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彼岸
湿地
从无雨之河开始的漂泊与沉思,到了雪线之上突然中止了,鼓声从那儿传来。正午时分,火山灰还在纷扬,鼓声已穿透阳光,布满天空,沿着所有可能的河流进入牧场,村庄。所有的阴影都消失了,鹰从不在这时候出现,一群野鸽子正沿着河流飞翔。闭上眼,静静地躺在湿地和沼泽之中,面对天空,鼓声,阳光的羽毛。大片的鸥群从你身体上掠过,你摆着手,示意它们不要离你太近。但你的周围还是站满了鸟群,它们看着你,看着湖水,看着湖水流线型从草丛和你的身体上滑过。
一个人,躺在隆起的天地之间,有时也在刺破青天的山峰上,就像雪豹那样。那时积雪在你的体温下融化,阳光普照,原野的亮草弥漫了雪水。这些浅浅的像无数面小镜子的雪水汇成了网状的溪流,它们打着旋儿,流向不同,不断重复,随便指认一条,都可能是某条大江的源头。
不,不是所有的源头都荒凉,没有人烟。
在我的行迹中,生长着岩石,冰川,汩汩的泉水,同样,也生长出了帐篷,村庄,正午的炊烟。村庄或石头房子几乎是从岩石上发育出来的,经幡在屋脊上飘扬,风尘久远,昭示着时间之外的生命与神话,存在与昂扬。村子太旷远了,以致溪水择地而出,从许多方向穿过村庄,流向远方。桑尼的弟弟,一个三岁的男孩,站在时间之外,在没有姐姐的牵引下,那时候正走在正午的阳光里。
这是个没有方向的孩子,只是走着,时而注视一会儿太阳。
毫无疑问,男孩不是第一次单独出来,或许他想念一条小溪?一只飞鸟?但无论他向哪个方向走去,他都会走到上一次的那条小溪。他不可能走得太远,小溪不允许,小溪拦住了去路。
正是融雪季节,圣丕乌孜雪峰不动声色,却有涓涓细流渗流下来,到了村中也不过尺宽,村子几乎成了网状的湿地。三岁男孩上次就到过这里,但他曾涉过这条小水流吗?或许,这一次他要试试?
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欢畅清冽的流水,他没有鱼的概念,但他在看什么呢?看一颗琥珀色卵石的滚动?看沙金的跳闪?他试着用一双小手去拦截水流,结果水流一下涌到身上,他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他没有任何玩具,除了自身一无所有。
他的小鞋湿了,脱下来,结果他发现了鞋,鞋成了他的玩具。他拿起鞋,端详了一会儿,慢慢放在水里,立刻就灌满了水,然后提起来,倒下去。如是反复动作。这是姐姐桑尼汲水时的情景。他开心极了。这时阳光已不再颤动,鼓声远去,午后的山村空灵,寂静,一如笛声里的空谷回音。男孩玩得兴起,已浑身湿透,不小心小鞋落在水上,立刻漂起来。小鞋顺流而下,像船一样航行。
男孩呆住了,异常兴奋,直到小鞋从视野中消失。他拿起剩下的另一只鞋,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再次放在水流上。小鞋再次航行起来,顺着水流,像一片树叶,漂向远方。他失去了一只鞋,却拥有了一只自己的船。
他彻底的一无所有,脸上出现了茫然。
你走吧,你对自己说。黄昏前你还有一段路程,你还要渡过那条不远的大河。
到了河边,牛皮舟靠过来。过了河,老人问你,要不要等,你说不用了。这时候,整个河两岸没有一人。你向山里走去,老人没有马上离开。你想目送老人到对岸,但老人似乎也想看着你离去。事实上,整个一天,你是老人唯一的乘客。
你几次回首,发现牛皮舟仍在这边岸上,老人背对着你,固执地等你,却望着对岸。你决定不再回头。你站在山顶上时,正是一天中两个惊人相似的时刻:黎明与黄昏。这时候你再次朝下望去,暮霭中,老人已到了缥缈的对岸。
寺院
有时候,像一种召唤,当你走进鼓声的时候,同时也就走进了那传说中浩瀚的白色的寺院。你何时穿越了那片冬天的树林,那谜一样的村落,那些狗叫,卵石,沟壑,水声,你都浑然不觉。白色的寺院群依山而建,像一艘白轮船泊在山坳里,远远看去寺院有着无数蜂窝一样的窗洞,窗洞仿佛自山体开凿而出。无法断定寺院建筑的年代,也无法知道那里有着多少双苍老、智慧、永恒的眼睛。时间在这里无迹可寻,视觉上更是应接不暇,扑朔迷离,无论从哪个角度把握都是不可能的。没有出口,但似乎又到处都是出口,而每个出口又都是事实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随时都可能出现一座宏伟的经堂,一个隐秘的院落,一个重檐和回廊之下幽深的天井。阳光一束或几束打在天井深处的廊檐下,就有水从岩石里渗出,但淙淙的水声并非来自于此,可能是上面。上面,一线水槽在阴影和阳光中贴檐而走,但水声是因更上一层的垂落而产生的。不,那又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时间了。
那就撤出身体吧,撤到无数条高墙曲巷中的一条。
站在石阶上,站在蜂房一样窗洞里传出的嘤嘤的诵经声中,终于感觉到了风。如果感觉不到,很可能你突然面对的是一处岩壁般的高墙,一扇紧闭的大门。这不是出口,但很可能是真正的出口,你进不去。如果你进去了,时间将会顷刻流入,永恒将不复存在。但我还是进入了,虽然我看起来仍站在门外。门是虚掩着的,里面的世界辉煌,隐秘,香火盛大,桑烟轻扬,三千长明灯跳动闪烁,照得红袍身影们在金色佛像前飘逸舞动。鼓声咚咚,这是一面深藏的人皮鼓,它源于某种酷刑,但据说唯有洁净美丽的女人皮才配制作此鼓。这是高原神秘的鼓声之源,任何一处空气和水的颤动都始源于此。身着红氆氇的苍茫老僧们面对面成行端坐,经幢一条条从顶部垂下,上面遥遥有小的回廊和倾斜的天窗,阳光落不到地面,只能斜射到经幢并透过经幢,落在高处的雕梁和壁画上。大殿两侧壁画幡影重重,神殿中部,一张黄缎卧榻上,一个看上去已非人间的老者仰卧着,已奄奄一息,某种东西正在脱离他的肉体,至少有三百名喇嘛正口诵经声伴他在中阴得度的路上。
这里是最后的出口,与天界仅一念之遥。一位神明般的主事老僧此时抓住了老人的手轻握着,并以悠长的丹田之音念念有声:
老人啊,注意我的话,好使你能选择易走的路,你的脚愈来愈冷了,生命已离开你的双腿,冷气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镇定沉着,抛开生命进入实相之境,毫无可怖之处。老人啊,你要沉着,长夜的黑影已侵入了你的视线,你的生命正在接近,愈来愈接近最后的解脱了。
主事老僧一面指引,一面敲打着弥留之际的老人,从锁骨敲到头顶,这样似是让灵魂无痛苦地解脱出来。老僧手舞足蹈的指引似在指点着灵魂沿途的陷阱和避开陷阱的道路:
老人啊,山岳朝向苍天,默不作声,清风拨弄流水,花自盛开,你走近时鸟不振翅,它们对你不闻不见;老人啊,你的视力已经丧失,气息已经衰尽,你与人间已无瓜葛,你走你的路,我们走我们的,依照我们指的路线继续你的前程吧……
卧榻上的老人身体内部不断传出有节奏的声响,这种节奏随着神秘而盛大的仪式继续,那时鼓声激越,寺顶高处吹响了低沉的法号,把被度者脱身而去的体滑声传向四野和天空。鼓声催促,并召唤着远方的人们,寺院高耸入云的大殿上,每一条幽静的石阶上朝圣者每日都络绎不绝。人们带着酥油来,带着糌粑来,带着哈达、银器、宝石来。那些个日日夜夜,白山碧水,天高野阔,没有故乡,倾其所有,不问归程,用每一次身体的长度,把河流、山脉、草原与圣地连接起来。在天堂的路上,没有死亡,只有灵魂的飞翔。
黄昏
许多次,我试图穿越浩瀚迷离的寺院。我成功了,但只有一次。许多次的迷途而返之后,那一次缘着细小的水源,寻着微弱的水声,逾墙而过,穿过从未到过的颓圮的院落,到了寺院的底部。我气喘吁吁。这里并不平静,事实上每天仍在发生着事情——每天都在坍塌着。放眼望去,这是一个每天都在微量增加的庞大的废墟。我不知道这里已坍塌了多少年代,繁衍了多少传说。我走着,一个人,在阒无人迹的瓦砾、残垣和断壁中,我是废墟中唯一有形的生命。甚至很可能许多年来许多世纪来,我是第一个涉足此地的人,按照有关说法我已走进可怕的传说之中。是的,不错,这里的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儿是亡灵的集结地,许多等待出发的亡灵有的据说已等了几个世纪,永远不可能再转生,最终据说会风干,变成墙上斑驳的痕迹。诸如此类吧,总之,这是非人之地。某种细微的坍塌声像水滴尘落,有时一小块石片悠然坠地如一片树叶。如果这时突然狂风大作(据说经常这样),雷雨交加,我不知道还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还会发生怎样惊人恐怖的亡灵飞舞的景象。够了,赶快离开,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一次涉足,足矣。
然而,这儿其实是必由之路,想超越迷宫的寺院这儿亦是秘径。是的,我穿越了呼啸的亡灵,语言的亡灵,建筑的亡灵,最终逾墙而过,上了一条秘密山路,啊,风,终于够着风了,是大自然的风,不是废墟的风。高处的风很亮,满目夕照,一派火红!我来到了半山腰上,快接近山顶了,我坐在一块飞来石上,坐看黄昏云起。远方的河流,我的来路,下面寺院的顶部、背部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而其正面的庞大、威严与神秘全失,所有正面的伟大的布局在背面都失去了应有的联系,各局部堆砌在一起又孤立无援,再加上那正面无法看到的偌大的废墟,我认为我看到了事物虚弱的一面。唉,谁像我总是喜欢探究事物的背部呢?特别是那些威严事物的背部。现在,整个寺院只不过是我辽阔视野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只要我稍稍抬起一点点目光,庞大的寺院立刻就会被我忽略。我并非坐禅,在信仰之地我却是一个怀疑论者,当然,我是温和的怀疑论者,温和到不会向别人说的程度。我不喜欢猛烈的事物,不喜欢强烈、激情,然而眼前的猛烈又让我惊异,我是说黄昏,大面积的阴影。由于地理形貌的原因,高原的黄昏盛大,猛烈,刚刚寺院零乱庞大的背部还在阳光中,转瞬间就掉进从山顶俯冲下来的巨大的阴影中。
是的,高原的黄昏是猛烈的!大面积的阴影还在快速地移动,树木,村庄,田野,鸟群,云,水面,纷纷陷落,这会儿它的前沿差不多已抵达一条火红的大河的边缘。火红的河流自东向西,追着落日,源远流长,阴影在巨大的火红面前似乎难以渡河,一时停住了。但周围在变暗,在用更大的维度吞噬流动的火红。然而源远流长的河流几乎有着无限的流域,它快要与另一条更大的河流汇合了,虽为浅浅的远山所阻,河流仿佛一下子黯然消遁,不知所终;然而隔过那一线黛色的岛屿般的山脊,火红的光影再度出现,而且越发辽阔,高远,盛大,水光粼粼,浩渺无边——那是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的交汇处,那里像扇面一样,打开了一泓天水相接无限寥远的金色滩涂;滩涂上无数面椭圆的小水泊,像无数面漂浮的马蹄形的梦;这些梦让晚景一照,璀璨无比,闪烁跳动,简直像女娲以五彩之石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一角橘色的天……这就是我的黄昏,我每天的黄昏。
只是今天,我在高处,在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系的一块巨大的飞来石上,对岸就是火红的喜马拉雅,我的视域我的黄昏无限广大。我曾见过许多黄昏,见过海上黄昏,见过平原黄昏,见过沙漠和蒙古人的黄昏,那都是超静的伟大的黄昏,是诗歌长河中旷古不变的黄昏,只有这里,这伟岸高原的黄昏才是震古烁今、独步天下的黄昏。它宏大,剧烈,被大团的铅云崩射,被河流分解,被佛光普照,被蜂拥的百万大山纵横切割,以致整个高原几乎要通体透明……
古往今来,哪一个伟大的诗人、作曲家、帝王,能接得住这里的黄昏?也许只有贝多芬、海顿、巴赫、李商隐、李白、秦皇汉武,向晚驱车,登临古原,他们的共同出席共同演奏,或可能接住这每天都横空出世、大道无形、立体倾斜的黄昏。是的,这是音乐的黄昏,甚至音乐的悬崖,所有恢宏、细微的节奏、旋律、跳跃、休止、奏鸣、交响都在这地形的皱褶,倾泻的光影,地球的黄昏中……
这里,高原的黄昏何曾像古老中原诗歌那样静?从来没有,事实上,从一开始,从高原浮出海面之日起,高原的黄昏从来就没平静过。我无法想象这纵横的高原曾是地中海,不能想象它辽阔的海面曾迎迓过多少美丽的海上黄昏?那时据说这片海域近东向西,其蔚蓝的波涛差不多波及了整个阿尔卑斯、喜马拉雅、冈底斯地区。后来据说印度板块从南面,也就是从差不多相当于现在澳洲的位置上漂移过来,最终与欧亚大陆相撞,于是海底抬升,高原隆起,伟大的喜马拉雅与伟大的冈底斯并行浮出水面,雅鲁藏布江开始慢慢地流淌在两山之间。
那么,那片古海退哪儿去了呢?据说一直由东向西,退到了现今的北非与南欧之间,阿尔卑斯山脉一侧,也就是现今的地中海。这是板块学说理论,同时也是诗的理论,因为这几乎已经接近于童话。但如果西藏不产生童话,还有哪个地方能够产生童话呢?学者说,雅鲁藏布江是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撞的缝合线,就是说喜马拉雅属印度板块,冈底斯属欧亚板块,雅鲁藏布江一川携两大板块两大山系,这是一种说法,也是童话。海水退去,但据说并未完全消失,高原深处还残留着海的身影,海的记忆以及鸟的语言,比如那些人迹罕至、海一样颜色的高原湖泊,它们不仅蓝得像海,而且味道相同:咸的。有人甚至称拾到过变异的活的海螺,我肯定是见不到了,但我相信,我相信会有一种现实性的神话,而且我也在其中。我无法不展开种种遐想,我满目黄昏,我是温和的,但有时内心也异常猛烈。
磨房
七点钟,太阳还高高的,阳光照在田野上,青稞麦长得不好,到了收获季节还没人来收获。就这样度过整个季节吗?也许就是这样,一直到冬季,到来年春天。那时候再深翻一遍土地。前面有了树,一线矮树。一线矮树构成了简单的风景,谁知道矮树下会不会掩映着一条小溪呢?或者一条大河的小支流也未可知,结果就是。还没走到那线矮树,就隐约看到了它的光,它弯曲素净的身影。多朴素的小河呀,它的源头不会很远,但你是不会找到它的。隐约中居然还有一座小桥。小桥埋在了土里,就几块石板,几乎不能算是座桥,就称它是座桥吧。
踏上石板桥就进入了树丛。河水流过小桥分成了两股,左边一股稍宽,右边一股已近水渠。事实上也是如此,这股水流是专为前面的磨房而开出来的。两股水流或靠近,或分开,到前面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又合为一处。葱葱草木差不多把整个水域都覆盖了,特别是两水的中部,树木比河两岸的灌木高出了许多,因此也茂盛得多。一条小径在林木中似有还无,因为走的人少,绿茵茵的草坪总是不断漫过小径,小径不由得就有些荒芜。一个人,午后,或黄昏,走在两水间微微隆起的林荫小径上,除了河上的水鸟,偶尔的鸭鸣,再不会有什么能打扰你的心了。说真的,也许是你打扰了它们呢。许多次发生过这样有趣的情形,一只突然窜进林中的银鸥箭一般把我的视线带到另一侧的水上,一线浮游的像雪一样的鸭鹅便晃动着脑袋,煞有介事地大叫几声,仿佛我的视线侵犯了它们的领地,我绝无此意。
我不过是随便走走,可能的话再看看那水上的磨房。天还很亮,我已经听到水轮转动的声音了,我还闻到了炊烟的草香。渐渐的磨房的轮廓在林中和水上显露出来,水车巨大的轮子缓缓地转动着,扬起了好看的永恒的水花。磨房骑在水上,它是我所能见到的所有石头建筑中唯一的全木质建筑,长方形,没有屋檐,像是一座廊桥。我无法想象,以石头建筑著称的民族早年是怎样建起这座全木质磨房的,尽管它丰富的色彩已经褪尽,线条、雕花、形式已被久远的风雨剥蚀得面目不清,但当年透红的底色,独特的风格仍依稀可辨,也因此更有了一种时间感和沧桑感。事实上没一个民族不是古老的,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沧桑,并且今天仍在延续着。如果说每个孩子都是未来,那么每个老人就是历史。
我不会轻易打扰磨房的主人。那是个生着灰眼睛的老人。其实她并不老,只是看上去已是个老人。可能是因为阳光和别的关系,她的中年看上去比青春似乎还要短暂,就像这里的草原似乎没有夏季,还没完全变绿就已开始泛黄。而且,她那双眼睛,雾蒙蒙的。她叫卓姆,头发已经花白,但还梳着辫子,含着胸,许多次闪现在学校房前屋后的黄昏里。我们远远的打过照面,但她总是怯生生的,没有勇气走到我跟前。她停了磨房的活来找我,却怕遭到最后的拒绝,迟迟没敢张口。她是为孩子的事,她的儿子永毕因上学期动手袭击前任班主任而被逐出校园,我是继任者。但是永毕一如既往每天早晨随着固定的上学读书的人流来到学校,仍然在教室外与同学打闹,说笑,嘻嘻哈哈,只是不再进教室。随着每次课间之后的铃声,校园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永毕一个人留在教室外,不走远了,斜背着书包在教室四周徘徊,游荡,累了就坐在教室窗根下晒晒太阳,偶尔也拿出卷了的书,在炫目的阳光下翻两下,然后又放回书包。一旦教室内有什么动静,永毕就会迅速地站起来,把生着雀斑的脸贴在窗子的护网上,一动不动地朝里看。
通常教室的歌声让永毕最为激动,这时候他会像猴子那样上到护窗网上,把整个瘦削的身体印在明亮的窗上,同时也印在窗外绵延的蓝色山脉上。那阵子,通常是下午,卓姆黑色的身影也开始怯生生闪现在校园。开始我完全不知那是永毕的母亲,因为那完全是一个老人的极缓慢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我转过墙角听到永毕叫了我一声,我回过身,却没看到永毕——他已及时闪到墙后,出来的是花白头发的卓姆。
那一天我一下就明白了,这些天这个徘徊的影子大概是为我而来。显然,那一天老人鼓起了勇气,但是因为紧张两肩不住地颤抖,仍含着胸,低着头,双手合十,连续不断地说:“咕叽咕叽(求求您求求您)。”起初她还对着我说,但慢慢地她的头抬起来,最后已是面向上天,就在那一刹那,我看清了卓姆的眼睛,那原不是一双银灰色的眼睛,而是一双患着白内障的眼睛,并且已为水雾笼罩。尽管那时只是黄昏,天光尚亮,我认为月亮已经升起,只是月华为浮云笼罩,像白内障的月光,但同时也是一个苦难母亲的月光。
永毕又来上学了,仍然淘气,管不住自己,但是每每想到卓姆的目光我都原谅了他,我批评他,提到他的母亲,他也不觉得什么。
桑尼
桑尼,下来,快下来,你要摔着了。下来,桑尼,大家都在等你。现在该你了。你准备一下,大家都唱过了,就差你了。格吉,格吉,先进行下一个节目。
桑尼从旋柳上下来,险些摔倒,拉珍和仓曲扶住了她。
林中之舞。她们出来了,几乎是飞翔着,从蓝白色的帷幔后出现在草坪上,展翅飞翔。仙女也不过就是这样了。雪顿节还差几天呢,她们就穿上了仙女般的夏装,花枝招展。她们边唱边跳,银鸥掠过水面不时地冲向小岛,冲进歌声,甚至把晶莹的水滴洒在她们头上。她们歌唱,整齐地甩着长袖,像林中之妖,都脱胎于飞鸟。桑尼没有上场,和拉珍靠着同一棵树,面对的却是两条不同的河。她们是乡村的女儿,水泥厂的孩子现在都像白度母或绿度母,像唐卡一样欢乐。
两条不同的河一条是拉萨河主河,一条是它在密林中的支流。拉萨河是很大的水,有雪山映照,小支流上有廊桥和磨房。是的,我们在一个小岛上,小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尼雪林卡。小岛是孩子们夏季的乐园。今天我要让所有的孩子都快乐,歌唱,我差不多做到了,他们一踏上小岛立刻就消失在丛林里,他们多快活呀,飞奔着,扯着蓝白相间的消夏帷幔,把小岛几乎装扮成了夏日别墅。
拉珍穿得一点也不比城里孩子逊色,头上盘了漂亮的红发绳,特别是银饰和绿松石使她成为一个盛装少女。只有桑尼,桑尼依然故我,两只短辫垂在瘦削的肩上,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变化,甚至没穿藏装,还是平时的胶鞋,已经小了的棕色条绒上衣。上衣刚刚洗过,带着白霜,看得出洗得很用心,实际上桑尼还是做了准备。坐在地上的人都吃着,喝着,嚼着,桑尼也不例外。桑尼带来了一小瓶自制酸奶,一小袋红糖糌粑。我说,桑尼,给我一点你的红糖糌粑吧。我说,她们的我都吃过了,现在我想尝尝你的。桑尼张开手,不知所措,脸红了。我拿了一小块,放到嘴里。我还喝了她的酸奶。我说,桑尼,我听到过你的歌声。桑尼低着头,脸红得像火。我说,桑尼,有一次我从山上下来,进入村子,很远就听到了你的歌声,我看见你背着柴,一蹦一跳,一见我你就不唱了,还记得吗?桑尼摇头。我说,你就唱那支歌吧。
桑尼不语,脸越发红,甚至连旁边的拉珍脸都红了。我喜欢她们的脸红,就像喜欢朴素的土地。可是桑尼的神情里除了羞涩还有别的东西,我说不上是什么东西,也许那支歌透露了她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她只愿在没人的时候对自己唱歌?那支歌多动听呀,她一溜烟跑回家,理也不理我,可是她的脸多红呀。
高山的流水哟向东流
我的家呀在南头
请你请你拐个弯哟
把我带回家门口
高山的流水哟向东流
我的家呀在南头
太阳就要落山了
羊群还在山外头
桑尼家养了一大群羊,有四五十只,一大早桑尼要把羊赶到山沟里去,让两条狗看着,然后来上学。桑尼还要背柴,劳动,有时候课堂上桑尼的座位空着,她一天不来,或者两天。但有一次一连空了三天。我问拉珍,桑尼呢?拉珍摇头,问桑尼的邻居仓曲,仓曲也摇头。我叫上丹巴尼玛、拉珍以及仓曲,我们去了坦巴。坦巴坐落在圣山脚下,是一个倾斜的村庄,再往上就是圣山上的哲蚌寺了。桑尼家住山根儿,几乎是村子的底部,溪水绕屋而行,山谷的风最先从她家屋顶掠过,经幡总在哗哗响。那天阳光直射,午后,我们走在去坦巴的坡路上,过一处高地,前面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仓曲遥遥一指说,那就是桑尼。我们紧走,在转弯处看得更清楚了,两个背柴人弯腰走着,拉珍说,左边一个便是桑尼。我仍看不出那个就是桑尼,因为两人背上的麻袋都太大了点,而且样子差不多,全遮住了她们的身子,只能看见麻袋下面两只脚在地上移动。拉珍喊,桑尼,桑尼!两条麻袋停住,缓缓转过来。两个都是女孩,她们只停了一刻,简单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又继续走路。我问仓曲到底是不是桑尼,仓曲说是,拉珍和丹巴尼玛都说是,我们一同大喊起来。
桑尼终于停下,她的同伴迟疑地继续向前走,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下。桑尼停下却没有动,也没有转过身来,我看到的仍是麻袋的背影。如果没有下面两只脚,如果仅仅是麻袋稍稍脱离于地面的那种倾斜在乡间路上的姿态,那很像是飘浮或遗落在路上的一个梦。麻袋生出了脚,独自走在午后乡村路上?
到了桑尼跟前,我说,桑尼,为何好几天不来上学?桑尼深埋着头,不语,身后柴火为她挡住了骄阳,阴影里桑尼一张汗水浸透的火红的面庞,头发散着热气,洗过一样。我说,把柴火放下,桑尼。桑尼挪动了几步,把柴火倚在墙上,借着墙的一点支撑,腾出手,解开肩胛和胸前的绳索,慢慢蹲踞下来,一点一点放下了柴,可以想见,再背起来是多么的难,也因此她不是背也不是挎,而是让同伴把麻袋捆在了自己身上,不到家就不解下,途中歇歇脚也要背着柴火歇。不知道她已走了多少路,柴火从哪里捡来。仓曲说,是从拉萨河畔一个部队锯木厂那儿背来的。我回过身,朝下望去,我差不多看见了那条河,先看到了公路,然后是树丛,透过树丛能看见一点亮水。那是一条不算短的下坡路,而现在是上坡,可能走了一上午了,现在已是午后。
是因为背柴不能上学吗?我问。
桑尼擦汗,完全不想回答我的问题,看了我一眼,毫无羞涩,可能太累了,太累的人通常都是淡漠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她看我一眼差不多也相当于看一眼阳光,这是她不乐意的,但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瞳孔呈现出一种让我吃惊的琥珀色,好像有什么熔化了。无疑这双眼睛与高原的太阳有关,与对太阳的复杂感情有关,她无法恨太阳,只是无奈,甚至无视。
我说,丹巴尼玛,星期天我们一起去锯木厂;桑尼,明天来上学吧。
我不能批评桑尼什么,几乎是恳求。桑尼不说话,眼睛望着别处,一声不吭。我想,我得见见她的父母了,不是批评桑尼,我想可能是父母的原因。我听说桑尼的父亲在城里工作,我很想同她父亲谈谈。我问桑尼,父亲什么时候回家?桑尼一愣,仿佛没听懂我的话。我说,我想同你父亲谈谈。说完,我注意到桑尼表情的变化,通常桑尼的沉默是难以把握的,但这次不同,随着嘴角让我吃惊地抽动,泪水突然流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她那被太阳反复灼伤、熔炼成琥珀色的眼睛一旦盈满泪水,似乎说明了什么。我没见过盲人流泪,但我认为我见到了。
我忘记了某种忠告:小心提到父亲。
原来她没有父亲。她的生父只在坦巴住了三天,之后她出生了。她的继父时间长一点,二十个月吧,那年她九岁。这个男人现在在城里,她去看过他。他离开后再没回来过。
我说,阿妈在哪儿?
桑尼揩着泪,指了指前面。
走,我说,丹巴尼玛,你来背柴。
桑尼抓住柴包,丹巴尼玛抢了半天也没抢下。我说,丹,算了,你就帮她托着点吧。桑尼重新把柴包捆在自己身上,丹帮她系上绳子。我不知为什么要系上绳子,这是一种习惯?我不认为是农奴时期留下的习惯。仅仅是一种习惯。
我们来到麦场上。尽管我已预感到桑尼母亲的个性,但见了面还是让我有些吃惊。这是个与桑尼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强壮的女人,一身厚重的黑袍子,一条灰色包头巾勾勒出一张白而线条强硬的脸,大而凸的眼睛由于脸上褶皱的扯动有点变形,几乎敌意地看着我。我说明来意,询问桑尼这几天为什么不能来上学。女人的回答非常严厉,几乎疯狂:她说有人打她,骂她,我叫她上学,她不去!说得简洁,生硬,咬牙切齿。这是个总是处于愤怒也总打不败的女人,由于愤怒,脸上的皱纹很像高原的褶皱。
有这事?我不相信这是可能的。
桑尼,告诉我,是谁?我问。
桑尼不语,她漠然的表情告诉我,她什么也不想说。显然她不认为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所有人都知晓只是我不知道。
你们知道吗?我说。
我的样子把仓曲和拉珍吓坏了,丹巴尼玛告诉我是旺金和尼玛次仁,他们常骂她,说她臭,骂她脏,还打她。我一拳打在丹结实的胸上,问:丹,为什么你从没对我讲过!你还班长呢!
旺金,我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
我去过旺金的家,他家有着我所见过的最豪华的经堂,他的父亲不是用青稞酒而是用啤酒招待我。
我说,尽量压着怒火,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桑尼,明天来上学吧。桑尼摇头。我说如果不上学,不读书,什么都不会改变。桑尼看了一眼母亲。甭看我,母亲说,明天你把达娃送到拉萨去,放他那儿你就走!桑尼的眼泪立刻又流出来。达娃是她的弟弟,她可不想那么做。我说,桑尼,这样吧,明天你先不要去拉萨,先到学校来,上学的事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这一次我的话起了作用,桑尼揩着泪点头了。
事情总算过去了,桑尼没去拉萨。
我去了旺金的家,他父亲仍用啤酒招待我。我说,我还是喝青稞酒吧。旺金父亲吃惊地看着我。谈到旺金打人的情况我尽量和风细雨,但还是怒不可遏。
我和丹还有桑尼一同去了锯木厂。
我喜欢桑尼,由衷地喜欢。我说,桑尼,有些东西并不重要,比如新衣服,以后总会有的,但你有的别人可能永远不会有。我说,要不让拉珍和仓曲跟你一起唱?你看行不?拉珍,仓曲,来,你们,桑尼,你们一块唱一支歌。
拉珍邀请桑尼。
桑尼终于站起来,脸红红的,掌声响起来。
她们唱的不是桑尼的歌,是祝酒歌,很普通的歌,她们面对河流,阳光,飞翔的水鸟,声音有点不同,只是我发现桑尼基本上没怎么张口,脸一直通红。拉珍和仓曲径自唱着,我不由得叹气,让桑尼开口太难了。一曲终了,拉珍和仓曲退下,就在这时桑尼开口了,正是我要听的歌:
高山的流水哟向东流
我的家呀在南头
请你请你拐个弯哟
把我带回家门口
高山的流水哟向东流
我的家呀在南头
太阳就要落山了
羊群还在山外头
丹
有三种时间,同时存在于一个空间:老人,孩子和树。树立于村头,孩子站在树洞里,老人坐在树下吮吸夕阳。但那溪边黑袍裹身的汲水女人回眸的一瞥又意味着什么?那是惊人的一瞥。老人,孩子和树,瞬间,被收入这飞逝的一瞥之中。
这已是另一种时间。我不在其中。
我站在时间之外,在学校早晨的围墙里面,因此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老人飘然而逝以及丹巴尼玛掠过天空的身影。我起得很早。睡在岩石上的鹰起得更早一点,在东方刚刚泛白的时候,它们就已用完了早餐,带着神圣的职责飞向天空。
它们是使者。我来到的时候,天空已无迹可寻,下面只空留下一个油腻的圆台。
圆台四周,芳草疯长,达玛花盛开,活佛花汇成了宁静如幻的光感,据说这幻缈的光感即使到了夜晚也不会完全消失,不仅如此,还会更加恍惚,更加迷离,仿佛月华幽放的花朵。圆台就在这花丛中,浅浅地高出地表。人已去,但神职人员的工具犹在。刀具。横七竖八。已残破,但刃部雪亮。一把板斧。一枚指甲。牙。一件红色的薄衣被抛置于台外,但绯红的袖管仍弯曲地搭在椭圆形的台沿上,弯曲,仿佛生命犹存,仍有话要说,仿佛仍在够着生命的世界。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天空。天上有什么呢?我看不到天空后面的东西,完全无迹可寻。我的眼睛一亮,我还是发现了什么,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地上一小片静静的花丛中,那是一双乌黑的发辫,梳得很整齐,摆得也整齐,周围是鲜花。
一个少女,在这里,在花丛中的天葬台上,与早晨一同冉冉升起。但那可怜的老人为什么就不行?风烛残年,在这里解脱,升入伟大的天穹,是老人一生的向往和夙愿。他被肢解了,很安详,那些使者也来了,但它们就是不肯下来。它们下来了,但立刻又飞走了,无论身着红氆氇的大师怎样召唤,它们还是飞走了。这是极罕见的情况,甚至只是传说中发生的事情。这是让死者和生者都不能也无法接受的。
可怜的老人。
可怜的丹巴尼玛一下子飞翔起来。
强烈的高原阳光下,丹住的石头房子黑洞洞的,与阳光形成强烈的对比,以致我刚一走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了潮湿和阴凉,实际上并不潮湿,完全是一种错觉,因为太黑了。渐渐地适应了黑暗中呈现的事物,我从混乱和黑暗中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老人,确切地说是一张脸。老人躺在角落里,显然太老了,以致无法断定老人的年龄,我认为有八十岁或一个世纪了。老人已经显形,两腮凹陷,半张着嘴,眼珠或不如说是眼眶直勾勾地望着房顶,吃力地向我这边转动。他还可以支配眼珠,但已不能支配自己的萎缩的脑袋。头部有稀疏的但并不特别白的头发,仅从花白头发看应该不到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