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这本小书以苏州城市为话题,分上下两编,上编以时间为经,下编以空间为纬,上编说的是历史沿革,下编说的是构成形态,故亦算纵横之谈。然而韩愈《送李翱》有云:“譬如浮江木,纵横岂自知。”这样的叙述,格局确乎不小,篇幅却不多,自己的学识更浅,也就很难去把握,只能信马由缰,在这方圆里兜兜圈子,有茫然无见的,有熟视无睹的,也有视而不见的,那就不去管他了。
最早的苏州城建于何时,先秦文献阙如,如果依据汉唐学者的记述,它起造于吴王阖闾时代,且进而认为它的坐落即在当时苏州。自两宋至明清的方志都奉此为圭臬,遂成正统之说。一座古城,岿然不移,悠悠二千五百多年,确乎世间少有,顾颉刚《苏州史志笔记》就说:“苏州城之古为全国之一,尚是春秋时物;其次为成都,则战国时物。”
文献中的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传统学术对它的考察,只是凭藉经史、金石、古物、神话的记载。即使进入二十世纪,中外学者的探险和考古活动已频繁展开,王国维提出用二重证据法来重建古史,依然是金石铭文的继续,并非取诸考古发掘的成果。及至二十年代,随着田野考古的不断发现,文献中上古历史的真实性也不断受到怀疑,于是“疑古”的学术思潮开始涌动,将对上古历史的重新认识,寄托于现代考古学的进一步发达。如胡適在给顾颉刚的信中就说:“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科学规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至于东周以下的史料,亦须严密评判,‘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古史辨》第一册上编)这种学术观,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五四”以后“新国学”学者的思考。
田野考古纠正和补充了文献记载,苏州古城的遗址所在,也因此得到了发现。二〇〇九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苏州市考古研究所在西郊木渎一带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证实在那里的山间盆地内,存在着一座春秋时期具有都城性质的大型古城。这一重大考古成果,被列入中国社会科学院二〇一〇年度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国家文物局二〇一〇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这个考古发现成果,对研究苏州城市史的学者来说,乃是颠覆性的学术观念变化。不少人欢欣鼓舞,因为它解释了过去不能解释的疑问,为以后的研究开辟了新的途径;也有人感到是当头一棒,自己过去的著述都成了废纸,所谓“学问”都脱空了,也就千方百计想要去维持旧说。三十年前的一九八六年,苏州举行纪念建城两千五百年的活动,当时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因为考古尚未发现,纪年依据和城址坐落是正统史志所记,自然无可厚非。今年某学校又张罗纪念建城两千五百三十年的会议,那就笑话了。学术研究,需要有严肃的科学精神,需要学术胆识和学术胸怀。此则虽说事出有因,情由可矜,但在我想来,至少学术胸怀是难称宽广的。
依据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苏州建城至今已有两千六百年历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是从寿梦至阖闾、夫差时代延及西汉晚期,其址在今胥口、木渎一带;后期是从西汉晚期迄至于今,其址在今苏州古城区。就变迁史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次,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礼制性大城就此而诞生。两千多年来,苏州古城的种种构成形态,如城墙、坊巷、河道、桥梁、官署、寺观、祠庙、学校、民居、园圃等等,也都在不断变化之中,这有战争的因素,经济的因素,也有自然环境变化的因素,但古城不断变迁的历史,正是古城的成长史,也是人群聚结不断增加、社会经济不断发展、人居环境不断改善的历史。
二〇一六年八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