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高庄

第一部 小高庄

引子

一路被堤坝拘束的汴河,流入湖汊就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好似一群久困围栏的猪羊,四处散去,再往前,那辽阔而丰满的湖水充满着袒胸露乳的性感,耀眼并妩媚。就在这片湖水的边缘上衍生出一个村庄,到过的听说过的都知道它叫小高庄。

小高庄无一户姓高,传说这个庄子的创始人倒是姓高,在朝中有一官半职,也算大户人家,因受一场宫廷斗争牵连,逃亡于此,由于担心朝廷株连九族,就改为他姓,空留一个小高庄的名字,似与常规庄名有悖,也一直默默无闻,自从有了《地道战》,小高庄好像沾了一点光,人们会说,高家庄,实在是高。

小高庄有三大名胜。一是东沟,因沟在庄子东面得名。每年麦收之后,雨水就如期跟着到来,从早到晚不住点,沟河顿时就活跃丰富起来,洪泽湖的鱼虾就逆水而上,鱼虾都有这个习惯,大雨袭来,都不约而同往上水头游去,而且争先恐后,小高庄属于阶段性上游,它们的到来,使这里就成了小高庄人夏季水产供应的集散地。消除了午收的疲倦的人们,也活跃如鱼,在东沟里杂乱排成几排,双手作网,手眼紧随,水里岸上,大呼小叫。就见那一条条大小不等、名字各异的活鱼,从手中甩出,在空中做出优美的急剧屈体空翻。这时候全庄八分之七的人都在这里,岸上的人是啦啦队,水里的人就是运动员,沸腾的人声随鱼的出现变化出各种调门,也与表情同步。对于平淡寂寞的庄人来说,这里无疑是一个狂欢节。八十岁的老太太也会拄着拐棍在泥泞的小路上颤颤巍巍而来。乐极生悲,接下来就愁这些鱼无油盐相佐,无晴天晒干,大部分只好扔掉了。

另一名胜就是东南大荒,离小高庄五六里地,有隐隐白帆在荒地边缘默默掠过。颤抖上升的热气把远处的天地之间布置得如水帘洞,常使孩子凝视——就像李白说的:“遥看瀑布挂前川。”这里再早还有狐狸、獾子、野狗等出没,老鹰常常叼走农民的小猪小羊,特别是小鸡。周边几个庄子都无力开发,这里成了几不管的天然牧场。

这时雨水充沛,杂草也如鱼得水,起伏为浪,青蒿团团如涛,正是人忙牛闲的季节。开始人与人争斗,牛与牛角逐,后来渐渐都混熟了,小孩子们也在斗争中寻求团结,在团结中增进了友谊,长大了以后,都成了朋友,无论到七里沟,还是到五里戴,还是汴河、桂台子,都有人留饭。

第三个名胜是北面离小高庄约二里路远的大乱岗,这是死人长期占据的地方。主要接纳三里以外青阳城的亡灵。据说清朝时期就开始埋人于此,如今已初具规模,千万坟茔错综排列,在平原上如群山簇拥,茫茫一片。风俗使然,每一个新添的坟头总要被家人插上柳树枝,赶上季节,不少送葬的柳枝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成林,更增添了其幽深和神秘,遇上黑月头或雾阴天,这里一草一木仿佛都沾了鬼气,你疑猜什么就是什么,形似神似,越想越多,越看越怕,不如赶快逃离,到了家门口还感觉后面有鬼接踵而来,脊背凉气无端袭来。逢年过节时,这里才有点活气,烟火四起,活人念起死人的恩德或怕他们制造麻烦,就来孝敬、许愿,一时成了尊老敬老的传统教育基地。

一条镰刀形的圩沟把小高庄分为三个部分。这里人形成共识,习惯称这三个自然村为沟南、沟东、沟西。三村分别由朱、马、赵三大姓统领。另有几家姓华,直到华国锋当主席时他们才感觉腰杆硬一点,外人问姓什么?答道:华国锋的华!多年来,他们辈分严谨、血缘分明,家族关系一目了然。朱、马、赵三姓虽互相通婚,但仍按可考可查的最初某一人或娶或嫁的辈分作为标准,供后来人参照执行,比上级下文还有用,一直没有出现过自由化倾向。贫困磨难也没有使这里的人变得奸猾,反而更显纯朴本色,如果谁借你一碗或一瓢面,必以同器皿归还,总要比借时的面高出一点,还要在上留下按实的手印,表示没有刻亏人家;要是谁家添了小孩,这家主人一大早就挨家端碗送面条,一家一碗,一趟又一趟,有多少家就送多少家,再穷,脱裤当钱也要送,不能说二话。恪守宁落一庄,不少一家的原则。现在的人还记得当年一个人,因为少散一根烟得罪了土匪而丢了两条命的故事。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血的教训,也是庄上人有史以来的传统成就。有时遇到谁家老人去世,庄上老少就会自发地来为其送葬,不管是亲是远,感情深浅,到这时候了,不陪着死者家人淌一气眼泪,向死人诉说几句,送一程,就会于心不忍,事后见到死者家属总抬不起头似的。

村庄民居都是由竖起的泥土和倒下的麦秸结合而成,一家挨一家,屋山靠屋山。屋脊都一般高,谁也不欺压谁。这是兵荒马乱年代为了一起壮胆而形成的一条龙格局。而家前屋后的树木杂草却都自由地疯长,簇拥、穿插、缠绕,不分你我。路也是因为走的人多了而成了路。都是按几何规则取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求真而又务实。

据说小高庄庄脚下原是洪泽湖的领土,后因黄河夺淮,送来大量泥沙。大湖浅滩淤土深厚,湖水只好退去,腾出这一片湖滩。土地黑而粘,长庄稼郁郁葱葱,长杂草也劲头十足。砍不尽、锄不尽的那小苇、茅草常常喧宾夺主,冒充庄稼,欺负庄稼。翻过的黑色泥土满眼河蚌螺丝的遗体,日久天长由青变白,好似满天星斗、遍地白花。用现代诗人的话说,每片蚌壳上都有一个故事、一个梦。

人少地多的年代,种地也是随心所欲的,熟地都忙不过来,每一块地也都是谁开垦谁拥有,有力气有工具高兴怎么种就怎么种,怎么顺手就怎么种,斜一块,横一块,高地种芝麻,洼地点黄豆。没有沟,也没有埂,不高不洼的地,就一把小秫秫撒出去,权当三十晚上的兔子,也像无娘的孩子,让其好自为之,而小秫秫却真有几分野性,生命力不一般,两场风雨的怂恿,顿时就枝叶茂密,哗哗作响。

小秫地里常有野瓜,这瓜虽无人照料却十分甜。庄上有个天生贪吃的小孩,春天割猪草时发现小秫地坟头上几棵野瓜苗后,便秘不传世。

待小秫秫红头时,他一人就悄悄钻进小秫地独自享用甜瓜。吃完了瓜,那孩子便撑饱了肚子热昏了头,怎么也走不出这片小秫地。正午时分,天地不应,最后和甜瓜同归于尽,直到秫秫砍倒才发现。兵荒马乱的年头人也不当什么。从此,花庄少了一个贪吃的小孩,又多出了一片荒地,谁也不敢去种那块地了。

夜里的小高庄是恐怖世界。没有月亮还好,反正天地一色,天黑得像没有,落得个眼不见,心不惊。若是遇上月亮长毛的晚上,睁眼望去,仿佛到处都有鬼怪在蠢蠢欲动,你以为是什么就像什么。土改那年,苏北到处传说有一种毛人水怪,口像血盆,爪似钢叉。吃人比吃豆腐还顺当。庄上人听了吓得大白天都不敢出门,眼见满地熟透的庄稼不敢去收。太阳还在傍晚时分便家家关门上锁,还附带抵上几根棍,进家门口的人总要来个加速度冲进去,小孩不敢把腿挂在床边,生怕床底有毛人水怪咬掉一截。像三野猫、懒牛、拽住子几个胆大的劳力就聚在一起。整日一级战备,手握草叉保卫小高庄。小高庄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一代一代地生存下来,谁也没在意时间,不知不觉,终于到了胜安这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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