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学生时代的梦

五四运动的洗礼

1918年,洪灵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金山中学。

洪灵菲的童年,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化、动荡不安的年代。1911年10月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的统治。1912年民国的建立,标志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长达两千多年的中国封建王朝的专制,终于在这一年宣告终结了。

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

然而,新旧交替中各种势力的博弈依旧是异常的惨烈。复辟势力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革命阵营在剧烈的动荡中不断分化。一些投机分子披上“革命”的外衣,仍旧在做着复辟帝制的迷梦。军阀混战,国家四分五裂。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中华民族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中艰难前行。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中国一场史无前例的新文化运动正在蓬勃兴起。1919年,北京的五四学生运动迅速蔓延全国。提倡民主,反对专制;提倡科学,反对迷信;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西风东渐,人心思变。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正在让一个古老的专制帝国发生着翻天覆地、脱胎换骨的变化。

东方的中国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振荡之中。置身于这样一种社会潮流的汹涌浪涛之中,人们感受到的是新奇的刺激与不安,是世俗的一切苦痛与忧心。

粤东小城潮州,尽管远离当时政治斗争的漩涡,依旧可以感受到风雨中的摧枯拉朽与动荡不安。一些思想敏锐的商人与知识分子,密切注视着来自北方、来自广州的种种真真假假的传言、消息与变幻莫测的战事、政局。

他们感叹:乱世之秋,祸褔难测。以后这日子恐怕是越来越艰难了!

上了中学的洪灵菲,依旧在埋头做他的功课。据当年学校编印的《金中月刊》介绍,洪灵菲的成绩非常优秀,在年级排名中名列第六,其等第、操行都属于甲等。品学兼优,德、智、体全面发展。这个月刊还刊登了他撰写的一篇关于潮州风土人情的长达四千多字的论文:《潮州风俗和舆论的弱点》。这篇研究潮州风土人情与民俗演变的文字,出自一个中学生之手,让当地许多学界名流感到震惊。他们从洪灵菲小试牛刀的文章中看到了这个孩子的发展潜力。可惜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篇文章已经被岁月沧桑的尘埃淹没,我们无法看到了。

洪灵菲喜爱读书但并不是一个死读书的孩子。一有时间,洪灵菲也会到校园后面的山顶上看风景。他就读的这个金山中学,就坐落在潮州城北的金山上。这座小山虽然不是很高,但却是潮州北面的屏障。小山上有一棵“金山古松”,据说已有千年历史,乃潮州八景之一。古松旁那众多的名人题刻,那历尽沧桑的亭台楼阁,让人感受到的是这个小城深厚的文化底蕴。

有时候放学比较早,太阳还没有落山,做好了作业的洪灵菲,常常携一本唐人的诗集,在山顶的松树下,眺望西下的夕阳,吟诵着唐朝诗人的诗句,尽情享受着这里的如画风光。看浩荡的韩江从金山脚下流过,看朵朵白云从头顶飞过,他的两眼不由闪耀着一种灵异的光彩,心中也常常会生发出一种奇妙的感想。如醉如痴的他,更多地是沉浸在一种天地合一、诗意盎然的境界中。

洪灵菲当年就读过的省立金山中学,如今已是潮州金山中学

在读书中思考,在思考中读书,越来越成为他生活的习惯。然而,让他感受更多的还是时局的动荡、社会的不安。在学界与工界两个救国联合会组织的示威游行和街头演讲中,他知道北京发生了五四学生运动,知道没有了皇帝的民国正在一场疾风暴雨中迎接东方的黎明,知道中国社会正在发生一场深刻的革命。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阵阵清新的海风,让这个有了一定思想觉悟、壮怀激烈的热血青年迅速融入了时代的潮流。他贪婪地翻阅着从街上买来的新书与期刊:《新青年》《新潮》《新生活》《新妇女》《少年中国》《少年世界》《解放与改造》,还有《社会主义略史》《共产主义浅说》……这些新书新刊展示的,是一种与他熟知的四书五经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崭新世界。它们不仅在他面前打开了知识宝库的大门,打开了透着新鲜空气的窗户,而且也让他学会了对社会、对事物的观察与思考。

他有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兴奋,如同登上一座前所未有的山峰,他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一个崭新的天地。

上了中学,洪灵菲仍然经常到他的恩师戴贞素家、在潮州城岳伯坊附近的双柑书屋玩耍。恩师的儿子戴平万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早就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已经不分彼此了。课余饭后,他们交换着阅读刚刚新买的期刊与书,如饥似渴地从这些新书中吮吸着他们需要的乳汁,交换着各自的认识与观点。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实用主义、新村主义、工读主义……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他们在一起交流看法,有时候也会辩论,甚至争吵得面红耳赤。那时候的他们还谈不上什么信仰,只是觉得每一种主义都能言之成理,与他们过去了解的子曰诗云、诸子百家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学问。

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的兴趣在改变,他们的头脑在更新,思想也在变化。昨天还在痴迷的什么古典诗词,什么武侠小说,此刻已经被丢在了一边。时尚的新书新刊,让他们走进了一个浪漫而又美好的梦乡。

盛夏的一天傍晚,洪灵菲和戴平万,还有平万的两个妹妹在潮州的西湖边上漫步。碧波荡漾的西湖,映着葫芦山的倒影。那微微泛起的涟漪,让人感受到酷暑中一丝难得的清凉。他们一起谈论《新青年》,谈十月革命,也谈军阀混战、下台了的皇帝、复辟的张勋和无政府主义……谈着谈着,他们就谈到了时尚的新诗。

“诗,还是旧体的好。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吟诵他们的诗句,是人生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哪像现在的一些新诗,没有内涵,没有韵味,简直就是一杯白开水,一点味道也没有……”戴平万首先谈了他的感受。

“我不这样看!”洪灵菲反驳道:“新诗兴起才几年呀?你怎么知道,以后就不会出现色香味俱佳的经典之作?”

说到这里,他想起昨天刚刚读到的一首郭沫若先生的一首新作《凤凰涅槃》。这诗他读了多遍,其中的许多内容完全记得。此刻,他索性大声朗诵了起来: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如闪电惊雷,火山喷发;似千钧霹雳,山崩地裂。诗中张扬自我、尊崇个性、渴求解放的疾呼、呐喊,深深激起年轻人心中的强烈共鸣。朗诵中忘乎所以的洪灵菲,高举着双手,拼着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站在他旁边的平万兄妹,还有几个陌生的游客,此刻完全被他的激情感染了。

晚霞中,他似乎看到了远方那暴风雨中飘扬的红旗……

情愫萌动

那几年,他与恩师戴贞素家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在一起玩耍的不仅仅是他的同学戴平万,还有平万的两个妹妹:若荀和若萱。

特别是大妹若荀,此刻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一件白色的上衣,配以一条黑色的绸裙,让这个姑娘显得是越发的文静、端庄。他们常常在一起谈功课,谈诗词,谈音乐,谈国家的内忧外患和街上的示威游行的新闻……有时候,当洪灵菲与平万为一个问题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久久地沉思着。那一双秋水般明净清澈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远方的天空。

洪灵菲渐渐地喜欢上她了。喜欢她的沉稳,更欣赏她的才气。她有一副好嗓子,特别喜欢唱歌。还弹得一手好风琴,尽管他不懂音乐,仍然常常被那种迷离恍惚的氛围搞得如醉如痴。

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洪灵菲的心头。一来二去,他突然感到越来越喜欢跟这个女孩子在一起了。

那些天,洪灵菲常常不由自主地跟她在一起。他俩一起划船,一起爬山,一起在潮州的西湖边漫步。她听他朗诵新诗,他听她唱流行的新歌。一不小心,他俩都跌进了爱的漩涡。尽管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我爱你”之类的表白,然而,爱的潜流已经在灌溉着他们内心深处爱的幼苗。

当然,他们爱的真挚,也爱的理智。他们清醒地知道,现在年龄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机。为了美好的未来,他们只能把爱埋进心底,并且小心地护卫着它。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分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四个春秋的中学生活终于结束了。1922年7月,洪灵菲以甲等第六名的优秀成绩从金山中学毕业。父亲本来希望他找个小学教师的职位,而他还是坚持要继续读书。他反复请求,终于得到父亲的同意。当年8月,他踏上了到广州读书的道路,成了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中山大学的前身)西语部的一名学生。

离开潮州的前一天,他与若荀一同泛舟韩江。朦胧的夜色中,他们共同回忆着过去几年的学习时光和相处的快乐日子,畅想着未来的人生志向和美好生活,她要他到广州后好好的学习,完成学业,将来好好做一番事业。她还说,她会在潮州等待他早日学成归来。

他的好朋友戴平万跟他一样,考入的是同一所大学。他们依旧是在一起的同窗好友。

第二天,他和他的同窗好友戴平万一道从潮州搭船前往广州。

广州毕竟是省会,是南方的大都市,广州的一切与潮州又有很大的不同。新的环境,新的老师,新的教材,特别是新的语言,在洪灵菲面前展现了又一片宽阔、崭新的天地。求知欲本来就十分旺盛的他,此刻更是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去学习全新的知识,接受全新的观念。

入学不久,他就开始读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故事集》)这样的外文书籍了,接着又开始读莎士比亚戏剧的原著。除了莎士比亚,他还读易卜生。但他更有兴趣的还是拜伦和雪莱的诗。由于拜伦、雪莱的诗歌中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气息,奔腾着澎湃的激情以及对自由民主的追求,这些诗使洪灵菲的内心世界发生很大的变化,思想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尤其是反抗专制、歌颂民主自由的拜伦,曾经参加过意大利烧炭党人的革命运动,最后又献身于希腊的独立解放事业。这在年轻气盛的洪灵菲看来,自然是十分的伟大与崇高,值得他永远的崇敬。后来几年,他常常自比拜伦。在他的书籍上以及给朋友们的书信里,他的署名都是“拜伦·洪灵菲”,或是“拜伦·阿洪”。

可见,他完全是一个拜伦迷了。用今天的话来说,拜伦是他崇拜的偶像,他已经成了诗人拜伦的铁杆粉丝。

跟洪灵菲一样,好友戴平万也是非常喜欢西方的文学,特别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和雪莱的诗,更是爱不释手。雪莱那有着几分女性美的头像,更是他心灵中的偶像。跟洪灵菲自比拜伦一样,他则是自比雪莱,认为自己是雪莱在东方的一个知音。

一个自比拜伦,一个自称雪莱。这两个西方诗人的真诚崇拜者,常常在一起切磋诗艺,探讨诗学,一起交流对西方文学家、思想家的看法。在西方进步文学书刊的陶冶与熏陶下,他们的反抗意识、求新变革的思想,已经是越来越强烈了,并渐渐产生、树立起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

1923年春,洪灵菲的潮州老乡、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许美勋,在汕头《大岭东日报》刊登启事,发起组织潮汕最早的新文学社团——火焰社。洪灵菲、戴平万在广州见到启事后,当即写信与许美勋联系。他们表示支持并一起成为了火焰社最早的成员。

这火焰社已经有了五十多位爱好文学、喜欢舞文弄墨的社员。除了洪灵菲、戴平万,参加这个文学社的尚有许美勋的爱人、后来成了左联五烈士之一的冯铿(即冯岭梅),还有冯瘦菊、陈云从、罗岭圃、祝业殷、曾圣提、立玉麟、吴青民等人。这个社团有发表创作的自己的园地,其社刊《火焰》,曾先后作为《大岭东日报》《星》的附刊出版,每周一期,先后总共出了一百多期。刊头《火焰》二字,系出自洪灵菲的恩师、戴平万的父亲戴贞素老先生的手笔。这一时期的洪灵菲,常常在《火焰》上发表旧体诗与散文。可惜这些诗文已经失传,今天见不到了。

1923年5月12日,潮籍广高学生余心一等改组成立“潮州留省学会”,“以联络感情,砥砺道德,研究学术为宗旨”。当年会员有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岭南学校、广东公立农业专门学校、广东公立法政专门学校、广东公医学校等14所学校的194人。洪灵菲也参加了这个学会。该会于1924年上半年出版了《潮州留省学会年刊》,在“文苑”栏中发表了他的旧体诗歌《秋夜书感》《夜渡过海》《野浴》等七题十六首,记录了作者在乡村闲居的心迹。据卫公先生在他的文章《略论洪灵菲早期活动与创作》介绍,同一专栏还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一个不合格的学生》。文中引诗一首,全文长达五千余言,是一篇自传体小说,对研究洪灵菲(伦修)整个的学生时代颇有价值。该刊附有《潮州留省学会十二年度会员录》,记录了洪灵菲当年的若干生平史料。

1923年5月15日,余心一等又组织了“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同学会”。至次年上半年,参加同学会者达39人。洪灵菲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1924年6月1日,出版了《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潮州同学会年刊》第一期,刊有洪灵菲的3篇散文:一为游记《旧游余影》(未完),3000余言,文中引诗二首;二为书简《一封信》,近3000言;三为日记《几日的生活》,近5000言。文中引诗二首。文后附作者旧体诗四首。这些诗文,比较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在大学时期思想活动的脉搏。

今天能够看到的这些为数不多的诗文,对于我们了解洪灵菲在其学生时代的思想和生活,提供了有力的佐证。陈贤茂先生在他的《洪灵菲传》中,引录了其中的诗作五首,让我们能够一睹诗人当年忧国忧民的情怀。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来欣赏其中的一首《秋夜书感》吧:

秋风何处最销魂,寂寂闲居昼闭门。

积恨成痴类老衲,更无眼泪哭黄昏。

寒林秋草夕阳斜,一片凄凉付暮鸦。

终去河山浑似梦,且挥眼泪学拈花……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深秋。一天,洪灵菲突然接到父亲的一封来信。他赶紧打开,急切地读下去。父亲在信中谈了家中的一些情况,接着就说到了他的婚姻。说他已经成年,婚期不能再拖了,要求他寒假必须回家:“缘你父已为你定下一姻事,系仙洲村黄家之女,届时当为你完娶也……”

信纸从他的指间脱落,落到了地上。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的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突然狂乱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眶里早已盈满了滚烫的泪花。

他想起了潮州西湖边那些沉静的傍晚,想起了在潮州城里默默等待他的戴家小姐若荀,想起了郭沫若的诗句、《新青年》中反对封建专制的呼喊……洪灵菲的心中翻江倒海,无法平静!婚姻大事,不能就这样屈服:我不回家,我要抗争,我要争个人的幸福、自由和权利!

想到这些,他无法入眠,从床上一跃而起。他要告诉父亲,自己已经另有所爱,不能跟那个黄家女子完婚了。他再三表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是旧的礼教。现在是民国了,婚姻自由了,家长不能再包办了。最后,他要求父亲立即跟黄家解除婚约,不要再耽搁人家女孩子的前程了。

当天晚上,他将这封抗婚信投进了校门前的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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