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潇潇,炼就一颗莲花心

烟雨潇潇,炼就一颗莲花心

人间四月,姹紫嫣红。

唯有她,清贵高洁,素淡如莲。

读林徽因,当从《诗经·大雅·思齐》起。“徽因”二字,本作“徽音”,取自当中那句“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大姒”乃周文王贤德之妃,“徽”是美,“徽音”即是美誉之音。以“徽音”立名,意蕴清简,慧心可待,定是人如其名。

之后,为避免与当时一名写诗的男性作家林微音混淆,遂改名“林徽因”。

她生于乱世,却清醒自持;长于繁华,却灵透沉静。纷乱的情缘、颠沛的人生,仿佛只是一抹底色,永远无法妨碍她拥有一段绚烂的生命。就好像一杯香茗,被时光慢慢浸润成清透的绿,清雅醇郁,让人极爱无言。

这样的女子,注定笼罩着一个神秘的光环,让人不敢轻触。

读林徽因的一生,实在是件美好的事。在那个香艳迷醉的民国,她就像一朵孤清的莲花,开出了静美,丰盈绝尘。

那被时光遗落的欢颜,已幻化成一团柔情,从江南烟雨中袅袅升起。

早慧的心智

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则让一座古韵天然的城,风情万种,灵动鲜活。仿佛一朵静美的莲花,耗尽生命里所有的深情,只为等待一个人,细细聆听,她的心事。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她就是林徽因。这首《莲灯》是她对生命倔强的表达。

有人说她的美风华绝代,有人赞她的气质清雅自持,她三岁时手扶藤椅的模样让人莫名地喜爱: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站在庭院中,背靠一张老式藤椅,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前方。那老宅已有百年历史,那藤椅亦默默守候了很多人的欢笑和泪珠。唯有那个女孩尚不知人事,看不出性格,看不见未来,却给人留下无限畅想,畅想那光阴,该如何惠赠那个女孩,亦不知那遥远处会有怎样的期待和遭遇。

1904年6月10日,杭州。陆官巷古朴安详,一如往日,空气中飘散着栀子花的清淡香气。林宅的主人——太守林孝恂的长子,二十八岁的林长民此时并不在家中。他正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奔忙着,和热血沸腾的宪政名士来往,用笔杆子为他们的主张摇旗呐喊。他整日忙碌,极少过问家中事,甚至包括自己待产的太太。

忽然,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打破了这座巍巍官宅燥热的宁静。这一声啼哭在太守和妻子游氏听来犹如天籁——林孝恂的长孙女,长民的长女出生了。

她是林家的第一个孩子,聪慧乖巧,被长辈视为掌上明珠。她也是妾室的女儿,与父亲聚少离多,守着幽怨的母亲。林徽因的母亲何氏并不得宠,在父亲娶了第三房太太程氏之后,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更加疏离。

人生就是这样,不能事事完满。看似幸福宁静的生活,也隐藏着苦涩的暗涌,就好像花容月貌,终将抵不过春恨秋悲的无人欣赏,必将独自凋零。

人们都说,每个内心强大的女人都经历过一段能让自己大彻大悟的感情。对林徽因而言,父母间没有感情的婚姻,则开启了她早慧的心智。面对家庭里层层叠叠的暗涌,她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阅读,在那些清朗明媚的文字里,寻得自己的一方天地。

有人说,林徽因善良、聪慧,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从不会嘲笑他人。也有人说,她理智得有些冰冷无情,从不会沉溺在某种情绪中。而我以为,这样的性格,与她阴暗的童年经历息息相关。

她的心被秋月春风的情怀滋养,被诗酒年华的故事填满。她的心事,柔情而婉转。

天色渐沉,空气里古旧的湿气迎面袭来,青石板上苔痕依旧,乌篷船里灯火稀稀,摇橹声从远处传来,让人仿佛置身梦境。也许,在那烟雨潇潇的民国,也有一个女子,将内心的愁怨凝结于此,不可碰之,不可怜之,只愿船桨划开内心的波纹,让它沉入云水间,渐行渐远。

爱上了书香

人的性情多为天生,有些人骨子里即是安静,有些人生来就易躁动不安。但后天之环境亦尤为重要,倘若一个沉静之人被放逐于喧嚣市井,难免不为浮华所动。而将一个浮躁之人搁置于庙宇山林,亦可稍许净化。我们都在潜移默化的时光中改变着自己,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

1909年,五岁的林徽因随家人搬迁至蔡官巷的一处宅院,在这里住了三年。时光短暂,但却给一代才女风华绝代的人生奠定了不可动摇的根基。徽因的大姑姑林泽民成为她的启蒙老师。林泽民是清代末年的大家闺秀,打小接受私塾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也不落人后。就是这位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大姑姑教会了徽因读书识字。

最重要的是,林徽因由于林泽民的启蒙,爱上了书香。

拨开时光的雾霭,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幼小的徽因手捧一册册书本,在月上柳梢头的夜晚,在暮色低垂的黄昏,在旭日喷薄的清晨安静而沉醉地阅读着,用小小的心体会着。也许那时她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美好的意象,也读不懂诗意的情怀,读不懂故事中的人情冷暖,但她从此爱上了读书。那些早早就映入脑海的或瑰丽或清淡的文字,在她成年后,幻化成一树一树的花开,幻化成忧郁的秋天,幻化成少女的巧笑倩兮和不息的变幻,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星空中最特别的那一颗星子。

但林徽因的童年并非单纯愉快,她的家庭注定了她不能用符合这个年纪的言行与大人们交流。母亲何雪媛由于得不到丈夫的宠爱和家族的肯定,生出抱怨之心。那时候她跟母亲住在后院,每次高高兴兴从前院回来,何雪媛就会无休止地数落女儿。从那时候起,徽因的内心深处就交织着对父母又爱又怨的矛盾感情。她爱儒雅清俊、才华横溢的父亲,却又怪他对母亲冷淡无情;她也爱着给她温暖和爱的母亲,又不满她总在怨怼中把父亲推得更远。

年纪小小的徽因背上了成年人强加的沉重包袱。她既要在祖父母、父亲面前当聪明伶俐的“天才少女”,又得在母亲面前做个让她满意的乖顺的女儿。多年以后,林徽因写了一篇叫作《绣绣》的小说,说的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子绣绣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母亲性格懦弱、心胸狭隘又无能,父亲冷落妻子,又娶了二太太。绣绣整日夹在父母的争执中彷徨不安,最终因病死去了。绣绣还未成熟的心灵里深藏着对父母爱恨交织的情绪、爱莫能助的无奈。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林徽因童年生活的写照呢。

徽因七岁时,祖母游氏去世。一直对婆婆怀有复杂感情的何雪媛在葬礼上失声痛哭。这个女人是她的“敌人”,也是她的偶像。恨、忌妒、崇拜、感激(何雪媛结婚后多年未生育,游氏告诫儿子洁身自好不要急着再纳妾)在她被抱怨占据的内心交织。现在,已成为林家女主人的何雪媛原谅了这个她又爱又恨的“仇敌”。她变得平静很多,就算是抱怨也能做到心平气和,不像以前那样喜怒无常。

也许,徽因的父亲并非薄情之人,只是,他与妻子并无任何爱的交集。就如同大多数封建时代的婚姻,枕边人未必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一个,却仍然要努力维持这段关系,将就着走下去。彼此厌倦并非罪不可赦,只可惜天意弄人,生生造出这么多痴男怨女,不尽如人意。

大半生与肺病做着抗争,尝尽人间冷暖的林徽因也清楚地了解这些吧。她生命中有据可查的感情,哪怕是和梁思成如神仙眷侣,哪一段是真正意义上的圆满呢?哪能没有丝毫遗憾呢?就算风华绝代,也不过是个饮食人间烟火的平凡女人,也曾有过惆怅和踟蹰,只不过她终究做到了收放自如,并懂得如何取舍罢了。

一辈子的心结

妾,又称姨太、偏房,主要指一夫多妻制中,地位低于正妻的女性配偶。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词。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一代才女林徽因便是妾的女儿。

她是林家的长女,得宠,但那宠,林家人吝于分给她的母亲。

林徽因的生母,这个脾气喜怒无常,常常伤害尚且年幼的女儿的怨妾,也许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是如何影响了女儿一生对爱情的抉择。

好日子就像薄薄的第一场冬雪,还没等人把美景看个究竟就消失得无踪迹了。徽因八岁时,林长民娶了二太太程桂林。作为实际上的大太太(注:林长民的原配叶氏已经过世)的何雪媛,是最后一个知道老爷要纳妾的。林长民向老太爷禀告后,得到了默许。林太守已是垂暮的夕阳,实在没有心力再来操心三十六岁大儿子的第三桩婚事了。那时候他们已经举家搬迁到上海。

何雪媛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平静,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丈夫终究是熬不住了。那个时代三妻四妾的男人多得是,甚至有一些女人为了取悦丈夫,遇到纳妾的事儿比丈夫本人还积极。但何雪媛做不到。她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也是家中老小娇宠爱护的对象。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对她来说,是没办法的事情。

何雪媛对于二太太很是好奇。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性呢?一定很美丽吧,是个清丽的女学生,还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交际花?她也会像林家人一样吟诗作对吗?会说洋话,识洋文吗?她会怎么看待这个大太太呢?

程桂林在何雪媛忐忑不安的期待中终于来了。何雪媛看她一眼就大失所望。她不年轻,不美丽,个头儿不高,勉强称得上娇小玲珑。而且听八卦的老妈子说,二太太也是个目不识丁的俗气女人。何雪媛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不是个值得防备的竞争对手。况且,程桂林对她还算友善,她也挑不出什么理,遂同样亲热相待。

但何雪媛很快就对二太太亲热不起来了。她原本以为依着林长民的性子,对程桂林八成也是不冷不热,没想到这个大字不识的女人把丈夫牢牢地绑走了。林长民每次归来,就直奔程桂林的房间;离家的时候,最多冷淡地和大太太打个招呼。这简直太不公平了!

其实,林长民宠爱程桂林也是有原因的。程桂林虽然没有文化,但胜在识得眉眼高低,说话轻言细语,不像何雪媛那样漂亮话一句没有。她从来不会发脾气,最多嗲着嗓子冲老爷叫:“宗孟——你到底要怎么样嘛!”听得何雪媛掉一地鸡皮疙瘩。不过没关系,宗孟可是受用得很。

林长民被嗲声嗲气的程桂林哄得高兴,带着她到处玩乐、出差、出席朋友的聚会,还给她新起了一个名号“桂林一枝室主”。

何雪媛被气得头昏脑涨,但是二太太对大太太的怒气好像感觉不到一样,照样温言软语跟她搭讪。何雪媛没办法,只好另找途径发泄。猫呀狗呀,连仆人们都遭了殃。林长民偶尔来一趟也不得幸免,最后干脆眼不见为净了。

后来,程桂林像示威似的,接二连三地生下四儿一女。比起前院的其乐融融,何雪媛的后院彻底成了“冷宫”。何雪媛知道,自己一辈子只能是林长民的妾了。她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做她的林太太了。

以前,他不愿意,是她自己倔,不讨人喜欢;现在,他更不会愿意了,她要是扶了正,程桂林往哪摆呢?他可不愿意这么做。

因为二太太的到来和得宠,何雪媛对“妻子”的名分彻底死心了。这个名分是何雪媛和女儿林徽因一辈子的心结,一辈子的痛楚。多年后林徽因拒绝徐志摩的追求,有人说最大的原因就是徐志摩当时已与张幼仪结婚,林徽因若是与他在一起,必定是“小”;甚至徐志摩最终顶着压力离了婚,她也不肯回头,而是选择了梁启超的大公子。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是这么理解他的母亲的:

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的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她。——《倏忽人间四月天》

多年后,林徽因又一次被推到一个旋涡的中心,始作俑者是三个爱她的男人。也正是这几段感情让她遭到非议。天意?人意?红颜已逝,谁说得清楚呢!

用成人的眼光看世界

他是林徽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她是他血脉的延续,期望的寄托。他对她的爱是那样复杂,又那样沉重。

她是那个畸形的家庭中唯一能与他交流的人,不经意间,他把不应该让她背负的重担交予了她。

她一生的繁华和努力隐藏的酸楚,都与这个男人息息相关。

虽然林长民在家的时间极少,但他仍不失为一个好父亲。他心性开朗,特别喜欢跟孩子们在一块儿。在他这里孩子们不分前院后院,前院后院的丫头小子,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莫说是自家孩子,就是孩子姑姑家的表姐表弟们,也少不了这位舅舅的宠爱。大姑姑对待徽因两姐妹,也同对待自己的孩子无异。

林徽因长到十岁时,祖父也去世了。父亲常年在外,大太太什么都放手不管,二太太弱不禁风,和老爷书信往来,伺候两位太太,照顾年纪尚幼的弟妹,甚至打点搬家的行装,家中大事小事,竟然都是这个十岁出头的大小姐一力承担。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出身名门的徽因,也早早地当起家来了。

林长民爱那一大群孩子,但最爱的还是长女林徽因。

她天资聪敏,早早就在父亲和大姑姑的启蒙下读书、识字,并开始为祖父代笔给父亲写家书。七岁那年,林长民在给女儿的回信中,如此写道: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 长民 三月廿日

在父亲眼中,林徽因不仅聪慧,而且“驯良”“知道理”,早早领会大家庭的人情世故。或许在成人看来,家里有这样的孩子实在难得,可是,对于只有七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家庭环境是否有些残酷?原本应该和玩伴们肆无忌惮争抢糖果玩具的年纪,却因为长辈有意无意的施压,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大人们的纷争之间做出权衡,努力用成年人的眼光看世界。

林徽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心无芥蒂地爱护着异母的弟妹,对二娘尊重有加,长辈眼中她是林家的长孙女,天资过人,温良有礼。这一切,都让林长民备感欣慰。而从另一方面理解这份父女之情,就可知林徽因的文化修养也占了重要的部分。在那个两个太太都是文盲的家里,林长民满腹的才情和济世救国的抱负,对她们来说犹如天书。唯有这个从小跟随父亲和姑姑学习诗书礼仪的女儿,能理解他、懂他,所以,林徽因成了父亲在这个半旧半新的家庭中唯一的同类、知己。

不得不说,父亲对林徽因的影响很大,他“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谈吐”以及出众的才学,都在女儿身上传承下来。而在林徽因心里,她对父亲的情感交织着怨与爱。她怨他对自己的母亲不予理睬,冷漠无情,却又对他的超群才华钦佩不已。在这样一个有点畸形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林徽因的性格就像一株北方的植物,生怕错过短暂奢侈的幸福,所以一个劲儿地生长,让枝叶无限地靠近温暖的阳光。

父亲对长女殷切的寄托,不经意间拿走了林徽因的童年和天真。她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时光,而是将澎湃的感情压抑于理性之下,这直接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选择。这是林徽因和同代女性的最大区别。

命运的迁徙

我们各自带着使命降临人间,无论多么平凡渺小,多么微不足道,总会有一处角落将他搁置,亦会有一个人需要他的存在。

心静则国土静,心动则万象动,若能懂得随遇而安,任何的迁徙都不会成为困扰,更不至于改变生活的初衷。每个人都于漫漫人生路努力找寻着适合自己的方向,不至于太过曲折,不至于在拐弯处过于彷徨。

林徽因是经时光雕琢的女子,如一道浓郁的沉香,袅袅升腾,芬芳如醉。不管童年的天真遗失了多少,时间的沙漏仍然静静地渗着,蔡官巷和西湖渐行渐远。林徽因懵懵懂懂地撞进了她的少女时代。

既是当得起风华绝代,那么林徽因定不会满足于小情小梦,守着一世清净了却此生。许多年前她就与江南告别,从此接受了迁徙的命运。这种迁徙并非仅仅是颠沛流离,更是顺应时代,自我放逐。本是追梦年龄,又怎可过于安静,枉自蹉跎时光?

八岁时,林徽因一家离开杭州来到上海。十岁时,举家迁往北京。在一次次离别中,她带走了江南水乡的灵秀,带走了小巷里栀子花的清雅,还有西湖水面一缕迷蒙的薄烟。此时的她,还不懂相忘于江湖,不懂迁徙意味着时光的诀别,不能领会何为风华绝代,却在举手投足之间将大家闺秀的风采展露无遗。

在一张林徽因中学时在教会女子学校上学的照片上,一同入读的姐妹四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不凡,徽因更甚。她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和姐妹们嬉笑打闹的小女孩了,曾经在姐姐膝下撒娇的小妹妹已安睡在另一个世界。这几年,无论世事还是家中,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于林徽因而言,她需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那双秀丽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忧郁。

从氤氲的江南水乡来到这座尊贵的皇城,初晓人事的林徽因感到一种与历史相连的沧桑和沉重。自己仿佛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虽然敏感多愁,但她也十分坚强,将自己和家都打理得干净漂亮。其实,在林徽因心中,自从祖父离世后,家已经变了,不再是往日安宁的归宿,而是一个需要时时小心的战场。在徽因十岁时去世的祖父,感受不到何雪媛和程桂林之间的波涛暗涌,但林徽因夹在中间却体验个明明白白。唯一能让她得到放松休憩的就是读书。这是属于她的世外桃源,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暂时忘记那些没有硝烟的你争我夺,放下林家长女的身份,只做单纯的林徽因。

爱读书,容貌美丽又有才华,林徽因自然博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好感。并且他们对她的喜爱是单纯的,仅仅因为她的优秀和可人。如果当年也有校花一说,林徽因当之无愧。她在学校里如鱼得水,与同学相处融洽,和表姐妹们叽叽喳喳地笑闹着。成年之后林徽因在朋友圈里是个公认爱说话喜辩论的人,好像她要把在“家”中压抑的情感统统释放出来一样。

两个女人的战争让林徽因敏感的心灵缠上了剪不断理还乱的藤蔓,有时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幸好还有书,有阳光明媚的学校、知识渊博的老师和单纯的同窗。这些夹缝中的阳光慢慢塑造了林徽因的性格,充实着她的认知。

诗词歌赋、历史典故这些旧学在林徽因的教育启蒙阶段就已经扎稳了根基,也是她事业的基点之一。教会学校的教学是现在流行的双语式,这给了林徽因一种全新的体验。另一扇门向她敞开了:自然科学和历史地理拓宽了她的知识面;音乐美术课程陶冶了她的艺术情操,对美的敏锐触觉融入了日后她对建筑的独到见解中;最重要的是英语的学习,让她进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文化世界,并不知疲倦地在其中徜徉了一生。

1917年,林长民卸任段祺瑞内阁司法总长,不久之后就与汤化龙、蓝公武去日本游历。林徽因在家感到寂寞无趣,还想着给父亲一个惊喜,便翻出家中收藏的诸多字画,一件一件地整理分类,编成收藏目录。待到林长民归来,徽因兴致勃勃地将目录拿给他看,满怀期望能得到嘉许。但林长民仔细阅读后指出了很多纰漏,让徽因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她在父亲写给自己的家书上批注道:“徽自信能担任编字画目录,及爹爹归取阅,以为不适用,颇暗惭。”

林徽因就像一株新鲜的栀子花,给这座沧桑大气的北方城市增添了诗意与柔情。栀子花清雅的香气徐徐飘散,美丽却不自知。很快,这株充满生机的植物,将带着满腹的才情与梦想,去往另一番天地,并在那里完成又一次人生洗礼。

1920年,林长民将赴欧洲考察西方宪制,并在英国讲学。此行,他决定携徽因同往。这次远行主要的目的是增长见识,接受更先进的教育和文化熏陶,其次是避开让人身心俱疲的琐碎家庭纷争。林徽因跟着父亲旅居国外一年多,这正是中国最传统的教育方式之一——游学。

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务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这是林长民在致林徽因的家书里所写,他对这个乖巧聪颖的女孩寄予了厚望。

在那个诞生了无数传奇的年代,漂洋过海是一种时尚。十六岁的青春,将在伦敦的轻雾中绽放。当乘上远航的船,面对烟波浩渺的苍茫大海,林徽因头一次深刻地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朵微弱的浪花。这次远行让林徽因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也意味着告别青涩的少女时代。她将看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新事物、新景致、新思想展现在自己面前。对一个行将成长成熟的女孩子来说这新奇将带给她鲜活、神奇的美丽。

虽然生于江南水乡,但海天一色、碧波万顷的风光仍然带给林徽因雀跃的欣喜。海鸥舒展双翼在船头盘旋着鸣叫,带着海水腥味的风吹起少女的长发和纱巾,朝阳落日把碧空烧出血来,又泼洒在海面上,那是大自然铺展开的最壮美的油画。眼前的一切让这个从东方来的女孩沉醉了,一时间,她仿佛身处小时候才能见到的仙境里,喜悦却又惶恐。

所谓诗酒趁年华,青春不挥霍也会过去,何必将自己长久地困于笼中?世间百态必要亲自品尝,世间美景也必要亲身置于其中,方能领略生命之珍贵。而漫漫长路,唯有亲自丈量,才能知晓它的距离。每个人从拥有这份生命开始,若可扬帆天涯,万万不要回避。一旦融入茫茫沧海,亦无须渴求回头。

这兴许就是人生的机遇吧,有些人喜欢在属于自己的狭小世界里守着简单的安稳,不惊不扰;有些人则情愿一生奔忙,努力寻找着适合自己的方向。林徽因正是后一种人,自告别江南的那天起,她就接受了命运的迁徙。

虽然林徽因在国内已经接受了英文教育,但一下子置身于全英文的陌生环境,还是有些不适应。尤其是父亲去欧洲大陆开会的日子,十六岁的少女不得不独自挨过,想法子打发从早到晚的孤单。也就是在这段日子,林徽因阅读了大量书籍,名家的小说、诗歌、戏剧她都一一涉猎。在伦敦时,林徽因也经常以女主人的身份加入父亲的各种应酬,由此与众多文化名流有过接触。这给她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深厚的基础。她有过游学经历,又得著名学者点拨,因此她在文坛上的起点高于同时代许多女作家。

倘若没有那次漂洋过海的经历,林徽因的生命轨迹大约会走入另一个方向。但无论怎样,以她的聪慧都能把握得很好。那时的她虽然还未想过风云不尽,却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筑就梦想。

伦敦永恒的轻雾

有人说,爱一座城市,爱的其实是这座城市里的某一个人。所以,在倾心一座城市之前,请先在这里谈一场恋爱,如此,便可把心安然无悔地留在这里。爱的人不走,你的心,就永远不会离开。

徐志摩说,康桥是他的爱。这里让他觉得幸福,幸福得从未忘怀。多年后,当他故地重游时,仍然向这座如梦似幻的城,倾弹了深情的夜曲。这样浓厚的感情,或许正是因为,他曾在这里爱过一个年华正好的美丽女子。

感情的事总是很玄妙,有的人日日在你眼前,你却对其视而不见;可有的人,只一眼,便是一世的牵挂。徐志摩何曾想过,他为了追寻罗素,从美国辗转来到英国,罗素没有见到,却认识了让他只看一眼,便记挂了一生的林徽因。

那天,徐志摩听说国际联盟同志会理事林长民先生将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上发表演说。对于仰慕已久的前辈,他早就想一睹风采,听说林长民这次来伦敦演讲,便拉了同在伦敦的陈西滢与章士钊一同前往。从此,林长民与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便成了忘年交。

林长民很喜欢这位年轻的朋友,一见面便引为知己。此后,徐志摩便常到林长民的家里喝茶,聊天,说点政治,谈点诗艺。也正是在这时,徐志摩认识了林长民的女儿——林徽因。

依着父亲的意思,她到这儿来,为的是增长见识;同时领悟父亲林长民的胸怀与抱负,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这样的抱负,徐志摩在初见林徽因时,定是无法觉察出来的。

这时的林徽因,只是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仿佛刚从烟雨蒙蒙的南国小巷里走出,带着一身水漾的诗意与清丽,优雅而灵动。她的美犹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让徐志摩一眼,便是一世。

在那个关乎理想的时代,爱情似乎也沾染上理想的色彩。偏偏,徐志摩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难怪很多人说,徐志摩对林徽因热烈的爱,只是一种理想。在他眼中,林徽因是新女性,自小便受过新式教育,十六岁便跟着父亲游历欧洲,眼界开阔,会流利的英文,结交了众多外国名士……这样的女人,与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相比,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这样,徐志摩恋爱了,第一次,以自由的名义,从他的灵魂深处爱上了这个从自己的理想中走出来的女子。纵使他爱的只是那个被自己理想化了的形象,又如何?他生来就是为了理想而前行的。

在这个灵气逼人的女孩面前,他叫她“徽徽”。有了徽徽的生活一下变得丰富起来。他所有的情感都能向她倾诉,他所有的理想与追求都可以被她理解,他每一次的诗意的激情都能得到她热情的回应。

于是,徐志摩开始了对林徽因的热烈追求。他想用自己的热烈换她的一个未来。只是,缘分就是这般捉弄人,那时的徐志摩已为人夫、为人父,骄傲如林徽因,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自己不是感情里的那个“唯一”。另外,初识徐志摩,林徽因终归是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对他更多的是一种尊敬与仰慕。

此时的林徽因,面对徐志摩的追求有惶恐,也有羞涩,就像每一个初识爱情的少女,内心的欢喜撒满一地,却不知该如何拾起。在伦敦,林徽因由于父亲到瑞士开国联大会,过着“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当时总希望生活中能发生点浪漫,而所有浪漫之中,最要紧的是,要有个人来爱她。

徐志摩的出现,仿佛是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林徽因的心头,她诗意的灵性也仿佛一下子从懵懂与彷徨中看到了光亮。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这首《那一晚》,写下了康河柔柔荡漾的水波旁,一个少女内心的悸动。如果说,徐志摩的爱像不断跳荡的欢乐音符,欢快热烈,无遮无挡,那么,林徽因的感情就像伦敦永恒的轻雾,轻轻晕出迷蒙的暧昧,不愿说破,亦不可说破。

康桥烟雨——从未贪恋

许多年后,当“康桥”二字再次在她脑海里闪过时,那一抹淡色的甜蜜已不在,只剩一些支离破碎的斑驳掠影,等待一切尘埃落尽。仿佛,那康桥烟雨中的匆匆一瞥,只是一场缥缈虚幻的梦。在梦里,她爱过、怨过、念过、欣喜过、盼望过,却从未贪恋过。

那是一段清浅的时光,它的名字,唤作“康桥”。康桥,唯有这样唯美而诗意的字眼,才配得上那场倾城之恋。

康桥的雨雾,从来无须约定,常常不期而至。谁也不曾想到,一场异国的偶遇,竟让两个年轻人在这里找到了相似的自己。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首《雪花的快乐》是徐志摩写给心中的一位少女的诗,她,就是林徽因。

他遇见她,爱上她,好似如梦初醒一般,原来,她才是那个与自己灵魂相惜的伴侣。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语言,而不是像徐志摩与张幼仪那样,相对无言。

他谈自己的求学经历、政治理想;他们讨论着济慈、雪莱、拜伦和狄更斯,丝毫不觉时间飞逝,光阴流转。此刻,时间之于他们是静止的,那一刻,他们在各自的灵魂里看到了壮美的天地。

伦敦烟雨蒙蒙,笼罩着少女湿润的眼睛,看不真切却无限动人。这对年轻人漫步在康河畔,听着教堂里飘出晚祷的钟声,悠远而苍凉。金发白裙的少女坐着小船从桥下穿过,青春的笑声撞开了雾和月光的帷幕。像所有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她是他心里一道温暖的溪水,浅浅流淌,驱走了所有的阴冷灰暗。

只是,天不遂人愿。就在一切看似花好月圆时,林徽因却不辞而别,选择跟随父亲回国。就这样,徐志摩与林徽因走向了命运的分岔口,那些曾经缱绻婉转的黑白剪影,被遗失在过往的岁月里,渐渐模糊。

古欧洲的贵族之间曾流行一种圆舞,每个人都要绕过好大一圈,兜兜转转,走过许多人,经历许多时间,才能走到自己的舞伴面前。它就像生命的隐喻,旅途中有人走近,有人离开,我们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人来人往,接受命运的派遣。

人间情爱大抵如此。当年的落花流水,情意绵绵,到底谁有意,到底谁无情。又或许,本就没有过情意之说,不过是时间虚惘的角落里,滴落的时光。是残骸,是碎片,拼不成一段完整的情。

“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林徽因说这番话时,康桥之恋已经过去十一年,她的生活已然平静安稳。也许,她的骨子里还存有少女般的浪漫,梦里,她可以比谁都诗意,一旦天明,又比谁都清醒。

我们倾其所有,总希望能在爱情里修得满分。然而,世间圆满不易寻,缺憾倒俯拾即是。

总有尘埃落定的一刻,你有你栖息的心田,我有我停靠的港湾,爱情原本就是这样清洁,互不相欠。转身天涯,各自安好,世间就算烟火弥漫,也不会再有伤害。

离开是一个人的决定

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林徽因的突然回国让徐志摩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此时的他就像一只落单的候鸟,焦急地拍动着疲惫的双翼,却终究得不到任何回音。

认识林徽因时,徐志摩已是有妇之夫,他早在十九岁那年便与张幼仪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子。只是,他对妻子并无感情可言,甚至认为张幼仪是自己这次理想爱恋的最大阻碍。于是,为了挽回那段单纯而美好的康桥之恋,徐志摩毅然地成了“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人”。

1922年9月,徐志摩乘坐日本商船返回上海。六个月前,他写信给妻子张幼仪,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对婚姻和爱情的理解:

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不久,徐志摩就同张幼仪协议离婚。

此时,这个男人已经为他的所爱抛下了一切,即使顶着抛妻弃子的罪名,也在所不惜。这或许就是爱情盲目的一面,在它炫目的光芒下,人们失去了理智,迷失了方向。

为何恋爱中的人总是陷入不可救药的无理性状态之中?因为当下,他们只看得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徐志摩也是这样。当他中了名为“林徽因”的毒时,便只看得见她对自己的倾慕,却看不到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第一次面对男性追求时的懵懂与迷惑。所以,他的爱因她的倾慕而更加热烈。

只是,该去的都去了,该来的能如期而来吗?

不久,恢复单身的徐志摩抵达上海。刚刚下船,他就接到了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林徽因和梁启超的大公子梁思成将缔结婚约。顿时,徐志摩呆若木鸡。耐不住这份煎熬,一个月后,徐志摩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他一定要亲口向林徽因求证。可是,他并未在林家见到她,而是看到梁思成与林徽因独处时,一张贴在门上的便条,明言勿扰。一时间,徐志摩心里的哀伤在眉宇间蔓延开来。

不久,徐志摩的恩师梁启超从上海寄来一封长信。梁启超一直以为徐志摩和张幼仪彼此再不能相处,所以也没有反对他们离婚。但他听张君劢(幼仪哥哥)说,徐志摩回国后和张幼仪“通信不绝”,“常常称道她”,觉得很奇怪。梁启超给了学生两条忠告:万万不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弱妻幼子之上;真爱固然神圣,但可遇不可求,不可勉强。信写得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当即,徐志摩给梁启超回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其中一句便是:“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但凡爱情,都有保质期,如同鲜花,该谢的时候就会谢。有时候,缘分无法捉摸,也许你还爱着,对方却已转身,珍惜曾经拥有的缘分,缘分尽了就放手,哪怕是流着泪,哪怕还需要更久的时间去疗伤,也不要将曾经美好的回忆都化作虚无。若分开,便是缘分还不够,那就选择随缘吧,将那些悠然的往事留在记忆的彼岸,等待时光将它遗忘。

这一段感情,于林徽因而言,是少女温柔的爱情之梦,之于徐志摩,则是诗人浪漫自由的理想之爱。然而,对于张幼仪来说,却是人生里最痛苦无助且无法磨灭的煎熬。

对于已经不再爱的那个人,有人选择继续做朋友,有人老死不相往来。这两种态度不能说谁对谁错,因为性格决定人生选择,而无论以何种关系继续以后的生活,都要保证自己不被那种关系所困扰。林徽因和徐志摩此后一直是好朋友,因为林徽因够理智够清醒,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给了梁思成,再无可能与他分开,所以才能坦然地与徐志摩相处。

人的一生终究是一个人的一生。不是说要孤独终老,而是大家各自有所追求,有缘分就相遇,有缘无分,情深缘浅是常事,分开也未必就会痛苦得无法自持。人生如戏,一场落幕下一场又要开始,自然也不必过分耽于昨天。你记得也好,你忘记也罢,生命本就如轮回一般,来来去去,何曾为谁有过丝毫停歇。

刹那惊鸿,一切只是刚刚好

感情之事,向来亦无道理可言。有些人注定没有感情的交集,纵使才情翩翩的富家公子与端庄善良的大家闺秀结为连理,也丝毫泛不起半点情之微澜。徐志摩与张幼仪便是如此,因为无法在彼此的生命里种下爱情与惬意,所以,一路颠沛,终于失意。而有的人,则是无涯的时间荒野里,缘分注定的相遇,如同林徽因与梁思成,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一切,只是刚刚好。

十四岁那年,林徽因在教会女校上中学,一天,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到林家拜访。他戴着眼镜,却眼神坚毅,只是神态有些局促不安,这让林家大小姐觉得十分有趣。林长民曾告诉过她,这个少年是他的好朋友,鼎鼎大名的维新派领军人物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

梁思成走后,林徽因的二娘程桂林打趣地说:“宝宝,这个梁公子怎么样?你爹爹打算招他当女婿呢。”听完这话,徽因立刻羞红了脸,低头跑开了。二娘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的,林长民跟她走得近,必然跟她提起过什么。

对于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情景,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在《回忆我的父亲》中写道:

门开了,年仅十四岁的林徽因走进房来。父亲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却仍带稚气的小姑娘,梳两条小辫。她的双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颊有笑靥;浅色半袖短衫罩在长仅及膝下的黑色绸裙上;她翩然转身告辞时,飘逸如一个小仙子,给父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梁思成对林徽因可能并非绝对的一见钟情,但定然是有好感的。从梁再冰的记述可以看出,林徽因和梁思成身边的女孩都不一样,或许,正是这股特别的清新气质,使他对这个女孩有了格外的好感。

只是在那天后,林徽因的父亲再也没在女儿跟前提过梁思成。她与那个少年的再次相遇,是在三年之后。

1921年10月14日,结束了一年多的欧洲游学,林徽因和父亲乘坐“波罗加”号邮轮从伦敦转道法国,踏上归国的旅程。回国后,父亲留在上海,她回到北京的教会女中继续上学。

之后,她与梁家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在谈到各自的理想时,梁思成说,他将来或许会跟他的父亲梁启超一样,从事政治。对此,林徽因不以为然,她说:“从政需要磨炼,也需要天赋。古往今来,把政治之路走得顺风顺水的人不多,即使我的父亲,也许还有尊驾——不好意思,唐突了,不过这不是我操心的,我感兴趣的是建筑。”

这话让当时二十岁的梁思成感到惊讶:“建筑?你是说,盖房子,女孩子家怎么做这个呢?”“不仅仅是盖房子,准确地说,是architecture,叫建筑学或者建筑艺术吧,那是集艺术和工程于一体的学科。”林徽因对此解释道。

她异于同龄女孩的开阔眼界、敏捷思维以及优雅的谈吐和出落得越发美丽的容貌,打动了梁思成。回到家后,他跟父亲确定了两件事:第一,他要把建筑作为终生的事业和追求;第二,他想要约会林家大小姐。

对此,梁启超十分赞同:“徽因这孩子不错,爸爸早就支持你们交往,其他的,就要随缘分了。”这是当时梁启超希望看到的情况:父母留意,确定人选,然后创造适当的机会让两人接触,两人经过充分的了解,自由恋爱后结合。这是这位维新派大人物心目中“理想的婚姻制度”。

梁家的大小姐梁思顺就是父亲“理想的婚姻制度”的实践者。梁启超选定的得意女婿周希哲,原本出身寒微,但后来成为驻菲律宾和加拿大使馆总领事,对梁思顺和梁家都很好,这是梁启超一直引以为傲的。1923年11月5日他给女儿写信说:

……徽因我也很爱她,我常和你妈妈说,又得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对于你们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错罢。徽因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

对于梁思成的追求,林徽因并未拒绝。日后,他们时常在环境优美的北海公园游玩,一起逛太庙,偶尔也会去清华学校看梁思成参加的音乐演出。或许,与诗人徐志摩相比,梁思成少了些浪漫温柔,却多了一份踏实稳重。更重要的是,梁思成与林徽因年龄相仿,他们之间的交流很轻松愉悦,而不是那种混合着忧愁与负罪感的沉重。

事情进展颇顺,这对金童玉女相处愉快,彼此好感与日俱增。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一方面看好梁思成,一方面也希望女儿早日断了对徐志摩的念想。

不久,林徽因同梁思成一起赴美国留学。

病榻相守,不离不弃

爱情,是一段漫长的旅途。相识、相知、相恋、相爱,不到最后,谁也无法参透故事的结局。而这沿途的风景,无论美丽与厚重,已是旅途的意义。

内心温良的女子,只想在天地里寻得一处,与相爱的人,携手一生,安稳度日。这平常女人的美好希冀,林徽因都得到了。这终是她想要的,拥有浮世里最安静的烟火,感悟生命里最难言的幸福。她,正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缓步而去。

和徐志摩分开后,林徽因回到国内潜心读书。在那段清净的时间里,她好好地审视了自己的感情和未来的婚姻。论才华诗情,她更倾向于徐志摩,这一点,她的父亲林长民也同意。但两个姑姑坚决不同意。

但是,这个女子自尊心强也骄傲,彼时的徐志摩刚离婚,嫁给他就意味着自己是“小”。这不但会辱了林家的名声,也会使她遭到闲言碎语。她是那么看重自尊,那么骄傲,做“小”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梁思成又待她如此,她也欣赏他的才华。虽然这么做,对不起一往情深的徐志摩,看到他伤心的模样她也一样痛苦。但是她必须做出一个尽量让大家都满意、顾全大局、损失最小的选择。

这就是林徽因。当年她只有十八岁,却能如此冷静地抉择自己的人生。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梁思成遭遇的一次车祸之后。其间,林徽因特意从学校请假来医院照顾梁思成。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梁思成的病床前,悉心照料。梁思成因为刚动过手术,身子不能动弹,但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

怕梁思成无聊,林徽因经常拿报纸来给他读新闻。有一回,她给梁思成看《晨报》,开玩笑地说:“你看,你成明星啦。”原来,他出车祸的消息上了头条。梁思成看了一眼,苦笑着说:“这我倒不感兴趣,你在这儿陪我,就是我三生有福了。”

梁思成出院时,林徽因带着一束花来接他。这时,她已经从女中毕业,考取了半官费留学。

大概就是这场车祸坚定了林徽因和梁思成一道走下去的信念吧。这段时间,两个年轻人的频繁接触,让林徽因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和梁思成再也不能轻易地离别了。

这便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两个人能相逢已是难得的缘分,若能相恋,更是绝妙的命数安排。有人说,两个人的相遇、相知、相守,是老天爷的恩赐,是上苍的安排。不然,怎么那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却偏偏对你情有独钟?又怎会在大千世界收获你那份忠贞炙热的情感?

能相爱,必定有牵手的理由。真爱也必是这样,随心而走,不问归期,不问归程,只有两颗心的相依相伴。能在人海之中遇见所爱之人,这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和幸福。

年轻时,我们都有做梦的资格。只是,错过了做梦的年纪,想要肆无忌惮就得付出代价。林徽因选择了清醒,便毅然与梦作别。同时代许多女性为了爱情换得一身致命伤,唯独她没有那些悲绝的回忆。

林徽因的每一步选择,也许并非完美无缺,但总归是向着安然的方向行驶。具有同样的才情与美貌,她却不是那清高遗世、痴情至死的林黛玉,而是努力让自己俯落红尘,与众生一起饮食人间烟火,且灵魂洁净。

苍松竹梅三友图

滚滚红尘,沧海桑田。执着的心,究竟要承载多少思念,才能历尽千帆,抵达岁月的彼岸。那把酒言欢的且斟且饮,那痴情曼妙的自我陶醉,都已化作万丈红尘里,凄绝的思思念念。

1924年4月23日,墨绿色的车厢如同从远海归航的古船停泊在了北京前门火车站的月台上。一群文化名人打扮一新,严肃的神情中透出期待和焦急。梁启超、蔡元培、胡适、梁漱溟、辜鸿铭、林长民等人或西装革履,或长衫飘逸,个个气度不凡。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林徽因,身着咖啡色连衣裙搭配米黄色外套,素净淡雅。她手捧一束红色郁金香,年轻娇美的面容被衬托得更加动人。

此次访华的,是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泰戈尔。来到这个心向往之的东方国度,这位印度诗人被每一处踏访的遗迹深深吸引。泰戈尔访华的演讲稿是徐志摩事先翻译好的,诗哲的行程也是他精心安排的。其间,徐志摩作为泰戈尔的好友和翻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林徽因的情感也许没有诗人那么外露和激荡,但是她的内心也无法平静。对于泰戈尔那些脍炙人口的名作,爱诗的林徽因早已烂熟于心,她时刻都在盼望着能够早一点儿见到这位睿智的偶像。

鸽哨清亮悠扬地划过如洗碧空。日坛公园的草坪修剪一新,阳光铺展其上,每一片草叶都闪耀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散发出令人心情舒畅的植物的清香。那是一种令人想起梦境中的故园的清香,遥远、古老而又安宁。

欢迎泰戈尔的集会就在这片草坪上进行。在林徽因的搀扶下,泰戈尔登上演讲台,担任同声翻译的则是徐志摩。当天,北京城的各大报纸都在头条报道了这次集会的盛况。说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郊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林徽因的青春美丽、徐志摩的风度翩翩和诗哲的仙风道骨相映成趣,一时成为城内美谈。

5月8日,四百位京城最著名的文化界名人出席了泰戈尔六十四岁的生日宴会。为给这位远道而来的诗哲祝寿,新月社排演了取材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齐德拉》。

这是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观众最关注的不是王子公主,而是扮演公主和爱神的林徽因与徐志摩。在表演中,他们很快进入情境,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

尽管演出大获成功,此时的梁家却高兴不起来。当时,周围的朋友都知道徐、林二人余情未了,特别是徐志摩,一直没有完全放弃追求林徽因,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他回国后一直殷切地待她,如初见一般温柔热切。或许,林徽因曾有过短暂的挣扎,但她最终选择远离感情的是非,同梁思成一起远赴美国读书。

林徽因与徐志摩之间的爱情苏醒宛如一次生命的回光返照,他们终究会渐行渐远,消失在彼此的世界。原来,爱情也是这般脆弱。

大抵,世间的爱情只有两条路:爱或不爱。大多数时候,爱情不会顺着各自的意愿前行,某些时刻,它就如同初生的牛犊,人们 越想抓住,它就越想走开。爱不是来得太快,就是来得太迟,美丽的错误往往最让人难以抉择。

在一段孤寂清冷的日子里,我们能够给予对方渴望得到的温暖,安抚对方那颗跳动不安的心,静静聆听对方如痴如醉的呢喃,默默注视对方如梦如花的表情,悉数着生活中所发生的点滴。记住那些让人微笑又温暖的细节,这已是人间佳话。

伤心康大

很多人在谈婚论嫁时会说: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适的,只有最合适的才是最好的。就像安妮宝贝说的,爱一个人,是一件简单的事,就好像用杯子装满一杯水,清清凉凉地喝下去,你的身体需要它,你感觉自己健康和愉悦,以此认定它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愿意日日夜夜重复。

对于林徽因而言,梁思成就是自己那杯让人愉悦、舒心的“水”。

与梁思成的相处让林徽因感觉到,原来爱情也可以如此简单、轻柔,被一个人真心地爱着,并毫无顾忌地去爱对方,竟是这样的幸福与丰盈。这是她小时候在父母的感情里所不曾见到过的,也是在与徐志摩的相处中不曾体会到的。而梁思成,则让她美梦成真。

1924年6月,林徽因与梁思成双双来到美国,前往康奈尔大学读预科班,为正式读大学做准备。一同来美国就读的,还有梁思成在清华的好友兼室友陈植。

康奈尔大学位于两道峡谷之间,三面环山,另一面,是水光潋滟的卡尤佳湖。林徽因喜欢这里的山光水色,那种大自然的美有一种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引发了她淡淡的乡恋。

这里的美景让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陶醉其中,西方式教学的开放创新也使他们在这里如鱼得水。每天清早,梁思成和林徽因就会携着画具,伴着鸟鸣去野外感受大自然生动的色彩,让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

最吸引他们的,还是康大的校友会。校友会在一栋淡黄色的雅致建筑里举办,大厅里陈列了康大自成立以来历任校长的肖像油画。栗色的长桌上,陈列着每一届毕业生的花名册,记录了他们在学术上和社会上的贡献与成就,以及他们对母校的慷慨回馈。

在校友会上,两位远道而来的中国学生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大家经常聚在一起畅谈理想,讨论人生,有时也会举办舞会,生活比在国内快乐许多。只是,新鲜的异国生活,并不能搬走压在他们心里的那块石头。

因泰戈尔访华崭露头角的林徽因,非但没有改变梁思成的母亲李夫人对她的偏见,反而因为与徐志摩的“藕断丝连”令李夫人更加不满。梁思成常常收到大姐梁思顺的信,信中对林徽因责难有加。特别是最近的一封,说母亲重病,也许至死都不会接受徽因做梁家的儿媳妇。

听到这个消息,林徽因非常伤心,梁思成也很焦急,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林徽因本就是个骄傲的女孩,她无法忍受李夫人和大姐的种种非难,更不能接受他人对自己的品行有任何的质疑。于是,她与梁思成商量,等康大的课程结束后,她不准备和他一起去宾夕法尼亚大学了,她要一个人留在康奈尔,在这恬静的景致下为自己疗伤。

此时此刻,远在北京独自伤心的徐志摩接到林徽因的一封来信。信的内容很短,只说希望能收到他的回信。不用写什么,报个平安也好。

一时间,徐志摩已经冷却的希望仿佛被重新点燃。他生怕写信太慢,连忙跑到邮局发了一封加急电报给林徽因。回到寓所,抑制不住激动心情的徐志摩准备好纸笔,想要立刻给林徽因去一封信。然而,信没写成,一首诗却如云霞般落在纸上:

阿,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轻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您明白,反正

意思相像,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当这封信寄到林徽因手中时,她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好几天。她发着高烧,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醒着,是幻觉还是真实。当她终于张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淡金色的阳光洒在窗帘上,温暖却不刺眼。她艰难地动了一下,稍稍转过头,床头有一束新鲜的花,刚刚从山野采来的花,露水还未来得及蒸发掉,在花瓣上晶莹闪烁。

在林徽因住院这段时间,梁思成每天早晨采一束带露的鲜花,骑上摩托车,准时赶到医院。每天一束鲜花,让林徽因看到了生命不断变化的色彩,也让她渐渐读懂了他的心。一连许多天,她的心都腌渍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颜色里,沉醉不已。

这或许,才是林徽因心中一直向往的爱情吧,两个人能倾心交谈,静静相守,无须血肉纠缠,不依不饶。只是这样,淡淡的,在一起,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暖意。

最美时光

世间甘苦,唯有尝尽,才解其中味。笃定的感情,唯有磨合,方能香溢永恒。

1924年9月,梁思成和林徽因结束了两人在康奈尔大学的暑期课程,一同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成立于18世纪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属于常春藤大学联盟,它为全美最好高校之一。

很快,梁思成便入读了建筑系,林徽因却无法顺利进入建筑系。原因是,建筑系学生经常需要熬夜画图,女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会比较危险。与从少女时期就心向往之的建筑艺术无缘,林徽因只好选择了同建筑系相关的美术系,并且选修了建筑系的主要课程。

这样,林徽因和梁思成就成了同窗,一同上课,一同完成设计作业。没课的时候,林徽因、梁思成就会约上早一年到宾大的陈植,去校外郊游散步。兴致好的时候,他们便坐上车子到蒙哥马利、切斯特和葛底斯堡等郊县去,观看那里的名胜古迹。

林徽因和梁思成对那里的盖顶桥梁十分感兴趣,常常流连忘返。有时,三个人也会去逛逛集贸市场。在农家的小摊上,他们总能买到各种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林徽因喜欢吃油炸燕麦包,梁思成却喜欢黎巴嫩香肠和瑞士干奶酪。在这样简单、惬意的环境下,他们度过了人生从未有过的美好时光。

1926年1月17日,一个美国同学比林斯给她的家乡的《蒙大拿报》写了一篇访问记,记录了林徽因在宾大的学习生活:

她坐在靠近窗户能够俯视校园中一条小径的椅子上,身体俯向一张绘图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习题上,当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张习题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墙上时,将会获得很高的分数。这样说并非捕风捉影,因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的分数或是偶尔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谦逊,从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边。

或许是因为,林徽因那太过早熟、压抑的童年,让她能在这个自由的环境里感受到更大的快乐和放松。这一株青春的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碰触阳光了。这里的氛围是明朗的,同窗好友充满朝气的笑声让人越发感到年轻的活力。她可以大声地讲笑话,开心地笑闹,没有人会干涉她。严格的父亲,愤愤不平的母亲,畸形的家庭关系……这些纠缠她多年的束缚终于解开了。在这个新世界,每个人都心无芥蒂地喜欢着她。虽然功课繁重,但她仍然可以和同学看戏、跳舞、聚会。她加入了“中华戏剧改进社”,生活看起来真是好极了。

对于林徽因来说,她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是为了追逐自己的建筑梦,却因为性别就被轻飘飘地拒之门外,要强的她并不就此甘心。虽然只是建筑系的旁听生,但她和其他正式的学生一样认真上课,完成作业,交报告,因此,成绩总是数一数二。

天道酬勤,很快,林徽因的努力便得到了回报。从1926年春季开始,她就成为建筑设计教授的业余助教,并在1926—1927学年升为该专业的业余教师。林徽因外表美丽,能讲很棒的英文,而且活泼健谈,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所以,很受大家的欢迎。

与之相反,梁思成更加沉着理性。林徽因的思维活跃,富于创造性,常常是先画一张草图,随后又多次修改,不满意的便丢弃,当交图期限临近时,梁思成便会帮助她,以自己那准确、漂亮的绘图功夫,把林徽因绘制得乱七八糟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楚而整齐的作品。

林徽因脾气急,梁思成性格好,两个人在一起,既志趣相投又性格互补,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尽管偶尔也少不了三言两语的龃龉,但他们之间的感情终归是越来越笃定、深厚。这也是后来,他们的婚姻能稳固几十年的一个重要原因。有了充分的了解与磨合,两人在相恋、争吵和怀疑的过程中找到了平衡,所以,便可牢牢系住对方,相互偎依,静静走完这一世。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两人有过欢笑,也共同承担了失去亲人的痛楚。入校不到一个月,梁思成就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考虑到孩子们刚刚安顿下来,梁启超几次三番致电叮嘱梁思成不必回国奔丧,只梁思永一人回去便可。梁思成是家中长子,母亲重病期间别说床前尽孝,就连去世也没法回去见最后一面,这如何不让他悔恨交加?看着梁思成伤心欲绝的样子,林徽因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边,安慰他,表达自己的关切。

后来,两人在校园后面的山坡上做了简单的祭奠,梁思成流着泪烧了写给母亲的祭文。林徽因采来鲜花和草叶,编织了一个精巧的花环,挂在松枝上,朝着家乡的方向。

丧母的悲痛还未完全平复,又一个晴天霹雳炸响了。这次痛失至亲的变成了林徽因。十五个月后,梁启超从国内来信,告知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在“反奉”战争中身亡。

这是二人面临的第二次丧失亲人的痛楚,林徽因又病倒了。她执意要回国,却被梁启超频频发来的电函阻止。梁启超曾在写给梁思成的信里说:

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注:梁启超二女儿)一样地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她目前的苦境。

这段时间,梁思成每天陪伴在她身边,徽因吃不下饭的时候,他就去学校的餐馆烧了鸡汤,一勺一勺地喂她。他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支柱。也只有在这样的彼此关照里,他们才获得了勇气,慢慢从悲痛中走出。

1927年,林徽因结束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学业,获美术学学士学位,四年学业三年完成,转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半年,成为我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美的学生。这年2月,梁思成也完成了宾大课程,获建筑学学士学位,为研究东方建筑,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7月,他又获得了宾大建筑学硕士学位。

彼时,他们曾为同一个梦想来异乡求学,而数年后,走过那段多梦的青葱岁月,他们执手患难,历经波折,终于要修成正果。

1927年12月18日,梁思成与林徽因的订婚仪式在北京的家里按照传统礼仪举办。次年3月21日,两人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婚礼。

在中国驻加拿大总领事馆的教堂里,林徽因穿着自己设计的嫁衣——具有中国传统风格的“凤冠霞帔”,领口和袖口都配有宽边彩条,头戴装饰有嵌珠、左右垂着两条彩缎的头饰。与她并肩而立的梁思成一身简洁庄重的黑色西装,端正的面孔更加神采飞扬。

佳偶天成。从此,山高水远,他们将一起走过。

宁坐寂寞的船,独自拉纤

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地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永远记念着。

林徽因给胡适写这封信的时候是1927年。彼时,她与梁思成到美国不过三年而已。不过三年,失望却多了,寂寞却多了。哪能不失望,梁思成太沉稳,沉稳得有些失了风情。梁思成自己也承认,做林徽因的丈夫不容易。他的妻子思想活跃得让他总有些跟不上。所以两人初到美国时,时时有争吵,这磨合期过得如在刀山剑树上一般。所以,林徽因寂寞了。寂寞的女人从来只做两件事——寻安慰与怀念。

安慰,林徽因早两年便寻了,就是那封让徐志摩写下《拿回吧,劳驾,先生》的电报。也不能怪她给许多人发一样的电报。心空了,最好的补剂是情感的安慰。她只是出于本能,毫无遮掩地向爱她的朋友们寻求一点慰藉。

现在,她还剩怀念。怀念那些令她感到充实的人,怀念那些曾填满她内心空洞的事。所以,徐志摩曾带给她的心动便在这个时候慢慢渗入她的骨髓。她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从寂寞的眼望去,在梁思成那稍显沉闷的情绪底色中,徐志摩热烈而浪漫的情感,才真真正正透彻起来。

但还能如何。徐志摩已经结婚了,他的柔情从此只给一个人;而林徽因永远是林徽因,她必须是完美的女性,必须用一切来维系她的尊贵与名声。所以,过去的现在不必重提,她只纪念,永远。哪怕此生注定了孤寂,她也甘心坐在寂寞的船上,独自拉纤。

林徽因的孤寂垒成了她自私的情感。她在梁思成宽容的爱里任性地跳着,顽皮得像个孩子。但这样宽容的丈夫从未被她写进她的诗里。她活在徐志摩的诗里,最终,她也只让徐志摩走进她的诗: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深夜里听到乐声》——林徽因于1931年9月写下的诗。那正是她在北平养病,与徐志摩情意复苏的时候。命运弄人,再美的过往也敌不过现实的一瞬,所以,她懂,却不能应和,她只会在梦中拨动希望的弦。

然而,即便怀念,林徽因也没有对她与徐志摩在英国时的那段旧事抱有幸福的回忆。徐志摩心中那段最浪漫的康桥记忆,在她口中,不过是“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尽管她说她不悔这段往事,但已从根处,否认了徐志摩献给她的爱。

或许,这就是真相。林徽因曾说,像她这样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根本无法想象与一个大自己八岁的男人谈恋爱。她说,她知道徐志摩在追求自己,但她只是敬佩、尊重这位诗人,当然也尊重他给她的爱情;她以为,徐志摩所追求的,不过是被他理想化与诗化的林徽因,而不是真正的林徽因;她甚至说,徐志摩虽然浪漫,但俗气。

一段在世人看来曼妙而伤感的爱情,却因她的理性戛然而止。

只是,世间哪一段感情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圆满呢?就算美丽聪慧如林徽因,也不过是个饮食人间烟火的平凡女子,有过惆怅与踟蹰,只是比他人更加收放自如,懂得取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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