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身世及形象演变史

张献忠身世及形象演变史

柳树涧堡地望

我一直坚信,一个人的才华或者异能,一定会从相貌上透露出来。即便是他静静地坐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人们从他的相貌上仍能发现他的洞察力与诡谲之力。一旦把“才”变成“财”之后,我就轻而易举地发现,财与暴力、酒色是如何在一张脸庞上沆瀣一气的。

根据《隋书》记载,隋文帝杨坚“为人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长上短下,沉深严重”。大意是,杨坚的相貌跟常人差异甚大,额头突出峥嵘,上面有五个隆起的部分从额头直插到头顶上,下颌很长而且突出,目光四射,犀利骇人,手上有“王”字形的掌纹,下身短,上身长。这一副架势,自然是“当为天下君”。《隋书》中还记载:齐王宇文宪对当时的北周皇帝宇文毓说:“杨坚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

中国人历来相信,行非常大事之人,必有非常之相。身体不但是个人情欲的大本营,而且是意识形态的战场。在西方身体政治研究谱系里,权力中人的身体政治,已经超越了、放大了肉身,成为“魅力型统治”。对于具有特异相貌之人,西方不像东方人这般推崇。拿破仑曾经说过:如果你的身体先天就有缺陷,显示不出权力的那种力量,你就必须用强硬的态度、行动来弥补。就黄虎张献忠来说,他相貌奇特,绝非平庸之辈,但他没有仅仅仰仗其富含的力量与命运坐享其成,而是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上下其手地打拼出了一个大西国世界。至于是否属于“大人虎变,君子豹变”的类型,倒是供人评说。

位于陕西省定边县柳树涧堡大西王张献忠塑像 引自慕塞著《张献忠本传》

大西国皇帝张献忠[生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9月18日)。死于顺治三年末十一月(1647年1月2日)],字秉吾,号敬轩,延安府柳树涧堡(今陕西省延安定边县)人。明崇祯三年(1630年)在米脂响应王嘉胤起义,自号“八大王”。王死后改投高迎祥。据考,一开始“八大王”是贬义,“八”实际是“疤”或“巴”,指无赖的意思,即“无赖大王”。后来逐渐成为尊称,即“八门大王”。学者王纲自然不同意以上考证,他强力赋予了“八大”的伟大内涵:“八”是“八方”,即敢“四方”(东、南、西、北)、“四隅”(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之意。以此命名,表示起义战争将取得全面胜利,权力将遍及四面八方,将治理整个中国。(王纲著《张献忠大西军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第51页)

张献忠故里:明延安府柳树涧堡遗址(今定边县辖区) 引自慕塞著《张献忠本传》

在我看来,“八大”意义的变化,也表明“八大王”价值准则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再看看他极不平凡的成长史,似乎可以进一步发现一个结论,经历可以“造就”一个人的相貌。

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九月十日,这一天俗称“小重阳节”,张献忠出身于陕西省延安府肤施县柳树涧堡一户农家。肤施县隶属延安府。也有学者指出,张献忠是榆林人。这话也对,因为到了清朝雍正九年,设榆林府。以定边、砖井、盐场、安边、柳树涧五堡之地设立定边县,定边县就划归榆林府。

位于柳树涧堡的明朝长城遗址 引自慕塞著《张献忠本传》

柳树涧堡是明代逶迤长城区间的一个重要堡垒,始筑于明英宗天顺初年,宪宗成化九年(1473年)弃之。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延绥巡抚董威复建,隆庆六年(1572年)增高,万历六年(1578年)砖砌。作为军事要塞,当时属延绥镇西路十四营堡之一。据清嘉庆《定边县志》记载:“柳树涧堡城……周围凡三里七分,楼铺一十八座,牌墙垛口边垣三十三里二百三十步,墩台四十八座,开东门、西门。”柳树涧因涧内多植柳树而得名。城堡雄踞于平缓的山坡上,三面临壑,只有北边与山相接。浑圆的山包上,长城直冲而下,到涧底又急转向上,气势恢宏。(慕塞著《张献忠本传》,陕西省定边县史志办公室2017年编印本,第2页)

清初抱阳生笔记《甲申朝事小纪》记载了“张快的儿子”的一桩小事——

张献忠,陕西肤施人,阴谋多狡。父快,屠沽而贱;母沈,并早死。献忠依丐徐大为沽,尝窃邻人鸡,偶见,詈之,献忠曰:“吾得志,此地人亦如鸡焉!”其残忍之心,少年已萌。及长,益无赖。

屠沽之辈的出身并不低贱,倒是让人一再联想起“自古英雄出屠沽”的古训。但“此地人亦如鸡”的“一视同仁”法则,足以显示少年张献忠的卓尔不凡。明朝黄溥《闲中今古录》说:“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种子就此埋下,会长出怎样的荆棘刺丛呢?

相貌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

引人揣测的是,张献忠的相貌是什么样子呢?

清初无锡计六奇编纂《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两书详细记述多是作者本人亲历之事,被学术界很多人认定为无大误的史书。《明季北略》记载说:张献忠“幼有奇力,两眉竦竖而长,面有微麻,遍体生毛,天性好杀,不耐久静”。为了彰显其“天性好杀”,《明季北略》举的例证是:“初从塾师,与同舍生讧,一拳扑杀之,家赀数千金,一时俱尽。父大怒,逐之,漂泊异乡。或异其貌,问之,知文而勇,收以为子,与之延师。复与同学者争,更殴死两生,逸去。”这就是说,张献忠连续两次的出手,就击杀了3位同学,初次展示了“黄虎”的本性。有这么“天性好杀”的典型吗?我以为,记录者有些夸张,但这也未始没有可能。在一个恶劣的环境里,“轻死易发”的性格不是本性,而是环境使然。

后来张献忠为混饭吃,去安定县(今子长县)县衙当捕快。他体格健硕,顺利被县衙录用。担当起安定县的治安大员了,张献忠威风凛凛,安定县真的就“安定”了吗?安定百姓经常可以看到脸色微黄、声若巨雷的张献忠在大街小巷出没,他们大老远就喊:“黄虎来了!”这是一种警示的提醒,可以制止小儿啼哭。“黄虎”正是当地人给他起的绰号。

有一个说法是,黄虎某天陷入了罕见的沉思,突然觉悟了,不禁拍案而起:“大丈夫生当鼎食,死亦封侯,立功疆场,拼个封妻荫子。岂能久居人下,碌碌无为至此!”立马就辞职走人。世界很大,我想去闯一闯。另外一种流传在当地的说法是,张献忠当捕快并不安分,居然与官府通缉的一名要犯的妻子勾搭成奸,事情败露,因触犯王法被开除。(慕塞著《张献忠本传》,陕西省定边县史志办公室2017年编印本,第9页)

犯事被革职,黄虎只好跑去延绥镇投军。但他想不到的是,边兵受到了严重的欠饷拖累。鉴于欠饷日久,官府只好默许士兵抢劫民财来聊以度日。边地穷困,到了抢无可抢时,一些胆大妄为者就打起了榆林城的主意。有一次,他们竟然去抢劫库银。这还了得!库银可是官府的禁脔。参与掠抢的18个士兵全部被抓,其中就有张献忠。

嘉庆七年(1802年)刊本《延安府志》

延绥镇总兵王威怒不可遏,决定将这18人集体砍头示众。王威下达了死刑令,就在行刑当天,一个贵人如同命中救星一般出现了!此人是靖边营城总兵陈洪范。

那天,陈洪范恰好来营房拜访王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张献忠,立即死马当成活马医,哀号不已,向陈洪范乞求一命。而这位陈大人一见身材高大的张献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道眉毛斜插入鬓,大感惊奇,认为此人骨骼清奇,英气逼人,“这是国家栋梁啊!”他转身便向王威请求赦免。陈洪范的请求立即产生了效果,但军法所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献忠被重打一百军棍予以除名,其他17个长相平庸的凡夫俗子都被砍掉脑袋……

张献忠从此便流落乡间。谁能料到历史的吊诡,这个陈洪范,后来升格为将军了,还会和左良玉合作在湖北大破张献忠,届时张献忠还要向这位救命恩公乞降一次。异人有异相,异人更有异遇。所谓出人预料的狡黠,远不是寻常人等可以遭遇的。

这就可以发现,早年张献忠已是头角峥嵘,而且一望可知。加上后来穿行于腥风血雨,厚黑与狡黠相互缠绕,相貌向着极端化方向发展,变得不怒自威。

张献忠大约是崇祯二年(1629年)回到柳树涧堡的。刑场上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的场景一再闪现。他改弦易辙,想过安稳的日子。在柳树涧堡家里养伤期间,他请工匠用珍贵的檀木为陈洪范刻一雕像,供奉家中,每日上香行礼。他无限感念素昧平生的陈洪范。

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张献忠的人性。人性总是多面的,在不得已之际,蛰伏在人性中的恶力会异军突起,成为一个人与世界较量的绝对力量。

陈洪范,字东溟,辽东人。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武举。授高台游击,后调到红水河升任参将。历任陕西行都司掌印。后因事获罪被降官为庆云参将,调赴开原,又因为胆小怕事、怯懦被罢免。陈洪范善于钻营,很快又当上了总兵镇守居庸关。我曾经阅读过崇祯十七年(1644年)八月陈洪范致吴三桂书,是南明弘光政权与清朝举行和谈的北使议和团成员陈洪范,致降清明将吴三桂的亲笔信。陈洪范在信中首先赞扬吴三桂“忠义动天,借兵破贼”,即借助清兵把李自成农民军赶出北京,是有功于明朝。同时感谢“清朝仗义助兵,复为先帝(崇祯皇帝)发丧成礼”。实际上,他是借此达到北上议和,延缓清兵南下,维护南明弘光政权的目的。陈洪范在信中还以“崇封”(许以高官厚禄)、“托谊葭莩”(亲戚的代名词)为饵,恳请吴三桂“鼎力主持”,玉成此事。

由此可见,最后大清的陈洪范比起张献忠来,明显要灵活得多。

在后来的正史与稗官野史里,对于张献忠的相貌描述没有更为出格之处,有些不过是添油加醋,竭力渲染其靠近“兽”的一面。

历史文献《爝火录》描述说:张献忠“两眉竦望(竦音sǒng,同悚,可怕,毛骨悚然)面黄微麻,身长虎颔,遍体生毛,号黄虎”。

更有甚者,如查继佐的《罪惟录》,说黄虎“多须、毛身、齿长足俞咫(音zhǐ,古代称八寸为咫),圆锐如锥”。这就是说,张献忠是一个黄面獠牙、浑身长满毛的妖怪。而且獠牙的长度显然超过了猛虎……这类妖魔化的记载,作者冬烘,不足为据。

我的判断是,张献忠身体魁梧,脸形稍长,脸色微黄,脸颊和下巴有短须,眉目大体端正。《爝火录》上说他“两眉竦望”。“竦”的本意应含有“恭敬”之意。就是说,张献忠的眉目端正,说起话来是声若洪钟,如果他的胸廓再予以共鸣,即是“吼声如雷”。可见,嗓门粗豪者一般是阔口,两排好牙,长有狮子鼻,脖子绝不会细小,胸廓具备良好的共鸣箱功能,只有这样的体格,才可能升格为“胸怀天下”的王者境界。所以,黄虎是一个外形壮硕、体格剽悍的高个子。

大型猫科动物里,狮子是吼,声音粗犷凶悍,可谓狮子一吼,地动山摇。老虎不同,老虎展示的是啸的威力,老虎叫声沉浑有力,声音浑厚。所谓“狮吼虎啸”就具有如此的分野。显然,西方对于王者总是希望他发出狮子吼,东方这渴望并权者具有虎啸的不二法门。比如《彼得前书》指出:“务要谨守,儆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在一个朝纲解纽的松懈时代,鉴于体制的洪钟喑哑,气若游丝,继之者坛坛罐罐一阵乱响,古语“瓦釜雷鸣”是也。无师自通者,一旦接过强力声音的传声筒,自然就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有情无意东边日,已怒重惊忽地雷。”所以,武功如何暂且放在一边,继任者必须吼声如雷,这往往是三国英雄、瓦岗寨豪杰、水浒兄弟等一批批风云人物的看家本领。

我注意到,对于黄虎的大嗓门,对于这一发布生死之令的机关,古人描述尤其多。而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黄虎不仅仅嗓门粗犷,还有激流轰击礁石的滔滔气势。

佚名《纪事略》记载说他“魁梧骁黠(勇猛而狡猾),声若巨雷”。

查继佐《罪惟录》说,黄虎吼叫起来,“气势渚流”(渚音zhǔ,指的是置立在河间滩头的孤石)。惊涛与骇浪,黄虎囊括了打击与承受打击的声音,俨然是声音暴力的统一体。这是一句高度形象化的描述。

古洛东整理的《圣教入川记》记录了两位西方传教士的亲历叙述:“二人亲见献忠震怒,七窍生烟。”、“野心难化,喜怒无常,咆哮如虎,怒骂之声,远近皆闻。”

这种声浪的持续性发力冲击,就像从北方滚滚而来的沙暴冲刷脆弱的柳树涧堡的土墙建筑,一浪高过一浪,明显具有一种人间警报的性质。

无名氏撰《献贼纪事略》指出:(献)“忠怒气冲天,须发为竖,咆哮之声,彻于街衢。”

在一个没有麦克风的时代,“咆哮哥”依靠咆哮发布一系列国家大计与方针。可以想象,这种角质化嗓子发出的震撼力,让成都的小青瓦建筑与川西林盘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尽管大海里的水从不咆哮,它的宽阔让那些敢于咆哮的东西自惭而低伏。李白感叹“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黄虎的鲜明个性,通过吼声得到了进一步强化。他在历史上留下的这一系列“声音政治”造像,晴空霹雳,历史将永远回荡他“最后的吼声”。

葛洪《抱朴子》指出:“咆哮者不必勇,淳淡者不必怯。”鲁莽使然,急于求成,绝对不是有魄力;心境平和,从容周全也不应视为缺乏魄力。问题在于,这些理由无法阻止咆哮者的发音术。

快人快语,吼声连连,黄虎的吼叫宛如柳树的枝丫,发出刺破硬风的叫喊,让我们联想起黄虎幼年的铁匠生涯,这进一步暗示了柳树涧堡裹挟着黄沙的南冲风向,以及他急于实现虎蹈羊群的大欢喜。

难以想象,胡须乱如飞蓬的牙口里竟然会发出如此雄浑或尖利的声音。但事实就是这样,使人们在习惯于聆听莺声燕语之余,还要有承受“铁锅炒沙子”的心理准备。声音的逐步放大或者“复原”,是跟一个人力量的衰退同步的。当初那些需要屏息聆听的促膝谈心,现在几十米开外就能一清二楚。仔细想想觉得也是合理的,别人克制了那么多年的怒火或装腔作势,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何况,这还只是声音的打击,并不是很当真的。科学已经证实,即使一个人不间断地暴喝60年,其花费的能量也烧不开一杯水!所以,这种并不消耗大量体力的运动是受人喜爱的。

大声吼叫的人有的并不是由于粗俗和无所谓,而是严峻的现实太不像话了。比如民不聊生,比如“路有冻死骨”,比如苛政猛于虎,气血充盈者往往已经使用过所有的柔媚招数,忍受、忍耐、吃屎般的屈辱太多了,不但毫无成效,反而成为自己软弱的把柄。当他们首次以狮子吼的功夫给人民制造了空前的震惊以后,听众被当头棒喝,清醒了很多,说不定就有所收敛,准备万众一心加油干。一当取得初步成绩,狮子吼者就只能“宜将剩勇追穷寇”了,并希望声音的教化作用能够深入人心。

跟狮子吼相配合的东西比较多——持续的高分贝鸣响、辛辣的挖苦和揭发、骂街式的语言、地毯式的轰炸以及梳头一般的反反复复强调,直到对方被数落得头皮发麻,找不着北。为了进一步强调自己的理直气壮,演讲者往往双手叉腰,时不时地挥舞手臂,加大感染力度,但由于口干舌燥,嘴角白泡子直翻,五官也由于表情过度而挪位,看上去当事人显得生动、疲惫,但大义凛然。

每举行一次狮子吼,自然要消耗很大的精力,当事人觉得元气大伤,被痛骂者为息事宁人,只好担当起护理员的角色,使女人觉得,自己苦口婆心,就立竿见影了,还是值得的。这下好,等下次吧!

但在生活中,就我所接触的范围来看,狮子吼一般是无效的,这在于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语言威胁,左耳进,右耳出,最多把自己的听觉当成是下水道罢了。之所以还有不少女人仍然乐此不疲,可能主要还是为了自说自话。

再看看古人对黄虎吼声之外的银钩铁画——

吴梅村《鹿樵纪闻·闯献发难》说,张献忠“黄面而长身而虎颔,号黄虎”。

同治《成都县志》卷六《纪闯发难》记载说,黄虎“貌魁梧,面长一尺六寸”。“面长”如此,就比传说中的苏东坡略逊一筹了,应该是包含了“须长”。

乾隆五十二年《遂宁县志》卷十二《政事部》说,黄虎“面黄、身长、虎颔”。

徐鼒的《小腆纪年附考》卷二上也说,黄虎“身长而瘦,面微黄,须长一尺六寸,僄(音piào,敏捷)劲果侠,军中号‘黄虎’”。黄虎其实不是军中才有的美称,而是张献忠在故乡依靠拳头和吼声,赢来的江湖声誉。

其他如《明史·流寇传·张献忠传》《明纪》卷五十八《福王始末》《平寇志》和《绥寇纪略》等文献上,所叙张献忠的相貌大都概同。他在大西宫廷金銮殿里独坐,两道一眼望去就能令人胆寒的竖眉之间,还有清晰可见的箭疤。

根据上叙史料记载,较为充分地描绘出了张献忠的相貌轮廓。

根据英雄惺惺相惜的道理,张献忠的四大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个个相貌堂堂,英武出众。反过来看看张献忠的老对手李自成,就有些意思了。

张献忠与李自成同为陕西人且同岁,均做过地方小卒,他们早年均又与“贩枣”有关,况且李自成的小字就是“枣儿”。彼此经过几次交往,榫方卯圆,黄虎早把对方视为眼中钉。

据《纪事略》载:“崇祯十七年甲申,闻闯贼李自成陷燕都,改号尊称,先帝身殉社稷,自成传檄江左。献忠对北骂曰:‘李自成米脂一乐户耳,市井无赖,乡闾不齿。向着领十万过延安,略榆林,一败于丁其锐,再败于贺疯子,见承畴而丧胆,闻左、祖则魂销。仅剩残骑一十八人,北遁沙漠。后奔回营,曹操绑正军法,非我解救,久已登鬼矣!我给予衣食鞍马,休息调养月余,竟饱扬而去。今一旦妄自尊大,传檄辱我。吾两雄并立之势,况我今带甲马百万、战将千员,何难飞渡长江,正位金陵,养威蓄锐,然后北伐,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直反掌事耳。’”

张献忠主要行军路线图 来源于四川省博物院资料,蒋蓝摄

这一番“直声天地”的谈话,可以看出黄虎的胸襟与此消彼长的力量比较。关于“乐户”的说法有些夸张,但对于风流倜傥的少年时代而言,也并非张献忠虚构。

在明朝通缉李自成的布告上,文字素描出来的李自成是“为人高颧深頔(音dí),鸱目曷鼻。声如豺”。其实这不过是对古语“故啖食人,亦当为人所杀”的描红作业。《明史·李自成传》记载:“李自成,米脂人,世居怀远堡李继迁寨。”在此,李继迁这位被西夏追认的皇帝不但使家乡米脂有了一个叫“李继迁寨”的地方,也顺理成章地与李自成有了某种族缘关系,甚至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因此有史料说李自成是党项人,身材高大,膂力过人。李自成虽不是凶神恶煞,也一望即知绝非懵懂村夫。特别是李自成后来作战中一只眼睛中箭,彻底瞎了,相貌更是不怒自威。就像洪秀全一样,可以肯定都不是什么美男子,更不是后来宣传画、连环画、舞台上凸显的那样浓眉大眼、英气逼人。

尤其引人联想的是,中国历史上“声如豺”的帝王还有两位:秦始皇、越王勾践。

豺的叫声并不洪亮,而是一种拉长如牛筋一般坚韧的凄厉嗥叫,既有楔入对手身体的撕裂声,更有豺自己四肢被拉断的嘎嘎之响,颤抖的弓弦弹破空气为柳絮,尘埃直往听众的头骨缝里钻。

多部笔记记载了李自成、张献忠的体格差异:黄虎“强健不及李自成,而狡毒过之”(柴小梵著《梵天庐丛录》,故宫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卷十三,第371页)。“强健”这一点上,让黄虎非常在意,因此他十分鄙视李自成的相貌,两人后来分道扬镳,与张献忠恶心李自成长得丑陋有关。

崇祯十六年(1643年)夏,在湖广境内相继出现了两个农民政权,一是以李自成为首的襄阳政府,一是以张献忠为首的武昌政府。

李自成得知武昌政府成立,大为恼怒,立即发出通缉令:“有能擒拿张献忠者,赏千金。”一再折辱之余,极度膨胀的李自成派人给张献忠送去一封威胁意味浓厚的祝贺信:

“老回回已降,曹操、革里眼、左金王皆为所杀,行将及汝矣。”张献忠一把将信撕得粉碎,指天发誓,七窍生烟。这时,明朝廷也与张献忠一样急火攻心,向天下颁布并提高擒斩李自成、张献忠的赏格:凡能擒斩李自成者,赏万金,世袭侯爵;擒斩张献忠者,官一品,世袭锦衣卫指挥,赏5000金。从官家悬赏的赏格标准看,李自成的身价比张献忠高出一倍。而李自成开出的身价,才区区“千金”!张献忠岂能不羡慕、嫉妒、恨。

官家两眼漆黑,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这一赏格,让黄虎非常不舒服。

后来看到明朝通缉令上形容李自成相貌文绉绉的话,张献忠不禁哈哈大笑,他声若洪钟:“什么鸟鸱目曷鼻?那李自成不就是一个蝙蝠头嘛,让人见了恶心三天……”张献忠私下就称呼李自成为“李蝙蝠头”。蝙蝠头,除了獐头鼠目的猥琐之外,还多了几分阴毒和诡诈。而张献忠,毕竟是堂堂黄虎啊。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诗人刘禹锡《壮士吟》的开头:“阴风振寒郊,猛虎正咆哮。徐行出烧地,连吼入黄茆……”

黄虎的服装史

“克里斯玛型”的领袖一般都拒绝穿上他本人大力提倡的制服。制服具有强制性与束缚性,那是手下穿的,犹如铁的纪律一样。作为体制的规划者,他们必须棋高一着,直捣本质。

在我看来,思想深邃、行为诡谲之人一般都不大注意穿着,那是他们灵魂不堪重负的结果,只有发展到“皇帝的新衣”阶段,才能让他们稍稍喘一口气。所以,人们只记住了他们的思想;反观平庸之辈十分注重穿着,那是他们内部空空荡荡急需包装的原因。所以,人们只记住了他们的时装——这并没有什么坏处,也可以美化环境啊!

在黄虎看来,马屎和牛屎不一样。如果说牛屎像一摊稀糊糊,那么马屎则非常光鲜,且是一坨一坨的,非常硬扎,这才有“马屎外面光,里面是一把糠”的俗话。话粗理不糙,他是看重本质的。

关于黄虎的衣着,历史上也有记载,大体是穿着随意而追求身体的快活和意气风发,这符合他的性格。注意,“快活”是黄虎多次提及的一个关键词,我也不妨视之为其身体政治的最高目标。

《明季北略》指出:“献忠戴尖毡帽,服织锦胡桃花衣,软靴,布毯于地而坐。”这是关于黄虎衣着最为细腻的刻画,这一身行头并不低廉。至于他喜欢“碗酒大肉,席地传饮”,看起来酒碗盛满情义,江湖英雄的恩爱情仇,一碗足以盛天地。女人、孩子不过是衣服而已。

《绥寇纪略》卷十《盐亭诛》载:张献忠称帝后“厌苦朝会,掷所御冠,举足足尚其中,索大巾着之快”。《小腆纪年附考》载:(献忠)“厌苦朝会,掷所御冕,足踏之,索大帽着之乃快。”他显然承受不了“沐猴而冠”的服饰约束,黄虎拒绝“锦衣”,但并不拒绝“玉食”,他是以布衣的外表与民众打成一片。他身轻如燕,但责任更重了。

直捣本质的人就是手握真理的人。

黄虎看重什么本质?是权力本质,对于权力的符码则是鄙夷的。1647年元旦翌日,张献忠在西充县凤凰山下遭遇清军突袭时,当时为严寒时节,他正在吃早饭,故“衣飞蟒,半臂”。由此可以看出黄虎经风沐雨的强壮体格。多数史籍都是如此记载。1644年冬黄虎在成都称帝后,无论出行或集会,衣履都比较随便,御风塑圣魂,逍遥天地游,我没有见到记载黄虎穿大西官服的任何资料。

在御用、御衣、御风、御食、御女、御刀的谱系当中,耳濡目染,柄权者一旦入其彀被“御意识”改造了价值观,他立即就拥有了“御天下”的王者幻觉。张献忠并没有“抵御”这些,因为他的立足点是探寻从民间大地通达宫阙的捷径。他在谈话、圣旨中提到的御笔、御砚、御酒,不是在哀叹明王朝的无可奈何花落去,而是应该快马加鞭,开创一个快活的世界。

驾!——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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