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读时代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大,学术压过一切,文学创作只是少数人的边缘化的劳作,风气已很不同于“五四”时期了。有学者已说,蒋梦麟出任北大校长后,文学社团的活动就萧条起来了,这是对的。张中行是有艺术天赋的人,但大学似乎并未激发他的这一潜质,文学创作的一面未被调动出来,他反而转到故纸堆里去了。那时的北大有几个文学社团,搞创作的也有一些人,他的上下届同学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都是当时的活跃人物,可是那些热闹的文学活动里几乎找不到张中行的影子。对熙熙攘攘的热闹,他的兴趣是寡然的。
也许是专业选择的缘故,外文系的文学热情,当时就高于中文系。比如1931年法文系主任梁宗岱,因诗学理论而引人注意,一时有诸多的追随者。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虽不在一个系里,但都是外国文学的爱好者。比如象征主义问题、唯美主义等等,都吸引着他们。何其芳办过《红砂碛》,李广田办过《牧野》,都是同人小刊物。但这些都没有进入张中行的视野,或者说是没有激起他的热情,同时,北大散落的几个左翼社团也和他没有什么联系,在他的记忆里,这些似乎从未出现。1931年的开拓社、1933年的流水社、1934年的未央社,都是具有左翼色彩的社团,张中行与他们的关系,显然是冷淡的,或者说他是无意于此的。在他的回忆录里,几乎看不见对这些激进群体的留意。因为那时他对学术的热情,远远超过了文学和政治。也因为这样,他成了那时大学理念的受益者。一生远离热闹的中心,也始于大学时代的经验。
文学社团的青年一般有两个倾向:一是唯美主义,花鸟草虫、爱呀、怨呀等等;二是政治意识,和激进的势力联在一起。唯美的人,搞不好要吟风弄月,矫揉做作是不可免的。张中行厌恶这些,对过分抒情的样子不屑一顾。而对那些激进的热血同学,他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些轰轰烈烈的口号和理论,很难唤起他的神思。他的这种状态,在当时有多少同类,现在已不好猜测。但他思想里有沉稳的和暮气的因素,也是显然的。左翼文化和唯美主义有时是个双胞胎。他在当时也许还不能看清这一点,但到后来,就越发清楚了。
北大四年,成了他一生说不完的话题。总的说来,他感怀的主要是自由与宽容的精神。没有条条框框,老师对学生的大度,考试的宽容,教学的深刻与有趣等,都是后来的岁月少有的。关键是没有强迫大家信仰什么,而是以松散的心,浸泡在知识的世界,又没有贵族的架子,敞开大门,与人平等地交流。在中国教育史上,实在是开了好头。他写道:
北大的更大的自由与宽容的现象是,对校外人的门户开放,即非本校师生也可以随意走入某教室听课。据我所知,对于非校内人,不掏学费入教室听课,学校并没有容许或不容许的规定,事实是容许,这只能是在北大,学术自由的风太硬,本位主义的小家子气就不能有存身之地了。若然,这种现象,也许在民初就司空见惯了吧?且说我入学的那几年,自己亲见,以刘半农先生的“古声律学”为例,每次上课都有十几个人听,到学期考试才知道,选这门课的只我一个人。还有更离奇的,是抗战胜利后,学校由昆明回来,梁思成先生开“中国建筑史”课,曹君家琪约我去听最后一次的杂建筑,记得用幻灯介绍,有桥、塔、花园等。讲完,梁先生征求如何考的意见,没有人回答。最后弄明白,原来堂下坐的二十几人都是旁听的。学校开课,如此容忍,也许太过了吗?至少我的私心所愿,是母校永远这样大大方方的才好。可惜时移则事异,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流年碎影•自由与宽容》)
读过这段文字,就可知道,那时北大学生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都是自由的。没有人强加给人异样的东西。他在那时,安于默默地与经典著作对读,不和世风为伍,实在是校园环境的作用。各自沿着自己的路走,又不排斥别人的选择,也正是胡适主张的自由与宽容意识使然吧。
青年时期不激进,又远离文学,后来的路一定是学者式的。那时候他读书,是把学术与文学并列的。学术里有文学,文学也属于学术的流光。若是看他的老师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写作,就能感到,文学和思想,怎么能分开呢?而从另一个层面讲,学术更能滋润人心,精神的盘诘比诗意的流动更显智慧。我们从他对北大学术空气的津津乐道里,就可以体味到这些。周作人、胡适的态度,也是如此。学院派理念其实一直看轻创作,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多少改变。
张中行远离文学还有一个原因,是知的困惑要深于情的困惑。情的问题,古人已有诗文为之,佳作亦多,可以找到释放的出口。但知性的难题,没有深的修养不能解决。所以他从希腊和英、法两国的哲人书籍里,得到了不少的慰藉,先秦诸子也让他心动。可是欧美印象派的诗句、戏剧,似乎不能满足他的需要。我看他那时关注的文化现象,便猜测他是个很有哲学趣味的人,对逻辑、宗教是敏感的。正因此,他深入到精神现象的里层,思维被旋转的东西所吸引。在后来的写作中,此优长得到了长足的发展,难怪季羡林称他为超人、至人,也许是超迈的气象征服了世人的原因,此外,我们真的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文人气与文人腔,在京派文人那里是看不惯的。周作人就讨厌文学里的过于抒情,把文字搞得那么甜蜜,就与神思远了。文学的高境界,是于不动声色里飘出妙意,平实与直白也有美的东西在。汪曾祺先生晚年和我聊天,就讥讽五六十年代的散文的抒情调,有肉麻的地方。此意与张中行同。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个怪现象,从文学到文学的人,最后没有什么好文章,太雕琢和文人调。倒是搞学问的人,如钱钟书、杨绛等人,偶一出笔,就气象不俗,有情思和理趣。张中行是从学问而入文学的,那些散文都是不经意间的偶得,可是我们反而觉得那是文学。而几十年间在文学圈里混的所谓作家,倒似乎和文学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注意到,他对北大的几个同学也有微词的时候,比如对何其芳,就不太喜欢。道不同是一个原因,因为一个革命,一个不革命。另外一个因素是,何其芳的文字是甜的,被情绪驱赶,狂热的地方也有。可是张中行觉得,精神被宗教式的东西裹持,就不免浅,是匍匐在前人的躯体上的,玩的不过是小玩意。与哲学相比,文学易让人陷在情的井里,从情感到情感,是解决不了灵魂的问题的。所以张中行要追问生命的原态,时空里的有限性在哪里。人只有对无限的时空发出自己的追问的时候,才能接近灵魂。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而心灵却有穿越它们的可能。这样的惶惑里的穿越,也许就有文学的本真吧?可以说,他只是在这个层面上,接近了所谓的文学。而一旦进入其间,身边的各类大小作家,就不能不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