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父亲的翻译工作停滞了。直至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父亲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又开始焕发出新的活力。自20世纪80年代直至父亲远行,他先后完成了《济慈诗选》《英国历代诗歌选(上、下册)》《一个孩子的诗园》《我知道他存在——狄金森诗选》《莎士比亚诗歌全编》等译作,为中国的英语诗歌汉译增添了缤纷的异彩。

父亲与英国诗人济慈的最初结缘也是在20世纪40年代。他那时非常喜欢济慈的诗作,百读不厌,很多诗都能背出。当时他还翻译过《夜莺颂》,但可惜的是,译稿早已丢失。之所以对济慈的诗作情有独钟,是因为他和济慈都在22岁的年纪得了肺病,济慈因病在25岁早逝,而父亲也认为,当时治疗肺病没有特效药,自己恐怕也会有济慈那样不幸的命运。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思想和精神上与济慈有相近之处,那就是他们都崇尚美,要用美来对抗丑。因而,他时常“把济慈当作异国异代的冥中知己,好像超越了时空在生命和诗情上相遇”。“文革”期间父亲被下放五七干校,在精神压抑和思想苦闷时他就默默背诵济慈的诗篇,这成为他缓解精神压力的途径,使得他苦闷的情绪得到缓解。可以说,济慈的诗成为他那时的精神依托。改革开放之后,父亲又开始陆续翻译济慈的诗篇。1997—2000年,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济慈诗选》的翻译,了却了他一生的心愿。济慈的诗有多种体裁,要将这些不同体裁的诗作全部依原诗的形式进行翻译是需要极大功力的。比如,济慈的六大颂诗语言结构复杂,韵式变化多端,意象繁复而意境悠远。要将这样的诗篇以准确而畅达的语言译出,非得有深厚的英汉语言文化底蕴不可,而父亲的翻译则读来清新自然,全无生涩拗口之感,又兼有原诗的雅致与温润。请看《秋颂》的前几行:

雾霭的季节,果实圆熟的时令,你跟催熟万类的太阳是密友;同他合谋着怎样使藤蔓有幸

挂住累累果实绕茅檐攀走;

让苹果压弯农家苔绿的果树,教每只水果都打心子里熟透。

平实自然的语言将秋天丰润的气息、诗人平和旷达的心态传达殆尽。该译本收入了济慈所有重要的诗篇,在当时和现在都是国内收入济慈诗篇最全的译本。在翻译的质量方面,该译著也得到了读者和翻译界的充分肯定,于2001年获得鲁迅文学奖翻译奖。

父亲在20世纪40年代除了翻译惠特曼和莎士比亚的诗作之外,还翻译了大量其他英语诗歌,尤其是英国诗歌,总共有四大本。但这些诗作一直未得出版的机会。“文革”中这些诗作在抄家时被抄走,父亲原以为这些凝结着他早年心血的译稿从此一去不返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诗稿经历了多年的磨难之后被退还给父亲。他欣喜若狂,开始考虑重新修订这些诗作,并将各个时期的英国诗歌补充完整。2001年,我去英国诺丁汉大学访学,父亲嘱咐我关注英国诗歌的情况,并协助他收集有关英国历代诗人和诗歌的资料。我受父亲嘱托,尽我所能收集相关资料,在以前较少受国内学界和译界关注的女性诗歌、非传统主流诗歌、现当代诗歌和经典诗歌的近期动向等方面,替父亲找到一些资料。2001年,我陪同父亲在欧洲游历期间,父亲也曾和我一起去诺丁汉大学的图书馆查阅资料。他得到这些资料之后即刻着手进行翻译。2007年,父亲翻译的《英国历代诗歌选(上、下册)》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该诗集共收入155位诗人的583首诗作,上启英国中世纪民谣,下至英国20世纪晚期诗歌,收入英国诗歌篇目之多,涵盖英国各个时期诗作之全,选篇角度之丰富,可以说在国内各家英国诗歌选本中是首屈一指的。而这两卷本的《英国历代诗歌选》是父亲凭一己之力,历经半个多世纪的艰辛独自完成的。这些诗中的大部分从20世纪40年代起就陪伴着他,真可谓历尽风雨和磨难。在他编译这部煌煌译著的后期,我参与到书的编译工作中,直接见证了父亲对诗歌翻译的巨大热情和孜孜不倦、认真细致的态度。

20世纪80年代初,母亲刚刚退休,又因病做了手术在家休养。父亲为了让母亲能在闲暇时精神有所寄托,便和母亲商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诗歌翻译工作。母亲也是诗歌爱好者,两人商量之后决定将斯蒂文森的《一个孩子的诗园》翻译成汉语。父亲初识《一个孩子的诗园》是在上海“孤岛”时期。有一天,他在旧书店见到这本英文版的洋装书,倾囊购得,爱不释手。诗中孩子天真而充满童趣的幻想和纯洁无瑕的美好情谊,使他与之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从那时起,这本儿童诗就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父亲一生对子女、对孩子倾注了无限的爱。他崇尚华兹华斯所说的“儿童乃是成人的父亲”,直至老年还保有一颗纯质的童心。此次幸得与母亲共同翻译这本诗集的机会,父亲每日下班回来都兴致盎然地修改母亲在日间译得的初稿。对孩子的爱、对诗歌的情,使他们每晚在一起度过了最为快乐的时光。这本诗集于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后,父亲又陆续编译出版了《英美儿童诗一百首》《著名英美少儿诗选(六卷本)》等多部儿童诗集。

20世纪90年代,方平先生主编《新莎士比亚全集》,他邀请父亲翻译其中的莎士比亚剧作《约翰王》和除《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维纳斯与阿多尼》之外的其他莎士比亚诗作。《约翰王》由父亲独自完成,而莎士比亚的诗篇,父亲要我与他合作进行翻译,我翻译初稿,他来修改定稿。我珍惜这次难得的译诗机会。那时孩子刚刚出生,我就在孩子熟睡之后挑灯夜战。每周去看望父亲时就将这周翻译好的诗稿交给他,由他来进行修改和定稿。我译的初稿往往被父亲改得面目全非,不成样子。我惭愧不已,父亲却全然没有不满和失望,总是鼓励我继续译下去。就这样,经过近一年的努力,我们终于完成了译稿的任务。而就在我们这次合作翻译之后,父亲的心头又多了一个念想:将莎士比亚的诗歌全部翻译出来,将来出版莎翁诗全集。这个愿望在2016年得以实现。2015年,北方文艺出版社来向父亲约稿,父亲提出可出版莎士比亚诗全集,得到出版社的大力支持。当时,只差《维纳斯与阿多尼》一部长篇叙事诗未翻译出来。父亲提出,此次仍由我来翻译初稿。这时的父亲已经近93岁高龄,但他仍然兴致勃勃地为我修改审定译稿。译稿最终获得父亲的肯定,使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2016年,《莎士比亚诗歌全编(上、下卷)》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完成了父亲晚年的一个心愿。

狄金森是与惠特曼齐名的美国诗人,但她的诗玄妙而晦涩,时而空灵俊秀,时而隐晦神秘,很多诗作至今读来仍如未解之谜。2013年,中央编译出版社约父亲翻译美国19世纪女诗人狄金森的诗歌。父亲答应了,并要我来翻译。我们经过第一次翻译感到有些问题尚未解决,译稿不尽如人意。于是我们又在第一次译稿完成之后,进行了第二次全面修改和校订。其间,父亲的兴头始终未减。60多年前,他翻译出版了美国19世纪大诗人惠特曼的诗集,如今我们又一起翻译出版了另一位美国19世纪重要诗人狄金森的诗集,我能感觉到,父亲心中是感到欣慰的。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