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听戏趣味多
受朋友之邀请,于岁尾赴京听戏,而最富吸引力的,当推2004年12月30日的新年京剧晚会,应是一年将尽的京剧活动中的脊梁,去怀仁堂听戏,以戏迷们的规格待遇之高,那真是一票也难得。于是一夜行程,于12月29日晨赶到京城。一路风尘未洗,如何打发白天的时光?即于下午1时许赶赴老舍茶馆,掀开棉布门帘,一声京式吆喝,把浑身的疲倦驱散了。老北京的亲切、待客如仪,将我送上了三楼。高挂的宫灯,八仙桌依旧,依稀相认的老面孔,与那份闲在,都透着太平年月的悠闲。主持人仍是秀丽端庄的李冬梅,闪着传神的一双大眼,报着一个个票友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演唱。一会儿专业的上场了——李元真,论扮相、个头都行,嗓音大有几年不见,当刮目相看的意思。一段《失街亭》直唱到“二六”,正是“正工”的味儿了,一份辛苦一份收获,此言不虚。李梦熊《坐寨》的几句白口,雄沉、粗犷,“山大王”的威凛,虽是不勾脸,仅凭那一嗓子,却已让人感到站在高可万丈的连环套山上了。
最后陈志清与李冬梅的《打渔杀家》片断,父女上船、解缆、划船,动作洗练、表情认真,为保持船身平稳,二人相对,作屈伸双腿的动作,便装与明月芦花的古渡口的反差、演员的临场逗哏,台上台下都有些忍俊不禁,都流布着元旦前夕的喜气。
终于盼到了,12月30日的傍晚,我们带着整装待发的兴奋驶到了怀仁堂的西大门,暮色四合的冬夜已是华灯初照,远远望去大红灯笼高挂,一片喜庆气氛中衣饰整齐的嘉宾们持票进入大礼堂,通过宽宽的走廊即步入灯光十分明亮的演出大厅——怀仁堂,舞台上方挂着大字横幅“元旦京剧晚会”,六个大红字十分醒目。一年一度全国最高规格的,以展露全国名角拿手好戏的节目为内容,部分国家领导人与部委及群众欢庆新年、共同赏鉴的一次与民同乐的盛会就是在这里举办。怀仁堂宽敞而豁亮,大八开、红底图案的“节目单”早已放在池座中每个座位的案头,软椅沙发的座位,估算也近两千个,已是坐满了嘉宾。7点43分,迎来了国家领导人及各部委领导,在鼓掌声中,众领导一一入座了。7点45分,大幕拉开,《普天同乐》开场了,四仙女分由李国静、王艳、郭伟、李洁扮演。在唢呐声中,天神安平雄壮的男高音,声震屋宇,论造势还得靠打击乐与那铜锤花脸的吼声。接着流派的各个行当,一个一个登台表演。老生的各流派中,以张建国为首的“奚派”,首先亮了《珠帘寨》一段西皮,圆润舒畅;直到上海京剧院的陈少云的《追韩信》上场,灯光突然增亮;肖相国出场,一段“流水”唱得十分得意,喜获人才的兴奋,使得西汉王朝的朝堂,格外显得光彩。至于老生流派中杜镇杰忽然成了“马派”传人,不知道该怎么论,也够戏迷们咂摸的了。
若论麒老牌的艺术,有点像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仅凭那条好似喑哑又十分刚强的嗓音,就像景物萧索、水落石出的冬天;而谭门一派至谭富英时期,那如鸢飞九仞、金不换的嗓子,风靡菊坛数十年,真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没有先天的禀赋,那是谁也学不来的。要说韩愈派的诗是有刺的,白居易派的诗都是圆转流走,无不如意。谭派是否也有点像白派的诗?似秋水泛滥,畅流东驰,而顾盼自雄了;那“马派”当如何论?我同意已故去的刘绍棠兄的眼力,马派是王安石变法。好在旦角中以王蓉蓉风头最健,一出《诗文会》片断,唱得声情并茂,十分精彩。扮相、心情与那富于表现力的张派神韵,结合得十分准确,那运腔的美妙宛转,在琴声的陪衬下,更显得高贵而华美。
于魁智、孟广禄合作的《梅兰芳》片断十分精彩,不论唱词、润腔、表演气质,都恰当地表现了人物在当时处境中的分寸。梅先生在日伪时期,坚持民族气节,不为日伪势力所用,体现了“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可贵品格,中华民族浩然正气,在梅先生的操守中是一次崇高的体现。于魁智在演出中把握住了这一点,在艺术再创造中是成功的。舞台上,留着小胡髭的梅先生,连同于魁智刚健清亮的嗓音,在大汉奸褚民谊的面前,是庄严的宣誓,是伸张正义的反击!这一场戏,不仅把晚会推向了高潮,更让在座的嘉宾,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感受到60年前那烽火连天的屈辱岁月;正是在漫漫长夜中,一支民族团结的力量,在中国共产党及其子弟兵的带领下,把侵略者赶出了中国。斯情、斯景、斯地,在如此大轮回之后,重温历史,怎能不感触万端?
净角、武生、武旦、武丑的表演也分外地卖力气。之后,尾声是《继往开来》,少年童伶们如火如荼地翻打跌扑,那器宇高昂的气势,让我不禁忆起一段话供参酌:1918年,胡适于戏剧改良方面曾说过“大凡一国的文化最忌‘老性’,‘老性’是暮气,一犯了这种死症,几乎无药可医。百死之中,只有一条生路:打进一些新鲜的‘少年血性’进去,或可收‘却老还童的功效’”。的确需要“新翻杨柳枝”的。试看富于激进、富于个性的新世纪时代,再看我们的老大京剧今朝之舞姿为难之境地,必须要加强“小观众”与“小演员”的“承前启后”,时不我待、十万火急!
在瑞府戏苑那天,恰是2005年元旦佳日,约在八点半后路过段祺瑞执政府门前,大门内的“行政大楼”仍然立在那里,早已无昔日的威风杀气了。80年前,即在此门首军警怒号、学生喋血、举国激奋,曾几何时,旧营垒灰飞烟灭!正沉思间,在晴和的阳光下,已来到“瑞府戏苑”门首。依然灯火明亮,接待都十分客气,人声喧闹之中有一种互动的热情,照例票友依次登台。如见一位音质不凡、听来别有一番韵味的,场内会很快安静下来。唱者也更铆足了劲,掌声也就起来了。名票夏德仲先生的一段《坐寨》,真够裘派味儿。
值得一书的是,北京京剧院二位新秀:张巨萍和张建峰。张巨萍一段《春秋亭》程派风骨,颇见功力,身材、扮相均臻上乘。思之于“张派”,正所谓“能说一经者为儒生,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张君秋崛起于群“雌”争妍之京剧第二个黄金时期(1940年左右—1966年),个中翘楚,傲视侪辈,那真是凭真本事拼搏出来的,当然他本人既有被有成就的大师们看中的幸运,又有善择精粹化为我用的智慧——这一点,就足够众多张派们淘漉的了。
发现了一位奚派小老生——张建峰,二十六岁的年龄,在众戏迷的热情欢迎下,一连唱了《救孤》《范进中举》《白帝城》等许多名段,嗓音之充沛、节奏之鲜明,当追忆奚啸伯先生之成就,应是梨园中颇值得研究的轶事。唐代韦应物,京兆长安人,晚更折节读书,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唯顾况、刘长卿、秦系、皎然之俦得厕宾客,与之酬唱。评者曾谓:“其诗闲淡简远,人比之陶潜……”
韦诗有云:“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郊寒岛瘦之状,别有一种幽峭之趣,评摹之于奚派艺术,尚不知恰当否?最后大轴是陈志清与一位旦角的《坐宫》,都唱得中规中矩,满宫满调,尤其最后“叫小番”一句,意完神足,一声嘎调,直通屋棚,举座为之一震,掌声如雷,收束全场。戏迷们元旦日确实听了好角儿,在满足的舒畅中,慢慢退场,而陈艺伶笑容可掬,站在台口,双手抱拳“众位慢走”,声声送客,也是票房难得一见的一道景致。
往返七日夜,视听精彩的晚会与票房里名伶名票的清唱,使国粹京剧带来的优雅、大气与那份闲适,又增添了许多色彩、神韵,透过舞台看历史,观历代兴衰之理,析人性欲求之则,鉴古未必喻今,却对古典文化有更深的体会与吟咏。反观舞台下,中年、青年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白发苍颜的老戏迷们在享受着难得的管弦声箫之美,满堂嘉宾之盛。叫好声、拍掌声、鼓噪声,琢磨着剧情、人物,欣赏着角儿们的一句腔或一个出手,似古玩鉴赏家们的严谨,也有老僧入定的凝滞。
阅读文艺作品,是在字里行间找寻那份天籁情趣,斗室卧榻、雪窗晶莹,感受品茗似的苦味;而在台上台下倾心交流的欢快里,不一定多么激动于剧情细节,伶工们的绝唱及武功乃至噱头切末之类,都是解释人间喜怒哀伤的上品膏丹;而捧场的票友们,不论仕女老少、达官富商、白领蓝领,他们与急管繁弦、吹拉弹唱之间构成的亲和关系,应是世上罕见的一种文化现象。因为京剧所阐扬的忠孝节义、道德之规范、礼教之约束,皆是我民族生活伦常之准则,千里国法与世故人情是生长在这片沃土上的永不枯落的“植物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