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鲸歌唱
Ⅰ 序曲
并拢手指,拱起手背,当我们用手模仿贝壳形状捂住自己的耳朵时,很快就能听到低沉而熟悉的冲刷声。那是血液流过头部微血管的声音;那是潮汐,储存在记忆里的声音。血,有海水的咸度。
海。除了悬在钟摆上的时间,也许海,是唯一在重复中永不让人厌倦的事物。安徒生童话里说,哑言的小人鱼,生活在无论多么长的锚链都无法触及的深海之国。多年前,电视台播放美国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我一直记得麦克·哈里斯那双湿蓝的眼睛,记得他与女科学家伊丽莎白之间难以言明的依恋──那是工业时代另一性别版本的人鱼故事吧,只不过,麦克与伊丽莎白之间,互为拯救者。我喜欢人鱼之类的角色,因为,他们怀有高度克制的深情和强烈的自我牺牲倾向。我想,只有大海,才能赋予他们那种爱的天分。
不过,所有生命都起源于海洋,我们的祖先也置身其中。因此能够解释,为什么酸甜苦辣咸,人生诸味中,我们的肌体唯一离不开的是盐。味蕾上的咸,带来大海之味,让我们得以返回古老的家园。食盐,已经成为日常化仪式,它不仅决定人体的酸碱平衡,更用于不断巩固我们关于海洋的回忆……鲑鱼一样,溯流而上,我们凭借味道的指引游向故乡。
Ⅱ 水母
我沿着潮汐变幻的曲线向前走,海水有些凉。这个新开发的旅游区域游客不多,何况时间还早,天刚放亮。船已载着渔获归来,抬走的编筐里是垂死的鱼和它们银币般脱落的鳞。船头前端的数米外,有一摊灰白色的东西。我凑过去看。原来,渔民先把网中捕捞到的收获倒在沙滩上,拣走鱼虾,剩下这片毫无商业价值的水母。
它们大小整齐,差不多相当于一元硬币的直径。灰而透明,接近死人指甲盖那种颜色,此种审美,一直受到亡灵的青睐。这些死去的水母滑腻腻的,我不知道泡沫般的尸体是在萎缩还是膨胀,赤脚走上去,半液态的凝胶状物经过挤压就不分彼此地从我趾缝间流出来。离水之后,水母迅速变成了鼻涕样的流状物,不仅不美,还有点恶心。
作为刺胞动物的水母,出现时间比恐龙还早,可追溯到6.5亿年前,虽然它们个体的平均寿命短暂到只有几个月。水母没有耳目,也没有大脑和心脏,通体晶莹,长得分外抽象;甚至没有动物完整的体积感,仿佛是从某种动物体腔里掏出的内脏,或者鱼鳔、消化肠道之类的东西。但水母的运动方式,或如心跳;或者就安静地漂游,像传说中灵魂的样子。
被渔网捕获之前,水母看起来是最具诗意的精灵。像开放在水里的樱花……轻盈,飘逸,有种幻觉之美。有的具有钟状的简洁外观,有的缠绕蕾丝,更夸张的造型让人错觉水母属于外星生物。许多水母都会发光,它们提灯聚拢而来,让大海有如一个充满萤火虫的童话之夜。
水母往往以不可计量的复数存在,虽带来盛大花事,但那么短促汹涌的春天,需要不菲的供养。触手里密布毒刺细胞,水母随时寻找猎物,不放过渺小的浮游生物,甚至不惜同类相残。有人被水母蜇中,不仅肉体备受折磨,还险些丧命,再见妖异之物,形同水疱,毫无美感可言,更别提僧帽水母招魂幡般垂长的触丝——水母漂浮,本身就像死在水里的幽灵。我也曾遇袭,多亏及时上岸逃脱,但皮肤也是痒痛难忍。多年前,我有过食用蘑菇轻度中毒的经历,再加上这次水母之害,加深了我一种盲目而存有偏见的个人禁忌:对带有菌盖的东西要警惕。这种样貌所象征的保护,无不针对它们自身;而针对自身过度的保护里,往往暗藏对他人的险毒。
尽管是雌雄异体,但集群而来的水母依然给人感觉是个庞大的女儿国。水母纯洁无辜,手臂轻盈,然而对胆敢碰触者,杀无赦,后者将死于它们复古的裙撑之下。它们贞烈到了残酷的程度,柔软肘臂成为冒犯者的绞索,然后水母把填入腔囊的牺牲品处理为液体——这不容玷污的女性,将独饮这杯复仇的汤羹。
水母漾动,仿照着大海的律动,就像一片树叶模仿整棵树;海,亦如巨水母,伸出浪涛的触手,俘获猎物,填进它辽阔透明的腔囊。当溺亡者被冲上沙滩,月亮高悬,就像有着锈斑的斧刃……是否,噩运的步履轻盈,一如水母那有毒的安详?
Ⅲ 潮汐
潮汐,使海拥有自己的心跳,于是海不再是简单的地理概念,而是具有生物学特征的活体:蓝皮肤的海巨人有着古老而饱满的生命,我们能从潮汐里感受到原始情欲般不息的律动。
最初只是缓梯形的波浪,渐渐,海面现出猛虎的条纹……涨潮时的大海暗蓄风雷。近礁的迟钓者会因为一时贪心酿成大错,仅仅是晚于收竿,潮位就已发生变化,海水迅速吞没折返的路;他回不去了,拳击般迎面而来的浪头将把他带到与归途相反的方向。
当波涛如战鼓,当默默积聚的浪就像鲸鱼涌起的背,大海以令人震撼的席卷之力传达着它的愤怒。它似乎渴望着某种破坏和审判。巨浪澎湃,组成巴洛克式的白色塔尖——海洋,这座可以深到黑暗、深到绝望的深蓝教堂里,我猜测其中存在着怎样的宗教。既有云水襟怀,吐纳,承受,创造,海洋养育众生;同时,也根本不屑于为残暴寻找任何借口,血淋淋的即时杀戮进行得如此干净和纯粹,大海坦然执行它的法则——它的世界里,没有形容词的修饰,没有定语的位置。海就像初婴或者成熟到疲倦的神那样,不必支配话语,它不必依靠交流来获取能量和援助,海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坐标系的校正。这是一种任性的强大,或者强大至此,才能拥有任性所象征的自由。海之所以令人敬畏,还在于,它的暴力同样可以漠然地作用于自身。风暴来临之前饥饿的海面,天空翻滚末日般的乌云,海水呈现出墓碑般的岩灰色。暴风雨只有开始的几分钟像打击乐,此后很快变成混浊的交响。为了锻炼勇气,我曾经尝试体验风浪,但大海那自毁般的无畏令人落荒而逃。到处是破碎的被强力撕扯的波浪,那时,连大海本身都像是残骸。我想起尤瑟纳尔提到过一句话:“尊敬”这种纯金,如果不掺杂一定的恐惧成分,可能会太软。
幸好,海还有它的消沉、它的倦怠,还有它的无能为力,否则,海只是不受道德拘禁的兽王,让人类这种陆地生命难以亲近。正如醉酒的不断翻腾的胃囊,海呕吐着它尚未消化的东西:贝壳、死鱼、沉船上的遗骸。有时,累极了的海几乎无力掀动波浪,光线阴沉,我们看到的是水银般的、波动得异常缓慢、晦暗而凝滞的大海——那因庞大自重而不能挪移的巨物,慢慢丧失它的挣扎。尤其退潮时分,浪涌越来越弱,泡沫散碎,像垂危者逐渐松开的拳头……这是弥留之际的大海。
日复一日,海,重复这样的节奏,从雷霆万钧到筋疲力尽,它一次次复活,再度浪涌,隆起蝶泳者那有弧度的背肌。海在潮汐中不断复习,仿佛这是循环的历法,仿佛是在重复中巩固自制的律令。每当凝望大海——那喘息的胸膛,我总能感觉某种极端的激情:像追逐真理那样因无望而无限的激情。这种激情,甚至能表现出至为节制的力量。有时候的海水万般柔情,波浪就像动物被抚触的皮毛那样掠过一阵阵既迷醉又紧张的战栗——什么样的手,使大海这样的巨兽也为之颤抖,并在永不止息的剧烈渴望中自我折磨?
谜样的月亮,想象力之外的魔法。当首次得知潮汐主要来自月亮的牵引,我惊异不已,相当于听说蝴蝶用翅膀吊起了桶里的井水。月亮如此皎洁、宁静,它只是一小片虚幻的光。即使用调焦后的望远镜窥视,像把花瓣放在显微镜下的载玻片那样,我们看到的,依然是它内部的荒凉:碱性的月壤,注定只能种植一株落尽叶子的树;树下,旋转着清凉寂寞的舞者。气质孤楚,月亮带了一点病态的温柔。缥缈、微凉、静若处子,纸薄的月亮却能搅动遥远之外的海洋暴力。
这奇怪的对称,也许反倒是通约的法则:唯轻盈之物才能制衡最大的重器。比如灯塔之光指引万吨巨轮。比如理想,仅凭它动听的发音,可以让几代人甘愿付出喉咙里的血。比如死,为了抵偿它的安静,我们动用了一生的喧嚣。在更大的意义上,对诸如轻重大小的理解似乎是与日常远远不同的。所以最后的伊甸园未必存在于浩茫天际,也许是藏在小孩子的瞳孔里。所以,当月亮里的占卜者起舞,能够召唤史诗般汹涌的海水,召唤眼线狭长的信天翁展翼迁徙,召唤鲨鱼露出齿锋,召唤锚状海星,渐渐变成寂静的标本……
月亮月亮,无比安宁,这金黄斑驳的鱼鳞是大海所敬拜的图腾。一涨一落,巨大的蓝心脏为它而跳动、激荡。
Ⅳ 壳
退潮了。海浪携卷着将被它离弃的孩子,涌上墓地般的沙岸;潮水一次比一次更低,又像送礼物的使者慢慢退出了房间。裸露出来的沙滩,面积越来越大。这是个看似空旷却乐趣无限的乐园。摄影镜头为我们展示过另外的海滩,动物是那片领土的王。鸥鸟密集,到处是嘈杂的叫声、翅膀、粪便和卵。还有海象的聚合地,它们臃肿地拥挤在一起,肉滚滚的沙丘绵延,尝试移动位置是困难的,沉重庞大的身躯即使在运动中也像搁浅在沙滩。海象抬起它多褶的额头,当它用短而有力的桨叶形腹肢支撑着肥重的上半身来瞭望,看起来有种随时失衡的吃力感。对于人类而言,一个成为乐园的沙滩必须具有形式主义的空旷:没有季节性繁殖的鸟兽带来的视觉以及道德上的干扰;涛声近在咫尺,却传递着内藏其中、只可意会的静谧;孩子们既可以在此建筑工程浩大的沙堡,也可以就近找到丰富得近于无限的万物。
礁岩间,残留的水洼里保护着暂时滞留的鱼苗,以及和它们一样害羞的紫红色或棕绿色的藻葵。虾特别精巧,石英质般剔透。小得像蜘蛛的螃蟹,虚张声势,随时高举透明的小螯示威示警,并趁机侧身溜进气孔只有一颗痣那么大的洞穴之中。退潮后留下来的海生物,多数是些微型体。这些缺乏经验的小生命,在世时间尚短,没来得及充分掌握潮信的规律。
退潮时的大海,等于为食客提供了一张享乐的餐台和铺在上面的平整桌布:因为,贝类的美味。是的,贝类是如此迷人的食物,以至于它从边缘漫溢出来的肉色在我们看来就像飘摇在酒肆外的幌子。即使以贩卖为目的的采贝者,也难以抵抗即时的诱惑,虽然职业就是在礁石上敲敲打打撬走牡蛎,但在劳作过程中,他们也会奖励自己,用小刀直接别开牡蛎的锁扣,像吸啜汤羹一样饮用它们流质的肉体——如此新鲜,滑下喉咙的时候能感觉到牡蛎美妙的漾动。
内里柔弱,但双壳纲的闭壳肌之力,胜过胡桃夹子的咬合。它生活在严谨的对称之中,闭合着自己那修士般庄重的灵魂。因为软体动物没有四肢来进行反抗,外力强制给它的任何东西,它都只能作为自身的部分来接纳,无论过程中有多么艰难和疼痛。由于这种内在其实也是被迫性的宗教情怀,软体动物不得不发育硬壳来保护自己,以防受到频繁、轻易或过度的侵犯。我有一枚童年获赠的宝螺,润泽的瓷釉上,它的斑点边界不清晰,有晕染效果,一如透过泪光看到的星空。宝螺的唇齿很厚,但其间裂隙很小,铺张开来的肉身能通过区区几毫米的窄门收纳回来,就像魔术师把手绢塞进攥紧的拳头……美妙的缩骨术,软体动物把骨头本身都缩减为零。总而言之,贝壳是相当羞怯的动物,性情上喜欢隐蔽自己。也许它是小小的僧侣,终生背负袖珍的教堂。
位于辽东半岛的蛤蜊岛曾给我不同的体验。当潮水涌来,我不能像在其他海滩那样高高跃起或者逐浪奔跑,因为脚下,在浪与沙的衔接地带,厚厚堆积着宽达数米的贝壳带。我随手捧起一把,有浅碟形的鸟蛤,剃刀状的蛏子残片,竟然还幸运地得到一枚女巫骨螺——狞厉的美,鱼刺状的棘,美人鱼用它梳理自己藻草般的长发。从继续涌来的海浪里,我听到贝壳相互之间摩擦的声音,千百万破损的贝片依然闪耀着壳上精湛的设计工艺以及内部的珠母光泽。有些收藏者毕生未见过活体贝类在海中的样貌:软体部分鲜艳夺目,甚至使壳体黯然失色。不过即便如此又如何?还不是买椟还珠的另一出戏?就像蝴蝶再蹁跹舞动,人们要的,只是它死去的鳞彩。因为贝壳之美,命运已是既定,对狂热的收藏爱好者来说,贝类只是住在精雕细镂的棺木里,如果需要,应该以生命为代价殉葬自己的美。有意思的是,无论贝壳怎样妙丽如歌剧里的花腔,它们的口盖都大同小异,样式非常简易,棕色,薄薄的,有指纹样的涡线——当贝类从壳子里探出脚来,就像讲究的人穿着旅馆里提供的简易拖鞋。
我把一只锥螺对准太阳的方向,隐约看到它内部通透的光晕和完美的螺轴。螺线具有不可思议的数学之美,我知道,这种融合极具感性与理性的螺线设计,体现在宇宙的每个角落:从猎犬座的涡旋星云到漏斗形的飓风,从盘羊坚硬而对称的巨角到植物向上攀援的触丝,乃至巴特农神殿的陶立克柱,以及,人类听骨之后隐秘的耳蜗。这只锥螺的轴线,其实,藏了神创世时的一个元音。于是住在蛤蜊岛的当晚我梦见,死去的螺在海底敲钟,以自己的肉撞击自己的壳,完成最后的晚祷。
贝类身上体现了奇异而极端的矛盾,它把最柔软和最坚硬的、把肉的蛋白质和壳的碳酸钙结合起来,可谓刚柔并济。换言之,伴随成长,贝类始终平均分配这两种对立的化学物质。然而不幸,对人类而言,贝壳不过是在完美地同时增长自己的食用价值与观赏价值。
我的女邻居热衷海鲜,我记得她边吃扇贝边发表的言论:“长着那么硬的壳,有什么用呢?贝类又没有一颗蕴藏的心。在我看来,没有心脏的肉体根本是不需要护佑的。”她指端托着扇贝,那半片壳像只浅口碟,上面凸起的放射肋组成精巧的条纹,“没有心脏就没有头脸,所以贝啊螺啊,天然就像加工好的食物,吃它们不会产生吃别的肉那种面对它们眼睛的歉意和压力。”
我把一只锥螺对准太阳的方向,隐约看到它内部通透的光晕和完美的螺轴。螺线具有不可思议的数学之美,我知道,这种融合极具感性与理性的螺线设计,体现在宇宙的每个角落:从猎犬座的涡旋星云到漏斗形的飓风,从盘羊坚硬而对称的巨角到植物向上攀援的触丝,乃至巴特农神殿的陶立克柱,以及,人类听骨之后隐秘的耳蜗。
可是既有壳又有头脸和心脏呢?也没逃过我们的嘴。比如蟹,铠甲覆身,长得就像中世纪的武士,甚至冷兵器时代的武器本身。体型大的蟹,有着微型坦克般庄严的震慑力,它状如铁锤的螯足令人生畏。不过像拳击蟹这种听起来吓人的武者,身量不过硬币大小,但它好勇斗狠,无论对手是怎样凶悍的猎食者,它都挥舞前螯无畏应战,有着从不屑于衡量输赢的一腔悍勇。我曾在纪录片中看到过一只拳击蟹搏斗,它的螯足有些团絮,开始我还以为是它的拳击手套有些破旧,被撕成了褴褛布条似的,定睛观察,才发现,是它抓着有蜇刺的海葵准备扔向敌人。因为它孩子气的勇敢,我不禁莞尔。可惜,螃蟹这样装备齐全的孔武者,硬甲还是被剪钳拆卸,脂膏成为人类唇齿间融化的美味。
越是硬质的保护,越有软质的心肠。也许这有助于鼓励我们穿越生活中无情的甲胄,去触及隐藏在背后那暖意的体温。就像冰冷的钟被撞击,传来的却是清越之音;就像通过霹雳金刚手段,体会菩萨慈悲心肠。不过,一切也互为因果:由于悦耳,响器才遭受频繁的击打;正因为那无能为力的至深的柔情,许多人才敢把渎神当作日常的娱乐。
……越过杯盘狼藉的餐桌,女邻居正在晒太阳的宠物龟一动不动,它有雕塑般的尊严感。我想起它那些漫游在大海里的同类,想起海龟用马赛克镶嵌的脸和身体,想起照进海水的光线如何在它们图案复杂的背甲上制造神秘而转瞬即逝的波光。乌龟,这一动物家庭如此独特,它们不但具有完整的内骨骼,同时还有拱形背甲和平坦的腹甲。有些品种的海龟所覆盖的并非骨板,而是革质的硬皮。生物学家说,乌龟的背甲只是肋骨骨架的延伸;我们只能把这种令人迷惑又迷醉的科学解释,恍惚地,复制到神话绘画中——天使只是把肩胛骨延伸成翅膀。爬行动物通常没有表情,奇怪,龟却终身带着苦役者的神情。即使刚刚孵化的小海龟,一爬出沙坑,就带着父辈那种奴隶表情。海龟遵循家族的传统,行动节奏也分外缓慢——带着那种悲哀者特有的缓慢,它们下潜到无边的咸味里。
如果说,海龟曾经敏捷和惊慌,唯有在它们的初生时刻。小海龟需要离开孵化地,穿越沙地,抵达海岸线。被密集的、赶赴飨宴的海鸟阻击着,只有少数幸运者能通过这个猎食者从天而降的危险地带。
Ⅴ 海鸟
海鸟翱翔,它们是最自由的精灵。天空、陆地和海洋,没有什么能够限制,没有哪里能够阻碍,翅膀把它们带到任意的地方。它们穿过挟带闪电的翻滚云层,在荒凉的岛屿上热烈逐爱,或者,下潜到大海的深蓝之中。陆地般沉实的海床上,承载着海水;动荡起伏的海面上,承载着无尽的风……而这一切,都在海鸟的腹羽与弓弩形的翼骨之下。许多海鸟的巢建在悬崖峭壁上,因为习惯于一出生就面临险境,它们把令人眩晕的高度和危险都视为常态。
鸟类据说由恐龙进化而来,这是多么非凡的进化:由庞大笨拙,变得自由敏捷。它们选择轻盈,因此无往不至,鸟类懂得一种形而上的诗意的哲学。无论初次尝试的雏鸟,还是迁徙中的鸟群——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就像歌声一样。
我通常会想起的海鸟,有敛起翅膀炮弹般坠入、潜海捕鱼的铿鸟,还有海鹦,那日本艺伎般涂粉勾画、戏剧感充分的脸,但浮现在脑海里最具代表性的形象,无疑,是海鸥。
我曾站在船舰的甲板上,观察追逐尾浪的海鸥。天色阴沉,大海荒寂,在一片混沌的暗灰色中——海鸥,海妖般的魅影一直追随。闪光的翅膀,修拔的飞翔身姿,叫声却仿若濒死者求救,急促凄凉。它们动作迅捷,几乎像在游戏或施展巫术。当小鱼神经质般摆动尾鳍想要闪避临近水面的阴影,它已经变成颤动在鸟喙之间一缕最后的银光。海鸥狭长的黑眼线里,偶尔流露捕食者怡然的残忍。
昆明的翠湖和滇池,以拥有海鸥著称。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度过春夏之后,海鸥深入内陆腹地越冬。它们从孩子的手掌间翻飞取食,洋溢着热情浪漫的乐观主义气质。作为梦境到来的海鸥,某天会突然消失,也像梦境中的许诺一样。它们将回到仿佛虚构中的远方。白衣胜雪,它们迹近理想。
Ⅵ 鲨
海洋馆的虎鲸表演总是受到欢迎。那种充气玩具式的体积感和光泽,使虎鲸显得格外顽皮。两块著名的椭圆形白斑易于被误认作眼睛,白斑的视觉欺骗下,虎鲸隐藏在黑暗色块中真正的眼睛位置很难被发觉。虎鲸的这两块白色吊斑,加之下颌部大面积的白,让人奇怪地联想起京剧里的曹操脸谱,圆头圆脑的虎鲸就这样隐隐流露奸邪之气。此种黑白相间、体型大而敦厚的形象,在陆地上能够找到类似的设计,比如熊猫和奶牛:笨笨的样子,温驯憨良。可在大海中,扮演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角色。黑白相间的虎鲸可以成为阴阳两界的划分者,它是至高的法官宣判生死。虎鲸能轻易扑杀海豹等大型动物,又被称作杀人鲸。
不过,若提起令人胆寒的海洋杀手,虎鲸并不具有普遍的公众认知度,代表形象非鲨鱼莫属。鲨鱼,线条光滑,身着杀手经典的紧身皮革装束。从速度、力量到身体的感应系统,它是配备全套设备的杀戮之神。
鲨鱼游动起来,仪态优雅,甚至有种内在而缓慢的抒情感;这和陆地上的豹子做派相似,当豹子以极速奔跑,依然给人一种错觉:它好像在某个瞬间失去重力地在空中飘浮。对杀伐游刃有余而显现出来的专业之美,这是一种让人既难以承认,又难以否定的绝对的天赋。
鲨鱼就像植物人一样木无表情,它就那么麻木地巡游,掠过齿锋附近可能的猎物——鲨鱼的影子制造出海洋生物一片如影随形的惊慌。鲨鱼在电影中充当恐怖片的主角,但它自己,不屑于恐吓;鲨鱼是直接的行动派,它懒得预警,觉得事先渲染效果的唬人手法太滑稽。它似乎认为,杀,属于干净利落的技巧,相关的铺垫和后叙都应归入失败的部分。它甚至没有兴趣旁观猎物的惊惧,鲨鱼的速度,快到猎物根本来不及反应和接受自己的死亡。这点鲨鱼也和豹子一样,快到令人窒息;两者还有相似之处,如果非要从鲨鱼和豹子那里看出一点点面部情感,那么,奇怪的是它们好像都略带悲伤。
尽管鲨鱼有张化装面具般幽灵的脸,但它并不比他者过分,为什么鲨鱼会成为残忍的代言形象?我们对没有四肢的杀手格外恐惧,地上的蛇,海里的鲨,它们不能变化任何丰富的肢体动作,它们终生不懂得拥抱,不懂得一点点由此象征的亲密或和解。它们永不结盟。所以作为与我们迥然相异的类别,它们,带着邪恶而凛然的寒气。鱼类本身就缺乏表情,鲨鱼更是单调僵化,我们感觉鲨鱼就像已经死去那样活着,除了在杀戮中短暂的肌肉兴奋,它无喜无忧无惧——也就是说,它保持着除杀戮之外对一切的冷漠。这种坦荡的爱好令人生畏。
除了因为配偶或后代,自然界里很少有杀戮行为是为别人进行的。生杀予夺,只是自然的生理需要,因而反倒干净;不像人类社会,能把杀死他者进化到心理需求,能从别人的灾难与死亡里,获取巨大的快感。职业刽子手所展示的娴熟技艺带有表演性质和夸耀成分,能使观众摆脱不道德的压力去体验纯粹的享乐。当每种动物都只为自己的存活而杀戮,这就在所谓的残忍中依然有了底线和公正,又因其公正而变成一种坦然的法则……如同死一样,祛除了善恶。不能简单判断死的性质到底是好是坏,它只是普天下最大的公正。
鲨鱼游弋,汇聚着近于优雅的暴力和摆脱束缚的从容。其实,善旁边匹配适量的恶,从更大意义来讲,是一种善行,如同狼对于羊群的有效管理。狼使病弱的羊只失去交配可能,从而维护整个种群的强悍;并且控制羊的数量,使草原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供给——是狼,维护着猎物与它的食物之间的完美平衡。善里有看不见的恶,恶里,也有不被承认的善。尽管如此,没有人会歌颂鲨鱼,除非,那歌颂出于和鲨鱼一样的强悍者,或出于弱者彻底的折服与谄媚。
我诧异,鱼翅的味道乏善可陈,这种毫无美味诱惑可言的东西何以昂贵并受到追捧?或许它就像鲨鱼的战旗,怯懦者需要盗取其中所象征的荣誉。因为我们不是鲨鱼的对手,也没有它在杀戮中的磊落,所以我们用花钱的办法省略对攻的过程而直接买定胜局。我们这群作弊的家伙,这群乐于以卑下手段来满足虚荣心的胆小鬼,只差涂上鸡血来伪装与鲨鱼搏斗的伤口了。当割去鳍翅的鲨鱼一边流血,一边像燃烧的炮弹般垂直地沉向海底的深渊,我们正沦为餐桌旁最粗鲁的附庸风雅者。杀戮行为本身都是有尊严的,在这点上,我们甚至不如鲨鱼这样不动手脚的动物。
Ⅶ 乌贼
从着装到行为,乌贼,这个海上魔法师,神秘诡异,几近幻觉。运用斑点、条纹和色调,它千变万化,瞬间斑斓。许多地方把乌贼称为花枝,的确,它是一种会开花、花期却不会凋谢的动物。它能把自己变成节日。它艳异,像带电的新娘那样荡漾波光,不断辐射微妙的电压;有时它又沉静,背部看起来就像大理石斑纹,或者名贵的法国松露般的肌理。乌贼所制造的戏剧效果,强烈夸张,舞台上的灯光随时调亮调暗,布景更是匪夷所思。在这奇迹般的身体绚丽之中,乌贼有双分外迷人的、弦月般弧度下垂的、害羞的眼睛。
当乌贼飞碟般在水中悬停不动,状若外星生物,边缘随着水流小幅摆动,而触手缩在一起,它就像裹紧披风的僧侣。游动起来,乌贼又是另番模样,肉质鳍就像弗拉明戈乐曲中自由翻转的舞裙。
乌贼体内隐藏千百万个色素细胞,能像闪光电路板那样随时做出精密的反应。它可以立即随物赋形地融入所处的环境,速度比变色龙还快。我有时觉得拟态这种天赋,或多或少必须包含着无私的因素——拟态,需要极度关注他者和完全无视自己。因此它才使拥有这种天赋者变得丰富、宽广,变得多于和大于自己。但提起乌贼,让人态度模糊起来,它擅长运用欺诈和阴谋,不仅是利用拟态来隐身的绝妙高手,它甚至能伪装自己的性别。个头小的雄乌贼懂得伪装成雌乌贼,以妾的身份混入新婚夫妇之中,然后在雄乌贼的眼皮底下,完成公然的通奸。乌贼太聪明,样子像会活动的智囊——筒囊里插着如签的触手,用以占卜自己的命运。体表颜料不停变化着色泽和图案。突然,绘画者失去耐心一样暴躁地泼翻了自带的墨盒……乌贼,更以喷墨之技著称。它是魔术师,同时自己就充当那块点缀金箔银箔的道具幔布。施放烟幕,遮住他人视线,短暂的黑暗过后,魔术师消失了踪影。
许多海洋动物身怀绝技。比如射水鱼,有如弓弩手,依靠口腔里射出的冷箭击落树叶上的昆虫——以体力博弈的竞争者不在少数。乌贼,胜在智慧。有头脑才有灵魂,所谓狡诈,像种被乌贼的墨汁所浸染的智慧。不过乌贼虽诡计多端,所要做的,不过是自我保护,它要把自己变成猎食者不感兴趣的内容。也许正因为乌贼既无虾蟹的甲胄,又无硬骨鱼的鳞盾和埋藏在体内的复仇剑,它是绝对的软体,才发育出绝对的计谋。
我怀疑乌贼像蝙蝠一样存在身份的归属问题。乌贼的样貌令人犹豫,你可以说它既像鱼又像兽,也可以说它既不像鱼也不像兽。一个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的家伙,当然不好归类。甚至在自己的近亲之间,乌贼的选择都是模糊的,它像鱿鱼和章鱼之间的某种混合物。对于我来说,只有一次错觉:当夜晚来临,活体的鹦鹉螺从海底向上漂浮,从壳里露出半张脸……很像一只幽灵乌贼找到了古老的寄宿壳。
除了几近传说的大王贼有着科幻片里描述过的巨大体量,普通的乌贼,谁都不会怕。尤其它变成餐馆中的美味更受欢迎。
它具有菠萝形的轮廓,躺在案板上,乌贼最后一次保持完整——半个小时后,它将成为自己的碎片。看起来像保温的橡皮袋子,其实却是凉的,细滑无比。我的手从它的触手之间探进去,指端摸到了藏在后面的齿。墨鱼崽的齿喙,有着赛璐珞或电影胶片的质地。这个曾经的华丽魔法师,早已失去全部自卫本领,它邋遢地摊在那里,任人摆布。作为食材的乌贼,反差最大的,是体色显出失血后的苍白,那种矿物质般毫无生命感的空旷的白,所有色彩消失无痕。乌贼在食客的肠胃里熄灭自己的小彩灯,进入停电之后的末日黑暗。
除了肉质鲜嫩,乌贼还能给美餐的孩子们带来一件奇特的礼物。芒果核般扁长的骨板是乌贼的鞘骨,摸起来表面有些涩,但要比粗糙的木纤维手感更光滑。乌贼曾经携带这个隐藏体内的小型冲浪板享受海水的乐趣,现在,它裸露出来,变成卸掉船板的底舱。据说鞘骨的药用功效强大,磨成骨粉,可以止血。
Ⅷ 鱼群
歌手周云蓬曾在《世界的气息》里这样写道:“海的腥气来自海沟深处的大鱼。”
鱼,闪动鳞彩,被马赛克精密镶嵌的身体……怎么能形容那种美呢?这些海里的彩宝石。海鱼奇形怪状:鳐鱼展开黑丝绒的翼展,就像海里的大风筝;比目鱼,扑克牌般拥有身体两面完全不同的花色;还有蓑鲉,有着非洲酋长那招摇夸张的羽饰。生活在这里的鱼对海怀有无与伦比的忠诚,那是一种关于盐的宗教……齿梳般的骨刺,仿若一条鱼从头到尾、贯彻终身的信仰。
鱼,水里结出的果实。它们是天然的食物。空中有呼啸而至的翅膀,水里有豁然张开的口腔,连陆地上看似笨拙的熊和看似优雅的人类,都磨刀霍霍,觊觎它们的美味。
其实,每条得以活到成年的鱼都是历尽劫波后的幸存者。从微小的卵粒,到草籽般的幼体,再到分币般慢慢积累一个个鳞片……鱼的一生随时可能在下个瞬间滑入不知什么动物的肠道。无论是在私密之所,还是盛大的集体婚礼中,交配的鱼释放大量的精卵,其中只有比例极低的受精卵能够长成父母的样貌,并且成功繁殖后代——而绝大多数,夭折途中。死亡并非意外,从来,都是家常的现实。不只鱼类,海洋生物甚至普遍具有这样的特点:它们的孩子,主要用途是奉献给这个世界作为食物。我惊讶,诞生如此巨额的数量,最后只为被吞噬;我更惊讶于,生存的成本加大到令人胆寒的程度,它们依然无往不至。是啊,世世代代,让孩子成为持续的牺牲品,海洋生物似乎并不着意于设计和改进保护措施,而是保持和激发自己汹涌的生殖力,继续进入凶多吉少的生死程序……为什么?我猜想,或许它们拥有不可思议的慷慨,或许,它们对生死有着超乎人类理解之外的从容。
什么是经典的海洋景象?鱼群。聚集的鱼群。
没有指挥,但数量惊人的鱼好像共享头脑,它们行动整齐,无论前行还是下潜,始终维护着内在秩序,不会彼此冲撞。它们沉默而一致地,在大海的咸涩里漫游,无声,却是宏伟壮阔的合唱。受到袭扰,鱼群会像礼花一样炸开……仿佛预感危机来临,它们要最后展现谢幕的辉煌。
细想,让人感慨。鱼,缺乏表情的鱼,这种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像标本,冷冰冰、没有独立手脚的动物,如何被召唤成内聚力惊人的群体?真聪明,它们不需要照镜子就知道谁是同类。游动在鱼群里,随时有兄弟姐妹替它们抵抗死亡;正如某天,它们自己也将替代兄弟姐妹去死一样。哑言的不会讲述的鱼,或许天然就懂得斑驳的真理——事实上,我常常觉得真理就像鱼鳞:闪耀,零碎,易于剥落,弥散腥气又难以食用。
渔民拉动网绳的场面,曾带给我联想:“渔网,这种用缺陷捕捞生活的方式,如同古老的诗歌之技。”尽管我在写作中完成轻巧的比喻,但真正看到网捕:看到鱼群怎样相互密集地挤压着,像沉重的金属团块垂坠在底部;看到它们被倾倒在甲板上,身体通电般痉挛,看到那么多的嘴此开彼合,那么多的鳃、充血的扇状褶皱,看到那么多湿亮的不会闭合的黑眼珠,有的已充血破裂……目睹集体之死,目睹它们没有方向,没有间距,我才明白,鱼群之所以焰火般瑰丽,秘密在于它们从不彼此碰触。深渊般的大海里,这些远离父母、天性体温冰凉的孩子是多么需要那完美的孤儿般的距离。
……如同夜空,星星密集而远离。
有时月色丰盈,大海像撒开一面有着金色绳结的网。有时星星密布,如鱼群。
站在礁岩上,听夜晚的波浪。向上是细密的星空,向下是磷光的大海,我就像站在魔镜的边缘。辐射对称性在许多海洋动物身上均有表现,比如海星、海葵和水母。而更伟大的对称,存留天地。我们不会觉得明亮光线下的大海和星空有什么相似之处,但夜晚,你会认出那种孪生的关系。沙床上,海星沉睡,组成与夜空对称的史诗般的星座;星星呢?真美啊,一颗颗发光的海胆。
仰面躺在海滩,让细小粗糙的沙粒摩擦耳郭。看星空无垠,斑点迷乱,有如被催眠大师施以魔法。看明月高悬,想着谁是天际提灯的漫游者。看流星雨,就像鲸鱼一条条冲向赴死的沙滩。斗转星移,看地老天荒。
有一年冬天,我去看海。气温很低,喧哗的游客早已不见踪影,我走在空旷如荒漠的海岸,尽管裹紧毛茸茸的厚围巾,还是觉得冷。这里的夏天曾热闹非凡。晒太阳的,游泳的,吃烧烤的,捡贝壳的……短暂栖居的候鸟游客,尽情挥霍着假期。快艇的噪声始终环绕,导游员热情介绍着岛上象形的礁石:像马,像龟,像情侣,像贝多芬。人类尽可以在这些巨石前轻慢地描述他们的想象,而它们,听任岁月的风蚀雨剥——如同此时的冬日之海,它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沉静。我望着海面,几乎可以看到波浪凝固的瞬间——海通过放慢自己的节奏,来放慢整个世界的运行。我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很快,不期而至的美,从天而降。
没有过渡,帷幕直接拉开:下雪了,不像盐晶那样小粒,一开始就是盛大的。天地和海,青苍一色,我站在这个以最简洁元素构成的世界里,看鱼鳞般晶莹闪亮的雪,降临。它们沿着同样的倾斜方向,以同样的下降速度,每片都有着同样精湛的六角形图案;它们密集,又隔着均匀的等距。在与海水相似的低温里,我有瞬间的幻觉,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鱼群。天地之间的界线不再分明,我的脸颊水湿一片,空气中的大海已将我包围。放任想象,跟着银鱼群落漫游,很快,我体会到其中秘密而安详的暖意。越下越大,最后是天使羽毛般的雪,引领我,飞升到玄想的国度。
天,地,海。神,人,兽。更大的自由没有界限。夜晚时分,人类只是沉睡在更深的海沟,他们头顶之上是稠蓝的洋流。而星空,一如闪耀光斑的夜海。也许神的形体未必轻盈,只因为那里的海水咸度很高,他们才得以漂浮……对人类而言,那是唯有死海里才能体会的那种自由。
Ⅸ 深黑
我们说:大海是蓝色的,但那种蓝,可以说是景泰蓝的蓝:一种蓝里,蕴含斑斓丰富的艳色。
如果下潜,继续下潜,当光线难以到达,你就会目睹大海的黑暗。海蜇幽灵般漂移。平展或褶皱的沙床上,鳗在漆黑中发出闪烁的电量和微光。只剩空眼眶的盲鱼,等待着可能需要经过几个星期才能从海面缓慢下降到这里的碎屑。海洋的平均深度为400米,而最深处的马里亚纳海沟,可达至11,521米。海底给人的直接想象是冷峭、荒暗和空寂,曼德尔施塔姆写过这样的诗句:“沉睡在比陵墓更黑暗的海底……”
事实上,看似与世隔绝的海底,却在无比艳丽的寂静之中。90%的深海动物都有制造光线的能力。管水母无数条有毒的发光的触手舒展,仿佛在施放巨大的烟火;又像圣诞树挂满闪闪发光的礼物,尽管这是格外危险的礼物,碰触它的好奇者可能像拉动炸药的捻线那样送掉自己的性命。发光的鱼,点缀这里的霓虹灯之夜……流动的斑斓与妖娆,没有哪个角落不曾被照耀。
生物体在水深4000米的地方所承受的压力无比巨大,相当于牛的重量压在跳蚤身上。但在如此重压下,万物优雅,并散出迷人光源。黑暗海底燃放的焰火……让我们明白,深渊里,也有节日。
海底也是水手的公共墓地。年轻的臂膀和肌肉,勇敢的心,桅杆一样坚硬的骨骼……沉船般搁浅,很快枯骨全无。没有比海洋更有力的喧嚣,也没有比海洋更有力的沉默。
远航并非文学描述中那么诗意,它有时枯燥到难耐的程度。海面上没有岛屿、灯塔或其他参照物,水手从任意角度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海,海,像亡灵眼眶盛着的灰烬那样空无一物的海。其实从陆地出发的那一刻起,远航者已成为被放出的风筝,飘摇,命悬一线。风暴或者暗礁,可以摧毁船只,把颤抖的水手倾倒在汪洋之中。我曾在一部关于海难的电影中,逼真地看到濒死者的绝望。海水冰冷刺骨,黑暗越来越令人窒息——与溺水者同时下沉的,是瓷器、绸缎、黄金、香料、笼子里的鸟、被拆散的家具和同伴惊恐变形的脸。死神转动海水的魔方,让它呈现出诡异的组合。
每当看到幽灵般体形巨大的蝠鲼,我总觉得那是转世的水手,梦游般,游荡在大海的空腔。他们并未像《圣经》中进入鲸腹的约拿那样幸运地享有复活机会。但正是这些航海者,这些雄心壮志、热衷探险的灵魂,引领我们去认识新的版图,巩固我们关于彼岸的信仰。早期航海设备简陋,他们运用的不仅是六分仪、雾钟和霍尔锚,给他们以勇气的,更是夜空上有如神谕的辉煌星座。假如墓碑立在远方的彼岸上,那已是嘉奖;更多的兄弟沉睡海底,动脉里的血流有如最小的支系汇入海洋。中国神话有精卫填海之说,这些葬身黑暗的勇士同样具有悲剧之美,他们精卫填海一样,填入自己颗粒一样微小而结实的生命……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人类的自由才得以扩充出更大的疆界。
保尔·瓦莱里在《精神的危机》中做过如下分析:“我们听说过一些世界整个地消失,一些王国连同其人、其器械直沉海底;它们跌进深不可测的世纪之底,带着它们的神和法,它们的科学院和纯粹应用科学,它们的语法,它们的词典,它们的古典派、浪漫派和象征派,它们的批评和批评之批评。我们深知整个地表幅度由灰烬构成,而这灰烬是意味着某种东西的。我们透过历史的厚度瞥见一些幽灵般的古船,上面载满了财富和精神。我们不能尽数。”
Ⅹ 逝国
优美的海,沉静的海,狂寂的海……变化万千,我看到它永不驯服的野力。光线入水后都会改变方向发生折射,这就是大海的力量,甚至能使来自太阳的神谕,屈服。
假如银河系中有双俯望的眼睛,它会发现,彼岸的地球因为有了海洋,就像一颗溢出浆汁的蓝莓;从再近一些的太空继续观察,陆地只是地球生痂的表面。即使是地理知识并不丰富的孩童,也能从旋转的地球仪上轻易发现秘密:大部分面积被蔚蓝色所覆盖,五大洲仿佛漂浮其上略带破损的几条船……我们是不是始终就没有离开诺亚方舟?
海洋,十亿年前,这是地球上唯一存在生命的地方。至今,那里住着神秘的居民,有的海洋生物古怪得让人分不出头脸和组织,它们长有超现实主义的样貌;除此,海的丰富还在于,那里栖居着无限的想象之物。海,养育整个世界——这地球上伟大的墨滴,写尽宇宙洪荒,而它自身亘古不变,听任被礁石撞击的船头挂上盐霜,渔民把三叉戟狠狠插入鱼脊上结实的脂肪……千百万年,人类就像掏取鱼卵一样,从海洋的子宫里掏取它为数众多的孩子。
大海是地球的聚宝盆,但今天的人类太贪心了,常常等不及积储的过程,就想彻底砸碎它,取出全部的储藏。大海正日益失去它的富有,像老母亲被掏空的乳房。大规模毁灭性的网捕,不放过未成年的幼体,我们不惜把兜翻到底去搜刮很小很小一枚分币。多少跃动海豚身影的水湾,变成铁锈色的船坞,只有偶尔的死鱼,泛着冷钢色的肚皮,浮在漾动油污的海面。我们难以从鱼类湿亮的眼睛里,再找寻到那座倒映着的海底教堂。尽管呼吁声来得越来越迫切,保护措施越来越提上日程,但总体而说,杯水车薪。以至激进的环保人士被迫采取在小海豹身上喷漆、使其皮毛失去商业价值的方式,来保全它们濒危中的性命。我们已经沦落到恶性的循环程序里——唯有去毁灭美的一部分,才能艰难维护美所剩下的那另一部分。
只需把手指沾湿,我们就可以尝到大海之味。水滴落,指端很快就剩残余的最后一滴。如此微型而又畸形的大海,它甚至没有一颗饱满水滴的完整形状,却有汹涌的咸,仿佛里面藏着太多泪水。
……海,那喘息的受伤的胸膛。
事实上,海,除了提供度假胜地和为我们所热爱的海鲜,它的神话力量日益瓦解。它变成了公共的鱼塘和原油产地。只有海洋馆,作为海洋的小型标本,进入到现代生活的节奏之中,力图维护海浪之下那幻觉般的美。
建造海洋馆相当于搬运部分的海洋,这个过程会制造无数牺牲品,即使是幸存者也永远无法抹除悲剧的表情——然而它们的形象,在海洋馆附属的旅游纪念用品商店里会得到彻底的改写。在贝壳钥匙链和珊瑚盆景旁边,陈列着小丑鱼或海豹造型的毛绒玩具,它们色泽鲜艳,喜气洋洋,神情堪比马戏团的滑稽演员。有种受到欢迎的玩物其实是角箱鲀的标本。死去的角箱鲀即使被风干透了,身体还是会维持膨胀起来的样子,它们饱满、栩栩如生的原貌让人伤感,因为这些死后的小家伙面对威胁也不忘努力做出奓着胆子去勇猛应对的样子。这不过是死,在讥诮中表现它的幽默感,残忍的幽默感。
掏空肉质,留下贝壳。掏空大海,留下盛水的场馆。掏空感情的肉,留下华丽、脆质的回忆的壳。人类忙于建筑越来越多的海洋馆,这是缅怀式的展览,抑或,展览式的缅怀?
Ⅺ 巨兽
这种庞然大物很少有机会被我们亲眼目睹,所以,它更像神话。难以想象的体量,仅蓝鲸的舌头就达至4吨。鲸,以及神,都是使万物渺小的极致存在。
根据生物学家的考古研究,认为约5300万至6500万年前的古新世,鲸从有蹄类动物的种群中分化出来,并在约5000万年前左右进入水生环境。鲸鱼真是奇异的存在,它的起源和所有的动物一样来自大海,经过一段时间的陆地生活之后才重返大海。鲸鱼不是鱼。鲸是哺乳动物,以肺呼吸空气,迥异于用鳃从水中过滤氧气的鱼。在汪洋中沉潜,这是有着鳞甲的脊椎动物和有着介壳的节肢动物的世界——鲸,世间最大的孤独者,没有生活在其他哺乳动物之中。也许这是真理,人间亦如此,那些伟大的灵魂,从来,远离同类。有时它们甚至彼此之间都是远离的,仿佛是在捍卫凛然的孤独。除了短暂的交配期,许多剩下的时光,雄鲸独自地游弋在冰冷的海域,没有同伴,没有配偶和子嗣,只有无尽浪涌。
奇怪,陆地和海洋里最大的动物都是哺乳动物,动物界为什么以哺乳动物为王?当然它们思维发达,智力超群,但更重要的制胜原因,也许并不在于更具优势的智商,而是因为,它们怀有更为内在的丰富情感。哺乳动物有明显的喜怒,懂得享乐、孤独、尊严和恐惧,它们拥有一部分肉体之外的生命。
鲸,王中之王。习性神秘的动物,它迁徙,它歌唱,可以长时间禁食——还有,它们竟然能够选择自杀。需要强调的是,这些具有灵魂属性的行为,出自世界上最为宽广的胸膛,所以格外令人迷惑和尊重。巨人何以畏惧?没有什么能让它死,除非,它把自己视作敌人。尽管鲸鱼的集体自杀尚属科学上的未解之谜,但无论怎样,其中都包含着令我们震撼的元素——它们理解,什么是“彼岸”;它们的精神,强大到可以决定肉体的生死。由于没有骨盆结构,胎儿发育时不会受到局限,母鲸怀孕时并没有明显的身体凸起——鲸以最谦逊的方式诞生;但是当它离世,即使最宁静的死也无比沉重。搁浅沙滩、决意赴死的鲸鱼,巨大的身体就像一座倒塌的教堂,给我们带来神圣的静穆和难以应对的悲怆。
我偏见地认定,鲸是深具宗教感的形象。比如,抹香鲸,样子奇异,仿佛遭受外力挤压的矩形头颅使它显得比例失调。之所以名称动听,因为它能够制造龙涎香。肠胃里恶臭的病态分泌物,竟然成为香料的重要来源,这种悖论如同在揭示着:哲学家如何把自身难以消化的黑暗,转化为供给世界的营养。
传说,与鲸对视过的人甚至会改变信仰。
与庞大体积不配套,鲸有双小到不可思议的眼睛。鲸目只比牛眼大一点。是不是其眼睛的功能不必像在陆地上那么强大,所以无须过分发育?因为即使最清澈的海底,能见度也很少超过30米。可难道不应因此而努力扩张眼睛的占有比例吗?海里的鱼、乌贼、龟,哪个不是眼球暴露、二目圆睁?况且陆地上的大象,眼睛也小得不像话,如巨大的车辆却配备两盏小小的车灯。也许并非巧合,而是共性。相对来说,大动物不需要对这个世界时时刻刻充满神经质的警觉,不需要提防四周的变化来全面防护自己,就像足够强大的人可以强大到无惧暗算一样,它们保持着相对松弛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