的版本相比较,毛氏父子对《三国演义》的评改主要包括六个方面。

(一)修订文辞

这是毛氏父子致力最多的一个方面。他们对《演义》的文字进行了精琢细磨的加工和润饰,删去了若干繁冗复沓乃至龃龉不通之处,使全书语言更加规范、简练、流畅。试以第一回写到的灵帝诏问群臣为例,将明嘉靖壬午(1522)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简称“嘉靖壬午本”)与毛本的有关文字加以对照。

毛本删去杨赐的“书对”,仅转述蔡邕“书对”中关键的一句,一下子减省四百余字,叙语干净利落,“颇觉直捷痛快”(毛本《凡例》之一)。不过,在某些地方,毛本也有修改不当之处,有损于原书语言的时代特色和人物语言的个性特征。

(二)修改情节

毛氏父子根据自己的思想倾向和审美观点,对《演义》的情节作了某些修改。鲁迅先生将此概括为:“一曰改,如旧本第百五十九回《废献帝曹丕篡汉》本言曹后助兄斥献帝,毛本则云助汉而斥丕。二曰增,如第百六十七回《先主夜走白帝城》本不涉孙夫人,毛本则云‘夫人在吴闻猇亭兵败,讹传先主死于军中,遂驱车至江边,望西遥哭,投江而死’。三曰削,如第二百五回《孔明火烧木栅寨》本有孔明烧司马懿于上方谷时,欲并烧魏延,第二百三十四回《诸葛瞻大战邓艾》有艾贻书劝降,瞻览毕狐疑,其子尚诘责之,乃决死战,而毛本皆无有。”

这些修改,有的使作品情节更加合理;有的使人物性格更加统一;还有的则增强了人物形象的生动性和作品情节的趣味性,“如关公秉烛达旦,管宁割席分坐,曹操分香卖履,于禁陵庙见画,以至武侯夫人之才,康成侍儿之慧,邓艾凤兮之对,钟会不汗之答,杜预《左传》之癖”(《凡例》之三),等等。不过,也有少数修改有损于人物性格的丰富性,或造成个别情节不合历史真实。

(三)整顿回目

《演义》原为二百四十回(通称“二百四十则”,不妥),伪“李卓吾评本”将其合并为一百二十回,各回回目则由原来的上下两回拼合而成,大都“参差不对”。在此基础上,毛氏父子对全书回目作了加工,每回均以七字或八字的对偶句为题,文字比较考究,确实起到了“快阅者之目”(《凡例》之五)的作用。

(四)削除论赞

旧本《三国演义》夹有较多论、赞、评,显得累赘繁琐,毛氏父子往往加以削除。如嘉靖壬午本卷二十《孔明秋风五丈原》回写到诸葛亮逝世时,接连引用陈寿评、杨戏赞、朱黻论、张南轩赞、李兴碑文、尹直赞,连篇累牍,拖沓臃肿,反而冲淡了这一情节悲壮苍凉的艺术氛围。毛氏父子均予删除,正符合读者的阅读心理。

(五)改换诗文

旧本《三国演义》写人记事,每每引录诗文,有的重三叠四,有的风格卑弱,有的体例与时代不合。对此,毛氏父子大刀阔斧地改换和删削。如嘉靖壬午本卷十六《玉泉山关公显圣》回写到关羽父子之死时,原有五首诗赞;毛氏全予删除,另换五律、七律各一首。同回写到乡民在玉泉山建庙祭祀关羽时,原有《记》《传》《赞》各一首,共一千余字;毛氏一概不要,另引对联一副:“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寥寥三十四字,警策凝炼,堪称以少胜多。

(六)重作批评

这是毛氏父子评改《三国演义》中致力最多的另一个方面。他们殚精竭虑,探幽发微,对全书作了详细的批评,字数多达二十几万。如此详尽的批评,反映了毛氏父子的历史观、伦理观和文学观,在《三国演义》的研究史上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毛氏父子的评改,使《三国演义》的面貌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其总体艺术质量有了明显的提高,毛本《三国》实际上成了《三国演义》的最终“定本”。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毛氏父子也参加了《三国演义》的创作。

从小说理论批评的角度来看,毛氏父子(主要是毛宗岗)受到了金圣叹的深刻影响,而在金圣叹所忽视的历史小说领域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探索,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见解。

(一)充分肯定了历史小说的社会功能和艺术价值

毛宗岗认为,《三国演义》“作者之意,自宦官、妖术而外,尤重在严诛乱臣贼子,以自附于《春秋》之义,故书中多录讨贼之忠,纪弑君之恶。……虽曰演义,直可继麟经而无愧耳”他再三强调:“《三国》一书,乃文章之最妙者”“读《三国》一书,诚胜读稗官万万耳。”“读《三国》胜读《西游记》”“读《三国》胜读《水浒传》”“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读三国志法》)他把《三国演义》与封建社会中被奉为“经书”的《春秋》相提并论,对《演义》的社会价值的概括并不确切;把《演义》的艺术价值置于《水浒传》《西游记》之上,亦不无偏颇之处。但这些看法,却有助于提高历史小说的地位。

(二)阐述了历史小说与历史事实的关系

一方面,毛宗岗强调了历史小说对于历史事实的依赖性,指出《三国演义》之所以是“文章之最妙者”,首先是因为“古事所传,天然有此等波阔,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读三国志法》)“天然有此等妙事,以助成此等妙文”。(第六十三回回评)说明历史小说必须受基本史实的制约。另一方面,他并不反对合理的艺术虚构,对成功的虚构还大加赞许。如第三十九回所写的火烧博望一节,历史上本为刘备之事,《演义》却虚构成诸葛亮的初出茅庐第一功;对此,毛宗岗不仅不以为病,而且极力称赞作品描写之曲折多端,认为:“若只一味直写,则竟依《纲目》例大书曰‘诸葛亮破曹兵于博望’一句可了,又何劳作演义者撰此一篇哉!”同样,对于“温酒斩华雄”“三战吕布”“连环计”“过五关斩六将”“群英会”“蒋干盗书”“草船借箭”“华容放曹”“三气周瑜”“空城计”等脍炙人口的虚构情节,毛氏也都啧啧称赞,而不管它们是否符合具体的史实。由此可见,毛宗岗虽然未就艺术虚构的价值和规律作出深入的理论概括,但他对历史题材与艺术虚构的关系的认识基本上是正确的。

(三)深入分析了《三国演义》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辩证法

毛宗岗认为“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就在于《三国演义》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其中,既有诸葛亮、关羽、曹操这样的“三奇”“三绝”,即具有高度艺术概括力的典型形象,也有刘备、张飞、赵云、徐庶、庞统、周瑜、鲁肃、陆逊、郭嘉、许褚、司马懿等具有鲜明性格特色的人物。他通过细致的分析,总结了《演义》突出人物性格特征的主要方法。一是“用衬”,即在性格对比中刻画人物。他说:“文有正衬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写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衬也。譬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读此可悟文章相衬之法。”(第四十五回回评)二是在性格冲突中刻画人物。如在分析曹操与关羽的关系时,毛宗岗写道:“曹操一生奸伪,如鬼如蜮,忽然遇着堂堂正正、凛凛烈烈、皎若青天、明若白日之一人,亦自有‘珠玉在前,觉吾形秽’之愧,遂不觉爱之敬之,不忍杀之。此非曹操之仁有以容纳关公,乃关公之义有以折服曹操耳。虽然,吾奇关公,亦奇曹操。以豪杰折服豪杰不奇,以豪杰折服奸雄则奇;以豪杰敬爱豪杰不奇,以奸雄敬爱豪杰则奇。夫豪杰而至折服奸雄,则是豪杰中有数之豪杰;奸雄而能敬爱豪杰,则是奸雄中有数之奸雄也。”(第二十六回回评)三是化静为动,层层渲染,使读者逐步加深对人物的印象。如针对《演义》第三回通过董卓、李儒的眼光来描写吕布形象,毛宗岗在夹评中逐层批道:“先从李儒眼中虚画一吕布。此处先写戟”“又从董卓眼中虚画一吕布。前只写戟,此处添写马”“又双从董卓、李儒眼中实写一吕布。”然后小结云:“看他先写状貌,次写姓名,次写妆束,先写戟,次写马,次写冠带袍甲:都作数层出落,妙。”如此分析,确实揭示了作者刻画人物的妙处。四是隐而愈现,即通过对周围环境及相关人物的描写,来突出主要人物。如在评析刘备前两次造访茅庐而不遇诸葛亮的情节时,毛宗岗写道:“此回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写其人如闲云野鹤之不可定,而其人始远;写其人如威凤祥麟之不可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第三十七回回评)

(四)精辟剖析了《三国演义》的艺术结构

毛宗岗这样概括《三国演义》的总体艺术构思和结构特色:“叙三国,不自三国始也,三国必有所自始,则始之以汉帝。叙三国,不自三国终也,三国必有所自终,则终之以晋国”“《三国》一书,总起总结之中,又有六起六结。其叙献帝,则以董卓废立为一起,以曹丕篡夺为一结;其叙西蜀,则以成都称帝为一起,而以绵竹出降为一结;其叙刘、关、张三人,则以桃园结义为一起,而以白帝托孤为一结;其叙诸葛亮,则以三顾草庐为一起,而以六出祁山为一结;其叙魏国,则以黄初改元为一起,而以司马受禅为一结;其叙东吴,则以孙坚匿玺为一起,而以孙皓衔璧为一结。凡此数段文字,联络交互于其间,或此方起而彼已结,或此未结而彼又起。读之不见其断续之迹,而按之则自有章法之可知也。”(《读三国志法》)这正抓住了《三国演义》的情节主线,突出了《演义》结构宏大而又精密的优势。

(五)总结了《三国演义》所运用的种种艺术手法

在《读三国志法》中,毛宗岗指出《三国演义》“有追本穷源之妙”“有巧收幻结之妙”“有以宾衬主之妙”“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有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有浪后波纹、雨后霡霂之妙”“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有添丝补锦、移针匀绣之妙”“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这十几种“妙处”,主要是关于叙事方法的。毛宗岗总结这些艺术手法,有的显然受到金圣叹有关《水浒》艺术特色的论述的启示,有的则出自他本人的创见。正是继承前人与独抒己见的结合,使毛宗岗关于《三国演义》艺术手法的论述呈现出比较详尽而有条理的形态。

总的说来,毛宗岗在小说理论上的独创性和系统性虽然不及金圣叹,但是,他评改《三国演义》的影响之大,却几乎可与金圣叹对《水浒传》的评改相提并论;他对古代小说理论的发展,特别是古代历史小说理论的形成,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因此,他不愧为继金圣叹之后的又一个古代小说理论大家,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原载《海南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1年第12期转载;《中国文学年鉴》1991—1992卷介绍了本文观点)

  1. 见陈翔华著《诸葛亮形象史研究》第300页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
  2. 毛本《三国演义》卷首之《临江仙》词。
  3. 见黄霖《有关毛本〈三国演义〉的若干问题》文,载《三国演义研究集》,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
  4. 《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元明传来之讲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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