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小说家写不好散文

为什么小说家写不好散文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鲁迅和沈从文,比如张爱玲和王小波,还有史铁生和迟子建。

原本这只是我自己一个模糊的感觉,后来看到美国散文家E.B.怀特的一段话,才发现自己的感觉似乎找到了答案。

这段话是这么说的:“散文家是自我解放的人,靠着孩子般的信念支撑着,即他所考虑的每一件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情,都具有普遍性的意义。他是个完全享受其工作的家伙,就像带着鸟出门遛弯的人们一样自得其乐。散文家的每一次新的旅程,每一个新的尝试,都不同于上一次,将他领入新的国度。这给他带来了欢乐。只有先天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才会大胆鲁莽,并持之以恒地写散文。”

有的科学家甚至是散文家,比如帕斯卡和爱因斯坦,还有那位可爱的奥地利动物行为学家洛伦兹,如果他们没有“孩子般的信念”,他们就不会把自己那烦琐的饲养日记絮絮叨叨地写下来,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往里面放一点情语或景语,但到了最后,所有的“实验报告”都成了最真最美的情语和景语。

有的小说家实际上是散文家,比如卡尔维诺和米兰·昆德拉,还有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不单是说他们的语言哲学含量高,而是他们对于“凭借一己之力获得普遍性意义”的自信,他们悠然地写着自己经历过的或是想象出的旅程,那么淡定和从容,不讲究什么叙事技巧,不刻意设置叙事高潮,而是享受着私人的经历和私人的想象,持之以恒。

这恰恰是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思考,当然是通过寻常的一角凸显出来。只不过这一角经过了自己心中澎湃的诗意的烛照,最大限度地直面世界,不让任何人事或任何想法成为自己与世界之间的“第三者”。

不要妄图成为集体意志的代言人,甚至不要想去讨好集体意志(无论是大众的或者是小众的,连小众的也不成)。让大众或小众看到了开头,就猜到了结尾。这样的散文从头至尾都是“我”,但你可以轻易地把所有的“我”都换成“我们”。这也使我想到,我自己在写所有的时评文字时为什么会底气不足,要自作多情地以复数“我们”来发声,尤其是以“我们”来批判或辩驳,因为我不敢“以自我为中心”,我不够自信地认为“中心”在别处,在某个群情汹涌的地方,或在某个闪烁着真理之光的经典之中,于是,我就在“我们”背后失去了自我,并离中心和真理越来越远……是啊,当我写着这样的时评时,我想着去解放大众,但到了文章结尾,我才知道连自己都不是一个“自我解放的人”。

也不要妄图去说一个讨巧的故事。把故事说好,那是一流小说家的任务,与散文家无关。你的故事就是你过去经历的事,你的心事就是你现在经历的事,写出它们就好。别去圆滑地、造作地写它们,更别妄图让它们成为刺激所有人、愉悦所有人的通杀故事,也别想着从民族记忆、历史记忆中取出一些素材加以生硬地改造,或想着使自己的通杀故事成为日后的民族记忆、历史记忆的一部分。其实,这些都是媚俗,都是矫情。你只需要忠实地写出自己的“每一个新的旅程,每一个新的尝试”就好,这些旅程和尝试或即刻蒸发在字里行间,或顽强地留下自己的印记,那已经是它们自己的宿命了。你只要相信:每一次真诚的个人写作,其实都在冥冥之中叩响了民族记忆和历史记忆的大门,正如每一条诚实而辛勤的小溪,最终都会汇入大海。

为什么李娟天生有信念和诗意,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少女哲学家。

而当李娟被市场招安之后,信念和诗意就消失了,因为她变成了为一种风格写作,为一块沃土(新疆)写作,为“我们”写作。而她原本是为自己写作。那曾经在写作中逐渐清晰的自我,又逐渐模糊了。

所以,散文家活该受穷,他或她就应该是一位衣着寒酸的遛鸟的大爷,就应该是在昏暗的灯下剪着窗花的大娘——他们是否已经得着了快乐,已不屑再向人提起。

201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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