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弟子

罗素弟子

有几个人影响了他终身。胡适的宽容、科学理性,周作人的学识与趣味,都内化在他的世界里。我们读他晚年写下的文字,是可以看到这一点的。但在精神的层面,即哲学的境界上,他无疑是罗素的学生。是罗素的思想,在根本点上奠定了他认知世界的基础,他的一切关于人生和社会的解释,都含有罗素的影子。一部《顺生论》可以说是罗素哲学的中国版。

张中行来到北大时,罗素已离开中国十年了,但这个英国人的思想,还久久地回荡在北大的校园里。当年罗素来京时,知识界的欢呼声震动着校园,许多中国学者在文字里表达了对这位思想者的敬意,因为他所带来的正是知识界急需的东西,许多年后北大人回忆当年的情形,还激动不已。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校风依旧,那时北大的思想多元,古典的与外来的东西都并存着,非理性的与理性的,科学的与玄学的东西都在,对青年学子有不小的引力。罗素的书籍在那时已译了许多,张中行是从老师的授课中了解的还是自学中接触的,我们就不知道了。北大的学术流派虽千差万别,可是罗素的基本哲学意识在那时是被接受的。胡适虽是杜威的弟子,而在不迷信任何思想的层面上与罗素并不矛盾。钱玄同的疑古,周作人的个人主义,也都有罗素的精神因素在。学生质疑老师,在那时是被允许的。在爱师与爱真理面前,真理的价值自然更大。所以即便是罗素早已离开中国,可从北大红楼内外的气息,还能嗅出这类思想者的痕迹。

现代以来,介绍罗素哲学颇多的学人有张申府先生。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元老之一,在《新青年》上多次推出罗素的文章。那些关于人生哲学、自然科学、伦理道德的讲演和论述,在当时的反响是巨大的。周作人的关于国家的概念的突破,就受到了罗素的影响。张申府后来远离政治,大概和他对罗素哲学的吸收有关。主张怀疑,不轻信,在知识层是被普遍欢迎的理念。现代以来,有几个罗素的追随者是很有意思的。一是曹聚仁,自由报人,一生不盲从于什么派别,独立地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二是张中行,我们读他的书自然可以感受到此点;三是王小波,近几年的英雄般的人物,让人看到了自由理念的力量。大凡喜欢罗素的人,在他们的世界里都找不到依附外在理念的孱弱的意识。独立思考,深入盘诘,冷静多于狂热,百年间这样的思想传统,一直没有被广泛注意,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情。

罗素引起张中行的注意,在我看来有几点:一是其学说涉及宇宙本体的存在,讲到上苍和人,有限和无限,直面有神论与无神论的问题;还有一点,就是自主的选择,即人性的问题。不是从伦理的角度看事物,而是以人本的观点对待大千世界。张申府在1919年的《每周评论》上连续译载过罗素的《我们所能做的》,其中有言:

但要拿思想征服世界,现在就须甘心不再依旁他。大多数的人,一辈子没有多少疑问。他们看着流行的信仰和实际,就随声附和,自觉着若不反对世界,世界总要是他们的伴侣。这种舒舒贴贴的默许甘从,新的世界思想实与他不能相容。新思想必须的,是一种知识的超脱,一种孤独的精力,一种能在内里主宰世界的力量。不乐于孤寂,新思想是不能得到的,但是若孤寂至于与世隔绝,全灭亡了愿与人结合的志愿,或若知识的超脱弄成骄傲轻蔑,也必不会切当如意的得到他。对于人事的有效果的思想所以不普通,大多数的理论家所以不是趋俗合习,便是无成效,都因为既得知识的超脱又不与世隔绝,这件事大不容易。

我想张中行是看过这样的文章的。至少从他的随笔里,我们能对照出这些思想。罗素的意识是融化到他的血液里的。读罗素的最大收获,是觉出先前人们唯道德的话语方式是有问题的,不能发现人的本然的存在;二是能在一个空旷的世界里注视问题,什么是实有,什么是虚无,都可以自行地判断;三呢,是懂得人的有限性,对万能的理论持怀疑的态度。怀疑主义,乃治学的必备意识之一,所谓大胆的怀疑,小心的求证,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个层面上,他和胡适的思想又交叉到了一起,有了中土的意味。罗素从学理上教导他大胆地疑,胡适则让他体味到行动选择的意义。北大教授在此领域有贡献者,实在是太多了。

我想罗素的人生过程,是比他的学术更能吸引张中行的。比如多次的婚姻选择,对教会的态度,等等。他生平的传奇色彩对青年张中行而言更为有趣。张氏后来精神上的浪漫和不为俗物所累的洒脱,都和罗素的暗示有关。我多次听他在男女爱情选择上的看法,完全是西式的,老朽的东西甚少。人是自己的主人,大可不必为外在虚幻的理念所扰。生命承受的应是自己所创造的快乐,没有自选的快乐,别人是不会赐给别一类的幸福的。

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懂得他后来对政治疏远的原因。在动荡的年代,能以较为冷静的心判断事物,实在是大难的。他沦落到社会的边缘,冷眼地看着世界,成了流行色的拒绝者,都和早期北大及稍后的知识训练有关。罗素的思想被真正人生化,且流在中国人的血液里,他是个典型的代表吧。

在《负暄续话 ·彗星》一文中,张氏写道:

我喜欢读英国哲学家罗素(1872—1970)的著作,因为就是讲哲学范围内的事物,也总是深入浅出,既有见识,又有风趣,只有板起面孔讲数理逻辑的两种(其中一种三卷本的与白头博士合著)例外。这位先生兴趣广泛,除了坐在屋里冥想“道可道”“境由心造”一类问题之外,还喜欢走出家门闲看看,看到他认为其中藏有什么问题,就写。这就难免惹事生非。举例说,一次大的,是因为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战,英政府让步,说思想自由,难得勉强,只要不吵嚷就可以各行其是,他说想法不同就要吵嚷,于是捉进监狱,住了整整半年。就我所知,还有一次小的,是租了一所房子,很合心意,就要往里搬了,房主提出补充条件,是住他的房,就不要在那里宣扬某种政治主张,于是以互不迁就而决裂。

上述的描述,写出了罗素的纲要,一是有自由的理念,一是有科学的意识。这些都是中国人难于做到的。张中行其实更看重的是罗素的人性化的趣味,这在他看来,更为重要,也是大不易的。所以他又说:

且说罗素这篇怪文,开篇第一句是“如果我是个彗星,我要说现代人是退化了”(意译,下同)。现代人比古人退化,这是怎么想的?他的理由是,由天人关系方面看,古人近,现代人远了。证据有泛泛的,是:住在城市,已经看不见充满星辰的夜空;就是行于村野,也因为车灯太亮,把天空隔在视野之外了……他慨叹说:“与过去任何时代相比,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都太人工化了。这有所得也有所失。人呢,以为这就可以坐稳宝座,而其实这是平庸,是狂妄自大,是有点精神失常。”

罗素身上的反现代的一面,如一剂清凉剂,让张中行恍然大悟到人性的美丑。进化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新的可能是反人性的。罗素至少使他明白了智慧的意义,也明白了趣味的价值。人创造的东西,如果不能益智,让人快乐,反而使人变得盲目、愚钝,还需要它的存在吗?许多年里,他在生活中遇到难题的时候,罗素的东西就会出来,成为一个向导。他的思想的许多侧面,和这位英国人的色彩是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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