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秀梅的这种关系一直延续到这一年的秋天和冬天。那时候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我记得除了夏天的那一次以外,在秋天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是在中午到杨秀梅那儿去的。但是到了初冬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强烈地想晚饭后到杨秀梅那里去。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晚上吃过饭以后,我又开始说谎了。我对俺妈说,我要到刘新民家里去拿一本叫《牛田洋》的书。俺妈说:“早点回来。”我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我来到了东方红旅社。因为天气有点冷,旅社里冷冷清清的,但灯火都还有一些。我径直来到杨秀梅的住处。杨秀梅一开门,我就发现她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时候来。她的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现在来了?”我说:“我上刘新民家拿书,正好从旅社门口路过,就进来了。”我觉得我撒谎撒得真快,都有点可耻了。杨秀梅只好让我进去。其实我觉着她也挺高兴的。

屋里光线明亮。我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杨秀梅穿得很暖和,脸上白里泛红,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当她看我时,我觉得她非常有精神,五彩缤纷的样子。我说:“听刘新民讲,你不用下放的,是不是?”杨秀梅说:“文件上规定的,父母身边只有一个孩子,就不用下放了。”我说:“不下放你准备干什么?”当时我对下放很积极,就想马上上山下乡去接受再教育,锻炼自己。杨秀梅说:“俺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杨秀梅说这话时很随便很轻松。我们似乎靠得有点近。杨秀梅突然说:“你看看俺的照片吧。”我太想看了。我兴致勃勃地说:“给俺看看。”她把影集从抽屉里拿出来。影集里的照片都是用相角精心地固定起来的。相角有各种颜色。有红色,有黄色,还有绿色、粉红色、紫色等等。因为这些相角的原因,影集显得五光十色的,十分诱人。影集里的杨秀梅黑白分明,非常清纯。她照相一点花架子也没有,但她照得非常好看,就跟仙女一样。我抬头看看她。再加上屋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我觉得杨秀梅非常漂亮,对我好像也非常近,非常贴心,这是我的直觉。当时我觉得有一种永远忘不掉的感觉留在心里。那种气氛,那种情绪,那种关系。当时我确实感觉杨秀梅非常非常漂亮,非凡的漂亮!其实我一点别的念头都没有,我只是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杨秀梅确实非同凡响。她当时也许正好处于女孩子最辉煌的鼎盛时期,她没有一点不是最完美的。我不由自主地说:“你照得真好看。”听了我的话,杨秀梅脸一红,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我听了自己的话,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有点肉麻。

十一

到夜里好晚了,也许都有十点多了,我才回家。我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在街上乱走。

紧接着第二天,可能是晚上迷了眼我又不停地揉的缘故,我的左眼突然红肿起来。

这件事来得真不是时候,真倒霉,我无法到杨秀梅那里去了。我也没去学校,在医院里热敷吃药,但治疗了好几天都没能治好,眼肿得像个小馒头。正好那时有一支上海来的医疗队在任桥公社巡回医疗,医疗队里又正好有一位眼科专家。父亲跟他们熟,父亲说:“你抓紧上任桥看看眼,不能耽误下放。”任桥公社离城有六十多里路,我坐慢车就去了。我也很想出去跑跑,看看外头是怎么回事。我到了任桥,很快就找到了医疗队,一检查,原来患的是“麦粒肿”,做个小手术就好了。对医生来说,这可能是非常小的手术,但对我来说,却是平生第一次,我身上还从未挨过医生的刀,我非常勇敢因此心情也就非常平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台旁边有一两个女护士,她们给我打麻药干什么的。手术完了以后,医生问我有没有不舒服,我马上就很镇静地说:“很舒服。”

三天以后,我到任桥复查,半分钟就完了,“麦粒肿”差不多等于过去了。我从医疗队院子里出来,外面的天干干的,很冷。我穿过小街,走上小站。我站在小站的一个人都没有的站台上,这时我忽然想起杨秀梅说过的她父亲曾经在老农干校干过一年半的事。老农干校就在任桥,但不知具体在任桥的哪个地方。这时我立刻非常强烈地想到农干校去看看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跟杨秀梅有关的一切,我都非常感兴趣。我马上就到站里问路,问老农干校在什么地方,后来问到了,原来老农干校不在公社里,而在东边离公社七华里的一个地方。我一点都没犹豫,拔腿就去了。我走得精神抖擞的。走在路上,我碰到一家人,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带着一个小女孩,男的拉着一个破架子车,女的和小孩坐在上面,车上有一床破棉被捆子,还有倒扣过来的黑瓷碗什么的,他们好像是要饭的。路上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印,男的拉车拉得很费劲,我马上就从后面帮他推车,把车推得飞快,一直到农干校我才松手。

农干校已经不像农干校的样子了,只有几排草房和草房北面的一个比较大的公用厕所,才有点能看出来这不完全是农村,因为农村不会有这样整齐的房子和公用厕所的。我花十分钟就把老农干校转了一圈。虽然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我还是觉得无比亲切。天气很冷,外面连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有一个女的出来倒水,我赶忙问她:“有一个叫杨公再的,以前可在这里住过?”我想知道一点有关杨秀梅父亲的情况。那个女的说:“他是干啥的?”我说:“他以前就是农干校的。”女的说:“农干校早八辈子就撤了。老早的人俺都不认得。”我什么也没问到,只好掉头往回走。快走到路上时,我停下来,绕着那些房子又转了一圈。然后我站在两排房子之间的干空地上想:这里就是杨秀梅的父亲和杨秀梅住过的地方呀。我的心里充满了亲切的感觉和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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