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曲演《红楼梦》

《红楼梦》第五回写了贾宝玉的一个梦。在梦里,贾宝玉来到了太虚幻境,太虚幻境的主人警幻仙姑让他一边品尝着仙茗美酒,一边观看着金陵十二钗判词,一边聆听着《红楼梦曲》。贾宝玉听完之后“甚无趣味”,“痴儿竟尚未悟”!然而读者却清楚得很。宝玉的这个梦留给读者两方面的深刻印象:第一个印象是,这个梦弥漫着朦胧而又浓重的悲剧气氛。第二个印象是金陵众女子的悲剧遭遇是命中注定的,无可避免的,无一例外的。在结构上,这个梦是全书的总纲;在情感上,这个梦是全书的基调。

一、悲剧总纲

【原文】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

……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

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解说】

宋元南戏和明清传奇在结构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全剧的一开始(南戏的开头往往在“题目”和第一出里,传奇则在第一出“传概”或“提纲”里),就把全剧的主要情节和主旨明确地告诉观众。古代小说则没有这一体例。然而,梳理故事梗概,归纳故事主旨,依然是小说读者的阅读习惯。那么,《红楼梦》的主旨、总纲是什么呢?鲁迅曾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强调了读者作为阅读主体的期待视野。20世纪中叶以来,出现了一种十分流行的观点,认为《红楼梦》的主旨集中表现在第四回中。毛泽东说:“什么人都不注意《红楼梦》第四回,那是个总纲。还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讲护官符,提到四大家族: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第四回写贾雨村原本曾任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了他一本,结果被革职。这给了贾雨村一个沉痛的教训。后来他通过林如海,巴结上贾政,轻易地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到两个月便补了个金陵应天府知府,成为贾府所在的应天府的最高行政长官。他一上任,就碰到一件人命案。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公子薛蟠为抢一丫环,杀死了丫环的原买主冯渊。如何处理这一案件,这无疑对贾雨村的政治水平和道德良知提出了严峻的考验。小沙弥向贾雨村出示了当地的护官符,说:“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结果贾雨村徇情枉法地了结此案,以此向贾府、向四大家族献媚。作者特地点明:“各省皆然。”金陵的四大家族只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红楼梦》第四回给毛泽东的印象如此深刻,这是因为毛泽东把《红楼梦》当作了解、研究中国历史的重要材料。在这种研究历史、研究古代社会的旨趣的导引下,毛泽东对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阅读、研究,实际上就是在对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进行社会学研究。毛泽东从青少年时代起,直至晚年,一直对《红楼梦》爱不释手。在这过程中,他始终把《红楼梦》视为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份绝好材料。据说,毛泽东曾对人说过:你要不读一点《红楼梦》,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封建社会。他把《红楼梦》看成是封建社会的活化石,从中看出了在史书中很难找到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精细的历史

然而,当我们从《红楼梦》的整体艺术思维的角度看时,就会发现第四回的意旨并未覆盖小说的整体。我们可以把第四回贾雨村乱判葫芦案一事理解为表现了封建官场的腐败、草菅人命,理解为表现了阶级斗争。小说中对阶级之间的压迫剥削的描写也时有出现,但在主人公贾宝玉的意识中,阶级之间的差异还不如“女儿”与男子之间的差异来得鲜明。作者写这一回,目的在于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贾宝玉为什么要拒斥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体系,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贾宝玉为什么自小就不喜读书而喜欢在内帏厮混。官场如此腐败、黑暗,作者对此作了无情的暴露与批判,而通向官场之路,读书应试,当然也就在作者的反对之列。贾宝玉拒绝了主流社会的这种价值取向之后,便陷入了精神危机之中。为了寻找心理的平衡点,他一厢情愿地把女人当成精神避难所。小说的第五回便为贾宝玉敞开了一个女儿的世界。

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正文之前有“凡例”,在解释《红楼梦》的各个书名时说:“‘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指出第五回太虚幻境的《红楼梦曲》“此则红楼梦之点睛”。所谓“总名”、“点睛”,意指“红楼梦”三字具有总纲、基调的意义。那么这一总纲、基调的性质又是如何的呢?在甲戌本第一回比其他本子多出的四百余字中,石头羡慕人间的荣华富贵,动了凡心。一僧一道答道:“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脂砚斋在“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处批道:“四句乃一部之总纲。”脂砚斋认为,悲观、虚无,这就是《红楼梦》的总纲、基调。小说第一回写了甄士隐的出家故事,是一部红楼大梦的预演。而脂砚斋所指出的“点睛”的《红楼梦曲》则出现在小说第五回贾宝玉的梦中。在这梦中,一切的视觉与听觉上的刺激都与悲剧性相关。宝玉所进入的宫门,横披是“孽海情天”,两边的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一边是“古今情不尽”,另一边则是“风月债难偿”。警幻仙姑带着宝玉进入了“薄命司”,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作者一层一层渲染的是忧郁、感伤、无奈、悲怨的情感。接着,警幻仙姑焚上名为“群芳髓”的异香,让贾宝玉品尝名为“千红一窟”的仙茗,“万艳同杯”的美酒。这里,作者采用了谐音的修辞手段,“髓”谐“碎”音,“窟”谐“哭”音,“杯”谐“悲”音。进入贾宝玉知觉之中的便是群芳尽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美之幻灭的意象。就在此时,作为全书“点睛”之笔的《红楼梦曲》响起来了。

这支“红楼梦引子”似乎在咏叹“风月情”之悲剧命运,“群芳”、“千红”、“万艳”似乎在强调这是一部女性的悲剧、爱情的悲剧。实际上,《红楼梦》的悲剧意蕴甚为丰富。我们只要看看《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图谶,就可以明白这一点。譬如,关于晴雯,其悲剧的心理因素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现实境遇与理想意向之间的巨大反差使得她的悲剧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香菱的悲剧既有“平生遭际”的命运之播弄,又因其直接的导火线乃是由于夏金桂的虐待。香菱本为甄士隐之爱女英莲,在一个元宵夜外出走失了,落入拐子之手,后为呆霸王薛蟠所得,成为薛蟠的妾。夏金桂则是薛蟠后来又娶的另一个妾。在她面前,香菱甘愿认小服低,但她既“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而性格上因父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她使出种种阴毒手段,最终置香菱于死地。元春的悲剧则是因为“虎兕相逢”,这“虎兕”有的版本写为“虎兔”,它的真正意思是什么?由于八十回后的曹雪芹原著已佚,所以目前的学界还不能对此提出确切的答案。但学界有一个共识:这个“虎兕相逢”应是一个政治事件,元春的悲剧是一种政治悲剧、社会悲剧。探春的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这是女子才华与社会制度之间的冲突所构成的悲剧。迎春的判词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小说第七十九回写的是“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子系”合为一“孫”字,指孙绍祖。贾赦见孙绍祖现袭指挥之职,又是世交,便将女儿迎春许与孙家。但对这门亲事,贾母心中十分不称意,贾政则深恶孙家。作者把孙绍祖比喻为中山狼,这“中山狼”典出明代马中锡的一篇寓言,讲中山狼被赵简子追杀到穷途末路之时,求东郭先生把它藏在袋子中。当赵简子离去时,它不仅没有报答东郭先生的救命之恩,反而恩将仇报,要把东郭先生吃掉。《红楼梦》作者称孙绍祖为中山狼,孙绍祖前曾受过贾府之恩,而他后来得志便猖狂,“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结婚不到一年,就把迎春迫害而死。王熙凤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是一个封建家族管家人的悲剧。巧姐的悲剧则是作为家族悲剧的一个延伸,她是在贾府势败家亡之后为刘姥姥所接济的。再看看《红楼梦曲》的《收尾·飞鸟各投林》,唱的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涉及的是政治的、经济的、伦理的、命运的悲剧。此外,还有脂砚斋所没有指出的:作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也是众钗悲剧和家族悲剧的感受主体,贾宝玉的存在悲剧体验。

总之,这部悲剧的意蕴是丰富的,而这些丰富的悲剧意蕴在第五回里即已得到了集中的预示。可以说,第五回为全部悲剧定下了总纲。

二、谶纬文化

【原文】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讲解】

脂砚斋曾经指出,《红楼梦》第一回的情节内容是对“石头记”书名的“点睛”之笔,第五回则是“红楼梦”书名的“点睛”之笔。“红楼梦”书名的寓意即是“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甲戌本第五回夹批)。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之情,是整部小说的情感基调。这是一位“过来人”的感叹之情,这种“过来”的经历使这位作者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种宿命感。于是,在红楼故事开始之前,他便采用了中国谶纬传统中的一个命定图式——推背图。《红楼梦》的谶图、谶语、谶诗可谓星罗棋布,从第一回开始,即以谶诗暗示人物命运,而第五回则是一篇图谶集锦。所谓“谶”,乃是神的预言。“纬”与“经”相对待而言,也即无形的权威(神)与人间的权威(君主)相辅相成。人间的思想权威——经典——的本旨必须被还原;同样无形的权威(神权、命运的主宰)的神秘意旨也必须被还原。在神秘而令人恐惧的神力面前,在猝不及防的突变和不可抗拒的灾难面前,人,当他把这些归因于神的旨意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事先能得到神的预言、理解神的意志。于是,某些超出人的理解水平的自然现象被当成神的预言的神秘形式、征兆。文字、图像也被作为传达神的预言、神的意志的符号。所谓图谶,乃是中国古代推算占卜运命的书。《后汉书·光武帝纪》注:“图,河图也;谶,符命之书。谶,验也。言为王者受命之征验也。”它以文字、图像的某种组合方式去暗示神的本旨。作为最古老的关于人与自然、命运的关系的观念,它深深地融化在原始先民的意识中,凝聚为最古老的中国文化型态之一。上自帝王将相,下至村夫里妇,上下绵延数千年,都为图谶这种关于命运的图式所深深地征服。

以图谶预示人物遭遇却成为很多中国古典作家的“艺术手法”。《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词话》,甚至绝大多数的史书,都对这种意识、手法情有独钟。所有这些作品,只不过是用图谶模式对个别人物、个别事件进行解说而已。只有《红楼梦》才在生命存在的本体意义去表现命运,才在非主体性上表现人类的宿命。在《红楼梦》里,这种宿命感成为总体构思的基石,它张开而成为天罗地网,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何人也逃脱不了命运的魔掌。正是这种命运意识强化了图谶的神秘性。

在中国术数文化中,有图谶的设置(当然,图谶被说成是先在于或外在于人类的),相应的就有图谶的“解”,有阴阳五行、八卦的图式,就有“周易预测学”,有天干地支,就有四柱八字预测术,有《梅花术数》、《麻衣相法》等等,所有这些“解”法都是图谶设置的逆向运行。图谶的含义只有一种,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如果能解开图谶的含义,那么,就能预先知道命运的真相。但图谶是用图形与文字表达的,图形的含义的模糊性、歧义性自不待说,文字的隐喻性及其含义对于语境的依赖性,则使得谶语的真正含义难于索解。

在《红楼梦》第五回“宝玉看了仍不解”处,有脂砚斋的一段眉批:“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手,亦无干涉政事,真梦想奇笔!”点明了《红楼梦》的作者在理解、设置人物命运时,显然受到谶纬传统的影响,同时也提示了索解《红楼梦》的人物命运的有效途径,即以解谶的逆推方式索出人物的命运乃至流年凶吉。《推背图》是中国图谶之学中的一部流传范围广泛、流传年代久远的书。据考,最起码在宋代此书已经广为流传。《推背图》以图谶的形式预言国运的兴衰、朝代的更替。它按照六十甲子的排列顺序,从甲子一直排至癸亥,其形式是每一干支配以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再配上一幅图画,接着是四句谶词和四句颂词。由这带有语义模糊性的卦、图、谶、颂去暗示特定的意义,征兆特定的事件和吉凶。《推背图》的最后一幅图是癸亥,图画上画两个人,一前一后,后者推前者的背部,图下的颂词是:“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这一图谶有总括全文之意,而画中的两人正是该书作者隋末唐初的星命学家袁天罡和李淳风。故全书名为《推背图》。

《推背图》以图谶去暗示特定的意义、事件,图谶与意义、事件之间的关系是模糊的,图谶被说成是天意的神秘显现。但是,虽说神秘、模糊,毕竟图谶与其所暗示的意义、事件之间的关系是通过特定的方式去设置的。这些设置方式主要有“六书”的汉字构造说、谐音、字谜、八卦、阴阳五行等。如第二十一象甲申山泽损,图上有一行文字:“庙殿九座,祖庙内有一狗,余殿内是文武等器皿。”说明图画的内容,实际上是将索解者对无言的图画的理解引向特定的方向上。有了这行文字说明,索解者的知觉就被引向“九座”、“狗”、“文武器皿”,如果没有这行文字,索解者的眼光也许落在庙顶或庙基,这样就不可能索解出这个图的真正含义。实际上,这行说明文字规定了图谶与索解的语境。这是一种“指事”法则,就如六书中的“指事”。图下诗曰:

十一卜人小下月,兄弟子孙位不绝,两个郎君贪慕道,骑龙骑虎上天辙。

第一句“十一卜人小下月”是一种字谜的设置方式,合起来是一个“趙”字。所以这一象的含义是预言北宋历九帝。九座庙殿指北宋九位皇帝,庙内一只狗是暗示北宋亡于第九代皇帝赵构之手,“构”与“狗”谐音。再如第二十三象丙戌天泽履,其诗曰:

若逢鼠尾牛头后,有一猖狂在六州。字是十千加一点,寻思国乱此因由。

此图谶预言方腊起义之事。前两句“若逢鼠尾牛头后,有一猖狂在六州”,鼠尾牛头,鼠尾指鼠年(庚子年)年底,指宋徽宗宣和二年,这一年十月方腊、宋江起义,第二年年头,即牛年(辛丑年)年初,方腊被宋江、韩世忠所灭。这里用的是十二生肖与干支的配置关系。十千即是一万,“万”字之上加一点,即是“方”字,指方腊起义,这是字谜式设置。

《红楼梦》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实际上就是一套“推背图”的图谶形式。把它当作一种写作技巧,显然并未理解其深邃的意蕴。我们应该看到,《红楼梦》的作者是深通这套传统的谶纬之学的。小说中的扶乩、求签、谶言、灯谜、图谶等,都是以严格的谶纬之学去设置的。譬如小说中人物的生辰八字,按照子平算命术推算出来的结论,第五回图谶所暗示的,与小说具体情节所叙述的人物的遭遇、凶吉,是基本呼应的,这种呼应关系符合子平推命术。用谶纬的术语来说,叫做“应验”了。如贾元春,“金陵十二钗正册”提示的是:

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其中“虎兕相逢大梦归”一句,对于历来的《红楼梦》索隐来说,是谜中之谜,难题中之难题。每一位索解者能够依据《红楼梦》的情节对它进行一番推测,最后都以假定而告终。对此,台湾学人高阳进行了一番新奇、曲折的索隐,指出《红楼梦》里的贾元春形象实是影射历史人物福彭。他根据第九十五回一段话:

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

再运用推命术:“按:术者推命,不论闰月,以二十四节气分为十二个月。凡遇闰年,第二年的立春必在前一年的十二月;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十九日即算作乙卯年正月,正月建寅,故为‘卯年寅月’。”

第五回中的图谶设置成为索隐红学关注的一个焦点。譬如关于王熙凤的判词,至今犹众说纷纭。乾隆末年的周春说,“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含义是:“盖二令冷也,人木休也,一从月从也,三字借用成句而已。”20世纪的读者湛卢的索解则是:“‘一从’乃一‘由’字。‘二令三人木’,合之乃一‘检(檢)’字。说文:出口为令,以二令切二口,甚巧!……故‘一从二令三人木’之句,隐‘由检’二字,则字字均有着落。”“由检”是崇祯的名字,所以凤姐影射崇祯。赵常恂认为:“愚意以为‘一从’,是□,□内加一令字是囹字。‘三人木’是□内加人字木字,为囚字困字,疑凤姐结果或被罪困囚于囹圄,方与‘哭向金陵事更哀’意义相合。”吴恩裕《考稗小记》则把“一从二令三人木”理解为最初言听计从,继而发号施令,终于被休。严明认为:“脂批既说是拆字格,这七个字都应该有着落,而猜‘冷来’的‘来’字只是二人木,猜‘冷休’也缺少了‘三’字,因此,他以为‘从’字是五个‘人’字加一个‘卜’字,五个人当然可说是:众人,‘卜’字加‘一’字,成为‘上’或‘下’字,‘二令’是‘冷’,‘三人木’是‘夫休’二字,合起来便是‘上下众人冷,夫休!’简单点说就是‘众冷夫休’。意思是说,众叛亲离和被夫休弃是凤姐给预定的结局。”吴世昌在《红楼探源》(On the Red Chamber Dream)一书有“王熙凤的下场”一节(第264—270页),他根据小说对王熙凤的描写,指出最后王熙凤被休弃,休弃的过程是由两道命令组成的,第一道令是把她贬作妾,第二道令是休弃她,令她回娘家。他认为“二令”也可以说成“冷”字;但“三人木”中的“三”字并非字谜“休”的组成部分,可见不能把“二”当作“冷”的偏旁,而且“冷”的左偏旁也不是“二”字。他根据这种理解,把“一从二令三人木”译成:

Since the second “Order”and the thrice repeated “Divorce”

当然,所有这些解释,都仅仅是推测。

对于第五回的图谶描写,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看,从观念的方面看,它表达了曹雪芹对宿命的强烈感受;从叙事艺术的方面看,它显示了曹雪芹对全书结构的成竹在胸,也显示了《红楼梦》在情节结构的编织上的绵密。

 

  1. 膏肓:古代医学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膈膜之间为肓。《左传·成公十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杜预注:“肓,鬲也。心下为膏。”后遂用以称病之难治者。
  2. 随喜:佛教语。谓见到他人行善而生欢喜之意。
  3. 定鼎:旧传禹铸九鼎,以象九州,历商至周,作为传国重器,置于国都。因称定立国都为“定鼎”。这里指建立王朝。
  4. 唾绒:古代妇女刺绣,每当停针换线、咬断绣线时,口中常沾留线绒,随口吐出,俗谓唾绒。
  5. 奁(lián):古代盛梳妆用品的器具。
  6. 九宫:曲调名。黄钟宫、仙吕宫、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五宫双调、大石调、越调、商调,合称九宫调。通称九宫或南北九宫。
  7. 鲁迅《〈绛洞花主〉小引》,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
  8. 见程远《毛泽东与〈红楼梦〉》,载《唐都学刊》1993年第3期。
  9. 李连斌注编《推背图点注评析》,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
  10. 高阳《高阳说曹雪芹》,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5年。
  11.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1年。
  12. 湛卢《明思宗与凤姐》,《北平日报》1947年9月6日。
  13. 周策纵《论关于凤姐的“一从二令三人木”》,《海外论坛》1961年第2卷第11期。
  14. 严明《凤姐的结局——一从二令三人木——试断〈红楼梦〉后书百余年来之重要疑案》,转引自周策纵《论关于凤姐的“一从二令三人木”》,《海外论坛》1961年第2卷第11期。
  15. 吴世昌《红楼探源》,北京出版社,2000年。该书的英文版写于20世纪6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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