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汤试否?

兰汤试否?

去金华九峰山的路上,前方的路牌显示:右,兰溪;左,汤溪。我心想,怪不得杜少陵要说“越女天下白”,朱竹垞也道“一自西施采莲后,越中生女尽如花”,原来是这里的水好。这不,兰溪、汤溪,合起来就成了兰汤。

说白了,兰汤也就是洗澡水,只不过是特指其中的一种:香而且热,女性专用。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只配泡一汪邋遢的浆汤子,所以在前人笔下,那些“白天水包皮,晚上皮包水”的腌臜汉子喜欢埋堆的混堂里的水,沸垢涨腻,令人恐怖。女人可不一样,“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自从屈原《九歌·云中君》里那位美丽的女巫以身试水后,古往今来多少文人的想象,早已给那清浅的一泓渲染上别样的暧昧幽香了。

从三千年历史的长河里淌出来的洗澡水,从来都是男浊女清,泾渭分明。直到今天,电视上做洗发膏、沐浴露或者香皂广告的,大多数都是女性的柔腻的曲线、幼滑的肌肤、娇羞的面容,她们与莲蓬头(或曰花洒)喷淋出来的水流互动,与雪花也似的泡沫合谋,演绎着一个个现代的兰汤故事。而在这镜头的深处,正圆睁着一对对男性集体偷窥的眼睛。

对象即目光。如果悉心研究那一系列闻香识女人的水淋淋的文本,你就会发现,它们全都基于典型的男性视角。不妨引一个特殊的案例:

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

这是洪昇的《长生殿》第二十一出《窥浴》的曲词,写宫女眼中的贵妃入浴。作者考虑得很周到,连“伸手摸他裤儿边,不见”的小太监都近不了娘娘的身,于是设计了几个当值宫女来做针孔摄像机。他想拿“我见犹怜”的审美假定蒙混过关,可是藏在那些文人习语下面的男性心理倾向,哪里掩饰得住?作者写着写着,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心理涉入,浑然忘却当下的“说话者”是个女人。托尔斯泰不满意莎士比亚的剧中人物说的都是一样的莎式语言,中国古典戏曲里的唱词也常有这个毛病。当然,最后为了理顺剧中的性别关系,作者让另一个宫女笑话她:只怕你是在偷看万岁爷呢!可是,晚了,天机已经泄露了。

罗兰·巴特认为阅读的快乐来自某种断裂,因为断裂才产生色情,半遮半掩的表现状态最具有诱惑性。窥浴的行为往往导致郁达夫《沉沦》里的一幕:“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幼稚的白话在这里毁掉了老谋深算的文言所造成的最后一点间离效果,令人十分扫兴。“中学生的水平”,罗兰·巴特会说。

因此,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场合,“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反而成为必要的前提。我曾见过的最逼近想象力边际的文本,不是窥浴,而是听浴。康熙朝进士黄之隽有《一枝春》词,道是:

絮扑东邻,艳阳斜,小浃罗衣香汗。兰汤试否?细语杜鹃花畔。窗纱闭响,想卸到画鸾裙裥。知尚怯,一缕微风,逗得玉肌寒浅。移时暗闻水溅。是冰绡三尺,轻匀湿遍。梨花镜里,带雨自怜春软。窥墙未许,肯帘外侍儿金赚?应怕有,雏燕雕梁,看人未免。

从听觉入,以视觉出。“想”、“知”、“应怕有”,纯属悬拟之辞,却真得“隔”之妙趣也。

可是,好多人一定要追求那种不“隔”之境,也就是说,他们听之不足,还要偷看;远看之不足,还要像《左传》里曹共公对流亡公子重耳所行的那样,“欲观其裸,浴,薄而视之”,也就是凑近了去,盯牢了看。这样一来,最刺激的当然是关于男女共浴的想象了。法国汉学家谢和耐认为,男女授受不亲的正统观念对中国人的约束是非常厉害的,“这种对礼节的拘泥在士大夫那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它有时却也不能禁绝对于精巧色情的十分明确的趣味,不能驱除种种形式的共浴所造成的色情快感”。只是他无法提供一个实例来证明这一点,未免有些遗憾。

这一池两浴的伟大构想,好像只有在日本才能够成功地实现,所以,一百多年来,中国文人一直津津乐道男女合浴的东洋民俗。不过,接踵而来的却是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初刻卷二有云:

兰汤暖雾郁迷离,背面罗衫乍解时。一水盈盈曾不隔,未消金饼亦偷窥。

诗不怎么样,诗后的小注却很有意思:“男女许同浴,近有禁令,然积习难除,相去仅咫尺,司空见惯,浑无惭色。”你看,一旦拉近了距离(相去仅咫尺),提高了频率(司空见惯),降低了难度(未消金饼亦偷窥),整个兰汤故事便掉了色,走了味,成了温吞吞的白水。没有了那意度中的羞怯的绯红,连可以传为佳话的贿赂都派不上用场……唉,算了算了,洗洗睡吧。

西方好像并没有纯粹符号化了的“兰汤”一名。不过,早在希腊和希伯来这两个西方文明的源头,就发生了不少窥浴事件,一点也不比我们的逊色。女神狄安娜沐浴时被游猎的阿克提翁觑见,她恼羞成怒,就把那小伙子变成了一头鹿,给自己的猎犬追咬而死。这件事对后来的偷窥者并没有起到任何阻吓作用。据《旧约·撒姆耳记》记载,某一个黄昏,大卫王在他的王宫平顶上漫步,看见一妇人在沐浴,容貌甚美,原来是手下大将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大卫王很快摆平了她,结果是,拔示巴为他生下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儿子,即所罗门王。

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曾依托伪经《但以理书》里的一则故事,写过一首眼睛大吃“色情冰淇淋”的诗,叫做《彼得·昆斯弹琴》(Peter Quince at the Clavier)。我正好借他美妙的诗句,以为本文作结:

绿色的夜晚,明净而温暖,

苏珊娜沐浴在园中,这时

两个红眼的老家伙在窥视,

感到生命的低音部悸动着

销魂的和弦,而稀薄的血

搏动着,弹响了赞美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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