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的愿望和理想,多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小吧,至少我自己的情形是这样。岩石经过水的淘洗,变成鹅卵石,有人看到它盈盈一握,浑圆可爱,很少想到这玲珑精巧是因磨损而变小的结果。几十年的时间,并不能使人萎缩到只剩原先的一半,或者一小半,即使记忆力有所衰退,却有从切身的经验——主要是负面经验——里获得的智慧来补偿。因此,对于自己,我从不失望,毕竟我能支配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励志专家好谈超越自己、否定自己、自我挑战、自我升华,纯是瞎扯。人为什么要挑战自己?要自我否定?难道这世界给我们的困扰还少么?我觉得正相反,人应当顺应自己,珍惜自己。一个珍惜自己的人,总归不好意思堕落下去。他也许可以随波逐流,但绝不会同流合污。《西游记》里,孙悟空闹罢天宫,逃出八卦炉,在如来面前自报家门,说:“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猴子对龙飞九五没半分钟的兴趣,他那样散漫的性子,如何忍得了高堂踞坐,日理万机?此处所说,只是大丈夫不屈人下的志气。我读到这里,在后面替他补了一句:“拜舞何曾到陛前。”两者合起来,有为有不为,争先须有道。
年轻的时候,看到个人的才气,看不到环境和时运的力量,不知道环境最能消耗人,而时运半分由不得自己。时来天地皆同力,历史上确实有那么三三两两运气特别好的家伙,好比下班路上因为塞车而买了一块钱的彩票,结果硬是中了三亿元的头奖。这种故事无时不有,但你不能指望准能发生在自己头上。我的人生经验,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两条是:第一,前人的经验,哪怕是世上最聪明者的,对你也没用。正如俗话所说,成功是不可复制的。你知道一条经验有用时,事情已经过了,过后追思,谁替你把时光倒回来?其次,人的一切努力,意义只在于努力这件事,剩下的,靠天。因此之故,闻一多早早就恨恨地说:只管耕耘,莫问收获。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这句话好看而故意引用,还是真的看明白想明白了,反正我是看明白了。也因此,假如有人问我人生的座右铭是什么,我会告诉他:“尽人事,听天命。”说起来,这也是老生常谈,但大半辈子的读书和过日子,得出的结论不能出其范围,除了见出古人的伟大,也说明对于重大问题,我们真是没什么新鲜话好说的。
虽然我十九岁那年凭着一股孙猴子般的热情、天真、莽撞和好奇心,从生物系一个筋斗翻到中文系,但玉皇大帝张爷并没有看在同姓的份儿上,对我另眼相看,特加恩宠,让我一笔在手,满纸云烟,写得天翻地覆,活得虎虎生风。那么,三十年来,我只好做一个业余写作者。这不是谦虚。作家以写作为专职,或用百度百科上的解释,泛指以写作为业的人,而我不是。我既不可能把全部甚至主要精力投入写作,也不曾卖文为生。鲁迅在致陶亢德的信中说:“作家之名颇美,昔不自量,曾以为不妨滥竽其列,近来稍稍醒悟,已羞言之。”又说自己,“况脑里并无思想,寓中亦无书斋;‘夫人及公子’,更与文坛无涉,雅命三种(指要求前来采访,以书房为背景拍一张照片,再拍一张全家合照),皆不敢承。倘先生他日另作‘伪作家小传’时,当罗列图书,摆起架子,扫门欢迎也。”鲁迅先生的话,固有言外之意,但扯布为旗,却也给了我一个自我解嘲的好说法。事实上,我话里的潜台词也许正是谦虚的反面,那意思是,假如专业写作,我会比现在写得好很多吧。
无论专业还是业余,一个写作者当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和努力目标。这个底线和目标,顾炎武说,一是“博学于文”,二是“行己有耻”。这两条,我很自豪,都做到了。每一个写作者都想做一个好的写作者,我的理想也就简简单单的,做一个好的写作者。何谓好的写作者?我的看法是:无论运气如何,成就多大,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在一个也许并不伟大的层次上,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我们把一个民族一段时期的文学比作一片风景,那么,一个好的写作者将是这片风景中令人愉悦的一部分。我们当然不能说,没有他,风景将不存在,或者不那么美了。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他的风景,将是不一样的。
伟大的作家可以代表一个时代,没有他们,我们认知的那些时代的文化或文学将变得不可想象。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李白和杜甫的盛唐,一个没有苏轼的北宋,不能想象没有鲁迅的二十世纪上半叶。一个好的写作者,不需要这么幸运,自然,也无须如此艰难。他只是风景中的一棵树,一朵花,一道溪流,一泓湖水,一座山岩,一片春光融暖的谷地,如此而已。没有他,我们就永远缺少了某些东西。
我迄今为止的写作,在高瞻远瞩的理论家那里,大约乏善可陈。我自己,在想到那些已经作古的伟大人物的时候,也是这么看的。现在这本书,将是我的第九本书——翻译和选集以及合集不包括在内,也可以说是第九点五本书。因为《垂钓于时间之河》修订出新版,我更换了其中十多篇文章,敝帚自珍,算它半本新书。那么在此之前,三十年的写作,总共是八本半书。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名作里头,就有一部叫作《八部半》,真是无巧不成书。然而事情似乎是“每下愈况”,《开花般的瞻望》是有意仿效笔记体的,两百篇札记,全是小豆腐块,其中固然有废话,但也有几篇寓言和散文诗,我觉得无论与谁比,都很不差。但说起来,一本由可疑的“专栏随笔”构成的书,距离深和博,似乎铁定是十万八千里。然而这一本新书,体裁上连专栏随笔都比不了了——更短,更随意,充满了比喻和象征,抒情调子依然。而以又虚耗了几年岁月换来的一点“世故”,也并没有演进到充满“哲思”的境地,虽然我总希望能更“深刻些”。
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一直喜欢古代的随笔杂记,因为它短小而散乱。短小,可以少些废话和套话;散乱,也许可以做丰富的同义词。年纪渐大,读过的名著巨著多了,对于作家的私人文字,比如日记、书信和未及整理成篇的札记摘抄之类,愈发喜爱,觉得它平易近人,另有一番好处。
生活中有各种因缘际会,有些事,有些感觉,有些情绪,三言两语便足以说尽,不见得一定著为鸿文。《论语》里记载:“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彼哉,意思是“他呀”“那个人呀”,何等言简意赅。阮籍经过广武旧战场,感叹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满肚子牢骚,发为九个字。我们读了,感慨万千,胜过读一篇洋洋洒洒的《楚汉争霸赋》。《论语》和《世说新语》等书中,在在是这样的文字。孔子老迈,自知来日无多,补天无力,但他也只感叹说:我真是衰老得厉害,我连周公都梦不到了。这也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佳例。
多年以来,我有随手记录见闻和感想的习惯,从前是写在卡片上,现在是在电脑上打字。这类文字,一般称作札记,卡夫卡就留下了不少这样的札记。札记和日记不太一样,日记偏于记事,札记所记则主要是所思和所感。即兴的感想,有的来自身边发生的事情,以及关注的新闻,有的来自阅读,而以后者为多。在具体语境中产生的文字,一旦脱离了当时的语境,成为独立的东西,一方面是获得了某种普遍意义,另一方面,有可能显得片面和偏颇。文字的矛盾,往往如此。纵在那些严谨和有系统的作品中,这个矛盾也是无法彻底解决的,甚至可能变本加厉。鲁迅不爱在文章中谈私事,但那些事情影响了他的情绪,以致在文章里处处可见。这是他重性情的一面。重性情,比永远不露声色好。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影响他对世界的看法至深,在各个细微之处,都渗透了它的色彩。悲观主义,乐观主义,达观主义,都是人的天性和经历的结果。我喜欢文学和艺术,喜欢历史,也喜欢哲学,尽管在后两个领域,我的修为极其有限,但它们改变也可以说是促进了我的思维方式和深度。在人的内心生活中,想象力是极其珍贵的禀赋,其实质是一种自由的超越。不仅是对现实,也是对个人局限性的超越。我在札记里记下了与现实相关的思考,也记下了很多想象性的内容,包括作为幻想的最朴素形式的梦。那些带抒情味道的风物回忆,由于距离遥远,我相信已经变成了另一种面目的幻想。卡夫卡的许多札记已经成为格言,但他显然不是有意为之。他只是真实地、随意地、不加修饰地记下他个人的感想。他触及现实的本质,也许是一个无意的行为,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渔夫无意闯入桃花源一样。同理,我也不是一个有意“制造”格言的人,那些借用了格言形式的句子,不过是个人经验的一道道投影,与其说是为了给他人参考,不如说是自己勉力留下的纪念。毕竟对于每个人来说,一生是短暂的,而且是淡如烟云的。
收在本书里的,就是这样随手记下的文字,原本只言片语,少有长篇大论,现在编排的时候,将内容近似的放在一起,又各各起了题目,其实同一个题目下的段落,写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境之下,就事生发,意到辄止,虽然大部分可以互相发明,互相补充,但有很少一些,彼此或略有抵牾,但那也是事情的不同方面,我们在不同的情况下,尽有不同的感触。人生是一个大和谐,然而它的每个片段,每个瞬间,都充满了矛盾和起伏。正是那无数微小的波澜构成了平静如镜面、光滑如绸缎的大海。
2016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