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十六游京国,海上扬尘正沸腾
道光二十一年(1841)九月,南方的广州刚刚遭受英国远征军的数月围攻,两广总督林则徐被革职充军,广州重新对英国开放,夷务方炽,史上著名的“鸦片战争”并未就此了结。大清国首都北京绳匠胡同北头路东(即北京西城区菜市口大街。1998年随着街道拓宽,这条北京历史上住过诸多名人的胡同彻底消失)的一间寓所里,三十岁的京官曾国藩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这其实只是一桩家务事,原因是九弟曾国荃思归心切。
这个九弟是曾国藩的第三个弟弟,道光四年(1824)八月二十日生于湖南湘中老家,比曾国藩这个大哥小十三岁。因在家族中排行第九,故称为九弟。道光二十年(1840)十二月,十六岁的曾家老九随父曾麟书赴京,居住在曾国藩租住的棉花六条胡同路北房。这个地方房屋逼仄,父亲和弟弟一到来,更显得拥挤不堪。道光二十一年(1841)闰三月,父亲曾麟书离京回湘。九弟曾国荃留京肄业,曾国藩亲自为之授课。这年八月初六,曾国藩找到绳匠胡同的房子,共有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二十千文。相比之下,不仅房子大得多了,而且清爽干净。
曾国藩让老九到京城读书,内心里是有长远打算的。按他的观点,一个人只要真的想读书,虽是闹市也可、旷野也可,不必拘限地方。但他又认为,一个人出身在乡下,有三大天然劣势:一是视野不开阔,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二是少年伙伴资质有限;三是观念陈旧,信息闭塞,接受外面世界的信息与观念迟缓。必须走出来,才能慢慢去除这些劣势。因此,做京官不久的曾国藩,尽管自身经济窘迫,还是不惜代价,将九弟叫到京城来读书。
谁知,环境刚刚变得好一点,老九就动了乡思。
这让曾国藩这个当大哥的非常不解。问他,他也不肯说。
曾国藩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九弟迫思南归,不解何故。自九月初间即言欲归,男始闻骇异,再四就询,终不明言。不知男何处不友,遂尔开罪于弟,使弟不愿同居。男劝其明白陈辞,万不可蕴藏于心,稍生猜疑。如男有不是,弟宜正容责之,婉言导之,使男改过自赎。再三劝谕,弟终无一言。”老九归志已决。
此时的曾国藩,两年前才考中进士,跻身官场,是年还只是一个叫翰林院检讨的小京官,俸禄微薄,“别无生计”,用度紧张,每逢冬天刚来就得借账。甚至为了弥补老家父母的家用,只得在京借钱数十两寄回家。在手上银钱告罄,无路费的情况下,曾国藩断断不肯答应九弟南归。
更关键的是,在没有弄清九弟思归心切的原因之前,曾国藩害怕担上一个对兄弟不友的罪名。他不知何处开罪了这个弟弟。
先前,曾国藩还告诉父母,九弟功课有常。读《礼记》《资治通鉴》《斯文精萃》《纲鉴易知录》等书。大哥曾国藩教他“温经须先穷一经。一经通后,再治他经,切不可兼营并骛,一无所得”。
搬到新家后,九弟得了一场小病,小到只有两天就好了。这应该不算是事。
大哥不给路费,老九自然也走不成。
挨到了十月,老九体好如常,不甚读书,也不肯和大哥一家一起吃饭。但对待大哥、大嫂依然恭敬如常。问他原因,依然不肯说。
曾国藩没有办法,面对这个闷罐子弟弟,曾国藩只好捉笔写了一篇两千余字的文章,详细述说了不可归的原因,并且作了一首诗给他:
松柏翳危岩,葛藟相钩带。兄弟匪他人,患难亦相赖。行酒烹肥羊,嘉宾填门外。丧乱一以闻,寂寞何人会。维鸟有鹣鹣,维兽有狼狈。兄弟审无猜,外侮将予奈?愿为同岑石,无为水下濑。水急不可矶,石坚犹可磕。谁谓百年长,仓皇已老大。我迈而斯征,辛勤共粗粝。来世安可期,今生勿玩愒!
读了这首诗,老九这才“微有悔意”,但依然不肯读书。
到了十月十一日,这一天是曾国藩三十岁生日。老九竟然具酒食,肃衣冠,为大哥祝寿,又肯在上房共饭,兄弟俩和好无猜。
又过了几天,父亲曾麟书从乡下写信给老九,老九才重新开始读书。
老九总共在京城生了两场病。其中一次是“时疫症”,发热畏寒,遍身骨节痛,胁气疼痛,呻吟之声震屋瓦。大概是水土不服,湖南人进京多有此病。曾国藩也曾得过,但他仍然日夜惶恐,惟恐得罪这位九爷。
病好后,老九天天习字,甚有长进。又听说路上不安宁,老九就不复提回家之事。
可谁知到了道光二十二年(1842)七月,老九又开始动南归的心思,其意仍坚,不可挽回。曾国藩这回不再劝阻。在他看来,这是老九年少无知、厌常喜新之故,未到京则想京,既到京则思家,在所难免。他思前想后,唯一得罪这位九爷的原因恐怕只有一条,那就是家中仆婢对曾国藩这个老大恭敬,对老九则自然简慢,导致他心如悬旌,不能读书,思归心切。
此时,恰巧有一位湖南老乡,叫郑莘田的京官外放贵西兵备道。走马上任,须经湖南去贵州,老大便决定让老九与他结伴同行,离京回湘。
老九在京一年半时间,刚开始的半年用功最好,后来因侄儿曾纪泽生病,耽误了半个月,再后来思归,不肯读书,耽误两个月;后生病又耽误两个月;其他时间,断断续续,学业虽有长进,但却不如他的书法长进大。
曾国藩给他的考评是:读书作文全不用心,凡事无恒,屡责不改。大概根本原因也就是曾国藩所说的“最坏处在于不知艰苦”。
当然,这位老九并非一无是处,大哥最满意的两点,一是好与老大谈伦常,讲品行。曾国藩认为这样能使之扩见识,立远志,识为学之次第,将来有路可循。二是他待兄甚敬,待侄辈甚慈,循规蹈矩,一切颓靡蹈淫之事毫不敢近,举止大方,性情挚厚。因此,曾国藩在信中告诉父母:“九弟纵不为科目中人,亦当为孝弟中人。”
经过了这次莫名的折腾,曾国藩对这位九爷心存“敬畏”:闷罐子老九真服侍不起呀。
就这样,这位九爷结束了短暂的寓京生活,回到了湖南老家。
但是,到了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间,老九又想进京,而且是打算和老六曾国华一起来。这一次曾国藩则不大欢迎,一则一年之内忽去忽来,恐惹旁观者笑话他们曾家兄弟轻举妄动。二则路费太贵,二人同来,光路费就得八十两银子。
于是,曾国藩断然拒绝了他们的想法,令他二人在省城长沙读书,同时向他们介绍一位叫丁叙忠的长沙廪生,要他们向丁叙忠执贽受业,并且告诫两位弟弟:“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这样才算断了老九进京的念想。
四十四年后,老九在两江总督衙门作诗回忆:
我方十六游京国,海上扬尘正沸腾。
曾国藩:《曾国藩全集》(19),岳麓书社,1987年,第14页。
曾国藩:《曾国藩全集》(19),岳麓书社,1987年,第16页。
曾国藩:《曾国藩全集》(19),岳麓书社,1987年,第59页。
曾国藩:《曾国藩全集》(19),岳麓书社,1987年,第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