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杨焄
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县)人。魏武帝曹操第四子,魏文帝曹丕同母弟。幼年成长于军旅之中,兼习文武,擅长诗赋。因为天资聪颖,才华出众,深得曹操的宠爱,先后被封为平原侯、临淄侯。为了争夺嗣子之位,曹丕、曹植兄弟各树党羽,纷争不已。但曹植任性放达,不加节制,时常触怒曹操。而曹丕操弄权术,矫情自饰,最终得以继位。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去世,曹丕即位为魏王,随即又代汉称帝。为报前嫌,他屡次构陷迫害曹植,都因其母卞太后出面干预而未能如愿。可曹植还是因此被贬为安乡侯,后又改鄄城侯。黄初三年(222),封鄄城王。次年,徙封雍丘王。黄初七年,曹丕去世,其子曹叡继位为魏明帝。曹植虽身为叔父,却并没有得到起用,先是徙封浚仪,复还雍丘,后又徙封东阿。太和六年(232)朝京师,他想要面见曹叡,以便直接议论时政,最终并未能如愿。随后徙封为陈王,不久郁郁而终。谥曰思,故后世又称他为“陈思王”。
一
曹植是汉、魏之际才华横溢的诗人、辞赋家和散文家。以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去世、曹丕即位为分界线,可以将他的创作生涯大致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随着前、后期生活境遇发生巨大的落差,其作品的题材和风格也相应地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差异。曹植生活在充满着纷争和动荡的衰乱之世,虽然早年过着无忧无虑、悠游自在的贵游生活,却一直以建功立业、澄清天下为己任,甚至对自己喜好且擅长的文学也弃若敝履。正如他在《与杨德祖书》中所说的那样:“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言辞之中透露出强烈的自我期许,显得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尽管有时难免会以炫耀夸饰的笔法渲染浮华放纵的生活,但其作品中依然充满了飞扬跳脱、积极进取的情调。在曹丕继位称帝后,他不断遭到猜忌和报复,政治地位和生活境遇急转直下,年轻时那种昂扬乐观、洒脱自负的风采也逐渐消磨殆尽。由于长期受到逼迫和冷落,使得他在身心两方面都饱受煎熬,满怀彷徨忧生的愁思,乃至深陷苦闷颓丧之中无法自拔。尽管在魏明帝曹叡登基之后,这种失落和沮丧一度稍有消退,他甚至还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屡屡向对方剖白心事,“志欲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求自试表》),“臣伏自惟省,无锥刀之用。及观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求通亲亲表》)。然而曹叡对他始终深存戒心,严加防范,以致出现“婚媾不通,兄弟永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求通亲亲表》)的情况。因此,他在心理上依然长期处于困顿抑郁的状态,创作时也主要呈现沉郁愤切、孤苦哀婉的风貌。尽管曹植前、后期的生活和创作存在较大反差,不过有一点却是贯穿始终的,即无论他身陷何种逆境,都强烈地追求个性自由,渴望实现自身价值。正是这份历经摧折仍坚忍不悔的执着,才会在千百年来不断激荡起读者的共鸣。
曹植在创作中兼擅各体,在诗、赋、文等多个领域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其诗歌创作尤其受到后人的盛赞。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对汉末建安时期的诗人群体推崇备至:“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对邺下文士的创作风尚做了非常精要的概括,曹植毫无疑问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其诗作所涉及的题材范围极为广阔,或是像《送应氏诗二首》、《泰山梁甫行》那样直接展现离乱艰险的世间万象,或是像《斗鸡诗》、《公讌》那样恣意铺陈欢畅尽兴的宴游场景,或是像《美女篇》、《野田黄雀行》那样用隐喻寄托的手法来纾解心头的压抑愁苦,或是像《飞龙篇》、《远游篇》那样以奇幻超脱的想象来平复现实的惶惑惊恐,或是像《白马篇》、《名都篇》那样尽情展示甘赴国难的雄心或驰骋任侠的豪情,或是像《赠徐幹》、《赠白马王彪》那样着力抒写真挚朴实的友谊和深沉恳切的亲情……这些内容各异的诗篇,交织着丰富而细腻的情感,折射出跌宕多姿的人生历程。曹植在创作时各体兼备,除了沿袭传统的四言体、楚辞体外,还尝试过六言体、杂言体,而尤以五言体见长。五言诗虽然肇兴于汉代,但经过他对各种表现技巧的努力探索,才开始真正进入成熟阶段。在语言风格方面,他尝试融汇典雅和通俗这两种不同的倾向,使诗歌语言既具有文人吟咏的典丽雅致,又不失民间创作的清新流畅。他尤其工于锤炼诗篇的起句,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赠徐幹》)、“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七哀》)、“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杂诗》其一)等,都能起到先声夺人、发唱惊挺的效果。他还擅长运用比兴手法,如《杂诗》、《吁嗟篇》、《当欲游南山行》等几乎通篇都由比兴构成,由此形成蕴藉委婉、深邃隽永的诗境。而在篇章结构方面,他也有不少大胆的创新,特别是《赠白马王彪》,全篇由七章构成,前后首尾相衔,一气贯注,开创了后世联章体组诗的先河。锺嵘在《诗品》中纵论汉魏以来的历代诗人,将曹植列入上品,称许他“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从曹植的创作实绩来看,这些评价是当之无愧的。
曹植在辞赋创作方面也颇有造诣,他曾自述:“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文章序》)汉代辞赋兴盛,大多是以都城、宫殿、畋猎、纪行等为题材的鸿篇巨制,主要体现铺排体物的特色。曹植的《七启》就受到汉代枚乘《七发》、张衡《七辩》等赋作的影响,展现出铺采摛文、张扬闳肆的风貌。不过他的赋作大部分篇幅较为短小,更加突出其抒情特质。无论是表现人伦亲情的《怀亲赋》、《叙愁赋》、《慰子赋》,还是抒写个人幽思的《闲居赋》、《潜志赋》、《玄畅赋》,抑或是表现游赏宴饮的《游观赋》、《节游赋》、《娱宾赋》,甚至是描摹日常事物的《车渠盌赋》、《宝刀赋》、《神龟赋》、《白鹤赋》,都倾注着强烈的主观情思。有的赋作更是别开生面,颇具巧思,如《鹞雀赋》用拟人笔法写鹞、雀争斗的经过,语言浅俗活泼,略带调侃戏谑,读来兴味盎然。流传最广的自然莫过于《洛神赋》,尽管他早就声明此篇乃仿效宋玉《神女赋》而作,但后世对其意旨仍然做过诸多猜测,提出过“感念甄后”、“寄心文帝”、“求贤自辅”等各种说法,众说纷纭的状况恰恰证明了它所引发的持续关注和强烈反响。曹植当时正处在极度压抑和惶恐的状态之中,却极尽描摹之能事,用典雅清丽的词藻和长短变换的句法,刻画出优雅而灵动的洛神形象。赋作中的情感表达也极为细腻复杂,始则“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继而“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终于“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在踌躇犹疑之际充满了强大的内在张力,寄寓着无尽的哀怨悲戚,因而千载之下犹能扣人心弦。在后世的流传接受过程中,除了出现过一批直接摹拟仿效的辞赋之外,取材于《洛神赋》的诗文、戏曲、小说,甚至书法、绘画作品也屡见不鲜,充分彰显了它在不同艺术门类中所激起的深远影响和连锁效应。
除了诗、赋两大类作品,曹植在书、表、论等各体文章中也多有佳作留存。在《与杨德祖书》、《与吴季重书》等写给朋友的书信中,或掎摭各家的利弊得失,或陈说自己的文学观念,或倾吐个人的理想抱负,或赞叹对方的豪情逸致,无不文采斐然,气势流荡。章表原属应用性公文,但曹植所撰却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中所说的那样,“陈思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如《谢徙封鄄城王表》、《上责躬应诏诗表》等,主要展现忧谗畏讥的疑惧,为求自保甚至不免哀苦乞怜;而《求通亲亲表》、《求自试表》等,则又倾吐从军参政的迫切愿望,仍然散发着年少时的自信张扬。这些表文辞采瑰丽,深情贯注,音节浏亮,张弛有度,都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至于《汉二祖优劣论》、《辩道论》等单篇论文,或研讨史实,或辨析名理,不仅可见其辩才无碍,语言也极为剀切凝练,呈现出另一种不同的特色。
二
曹植生平著述颇多,曾亲手删定,编选为《前录》,收录辞赋七十八篇。另外还有手定诗文目录,藏于家中。他去世后,魏明帝曹叡曾颁布诏令,撰录其所著赋颂诗铭杂论等百馀篇。唐宋时公私各家书目著录过三十卷本和二十卷本的《陈思王集》,可惜后来都亡佚不存。南宋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提到,当时所见曹集仅有十卷,收录诗文二百馀篇。现知的几种宋本曹植集(包括北宋开宝七年刊本、北宋元丰五年万玉堂刊本、南宋孝宗年间江西大字本和南宋嘉定六年刊本等),其篇、卷数量都与晁公武所说大致相符。到了明代,又相继刊刻过多种曹植集,比较知名的有正德年间舒贞刻本,嘉靖年间郭云鹏刻本,万历年间休阳程氏刻本、汪士贤辑《汉魏六朝二十一名家集》本,明末张燮辑《七十二家集》本、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本等,这些明刊本在宋刊本的基础上又加以校订增补,有的还重新编排过卷次。到了清代,又有吴志忠、严可均等先后对曹集进行过校正辑补,但流传未广,知者寥寥。直至同治以后,才相继出现了丁晏的《曹集铨评》和朱绪曾的《曹集考异》,对此前曹集整理、校勘的成果做了全面总结,并进一步予以考订补正,使其内容更趋周详细致,对后人深入研读曹植的作品大有裨益。
丁晏(1794—1875),字俭卿,又字柘唐,号石亭,又号淮亭、颐志老人,江苏山阳(今淮安)人。道光元年(1821)举人,官内阁中书。又先后在观海、表海、文津、丽正等书院担任主讲。生平笃好治经,著有《尚书馀论》、《禹贡集释》、《毛郑诗释》、《三礼释注》等,辑刻为《颐志斋丛书》。丁晏最初编有《陈思王年谱》一卷行世,晚年又校订曹集全帙,并将新辑得的零散佚文、修订后的年谱以及本人所撰《陈思王诗钞原序》、《东阿怀古》、《东阿王墓》等诗文附录于后,编定为《曹集铨评》。他在同治四年(1865)已经完成初稿,其后陆续加以修订补充。至同治七年(1868),经由曾国藩介绍,又委托刘寿曾协助校正文字,最后才交付金陵书局付梓刊行。
清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其中所收曹植集以南宋嘉定本为依据。丁晏虽然已经藉此了解到宋本曹集的情况,但在整理过程中并未以此为准,而是转以明万历休阳程氏所刻十卷本曹集作为底本,这或许是因为程本所收作品较宋本略多的缘故。与此同时,他又以明末张溥所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的二卷本《陈思王集》作为主要参校本,另外则覆核裴松之注《三国志》、六臣注《文选》、《乐府诗集》、《古诗纪》、《北堂书钞》、《初学记》、《艺文类聚》、《白氏六帖》、《太平御览》等历代史传、总集和类书。凡各本之间存有歧异的,都附注在相关字句之下。虽然参校文献在数量上比起其后朱绪曾的《曹集考异》逊色不少,难免因为见闻不周而导致校订有疏漏、辑补有阙略,但丁氏在整理时态度严谨,用力颇勤,确保了《曹集铨评》的校勘、辑佚水平远胜于此前所刊刻的各种曹集。书中还附有若干眉批,或考索创作背景,或阐发作品意蕴,或评析艺术特色,虽然数量并不多,仍有不少可供参酌借鉴。正因如此,《曹集铨评》自问世后即备受推崇,丁氏也被誉为“曹集之功臣”、“思王之知己”(吴棠《曹集铨评序》)。
朱绪曾(1805—1860),字述之,号北山,江苏上元(今南京)人。道光二年(1822)举人,以大挑知县分发浙江,补孝丰,历署武义、秀水、嘉兴等县。转台州府同知,晋知府。生平著述颇富,有《论语义证》、《尔雅集释》、《续棠阴比事》、《开有益斋经说》、《开有益斋读书志》等,大多经乱散佚。朱绪曾有感于隋唐以来曹集旧本无存,而行世的曹集又多承讹踵谬,于是发愿重作董理。校辑工作始于道光二十年(1840),至咸丰三年(1853)才完成初稿。其后修订不辍,直至咸丰十年(1860)他去世时仍未及付印。而书稿则被友人借阅,先是迭经战乱,下落不明,后又不幸遇火,惨遭焚毁。直到同治九年(1870),其子朱桂模才辗转得到他早年抄录并寄存在友人处的初稿副本。两年之后,朱桂模在诸多师友的协助下着手整理校核全稿,又得以参考莫友芝的校补和丁晏的《曹集铨评》,直至光绪元年(1875)方告蒇事。此后书稿又陆续经过修订,直至民国初才收入蒋氏慎修书屋辑印的《金陵丛书》丙集中,得以印行流传。
朱绪曾撰著《曹集考异》历时多年,经过反复修订,耗费极大心力;其后又经朱桂模等旁搜远绍,补苴隙漏,日臻完备,因而在底本确定、文字校勘、佚文辑补、年谱撰著和资料编纂等方面,都要比丁晏的《曹集铨评》更为细致精审。
为求尽可能体现出旧本面貌,朱绪曾选取南宋嘉定六年刊本作为底本。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在编订曹植集时也以此为底本,在所撰提要中还特别指出:“唐以前旧本既佚,后来刻植集者,率以是编为祖,别无更古于斯者。”嘉定本曹集其实也并非从唐以前流传下来的旧本,而是由宋人根据各种总集和类书辑录整理而成。但因为刻印时间早,校勘质量高,比起后世一些多有舛讹脱漏的刻本来,无疑更可信赖。朱绪曾没有受到明代以来诸多刊本的干扰,而是果断地以此为据,还是颇具识力的。
在校勘、辑补方面,朱绪曾用以参考的资料来源相当丰富多样,除了广泛搜罗明清以来各家刊本以备参考,还追溯至相关的史传、类书、总集、子书、笔记、石刻、释藏、诗文评等。而在搜集考校时,即使是常见文献,他也尽其所能,仔细甄别,或利用不同版本,或参酌相关研究。如在参校《北堂书钞》时,不但利用常见的明万历年间陈禹谟校补本,还另外搜寻旧钞本加以覆核;在参校《文选》时,除了利用宋刊李善注本、六臣注本外,还借鉴过清人胡克家的《文选考异》、余萧客的《文选音义》、张云璈的《选学胶言》、胡绍煐的《文选笺证》、孙志祖的《文选考异》等选学名著;在参校《玉台新咏》时,除参考明代覆刻宋陈玉父本、嘉靖杨士开刻本等,还吸取过清人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的校勘意见;在参校《三国志》时,又参考了清人杭世骏《三国志补注》、赵一清《三国志注补》、潘眉《三国志考证》等研究成果。对于前人因条件所限而未能利用的资料,朱绪曾更是竭力搜求,务求完备。如隋杜公瞻所纂类书《编珠》,在后世流传甚稀,至康熙年间其残本才被重新发现。但因出现时间较晚,往往招致怀疑,甚至被认为出于伪托。朱氏并未盲目拒斥,仍从中辑录出部分佚文。而经今人余嘉锡、胡道静等考证,《编珠》绝非清人伪撰,足资考订辑佚之用。再如唐初修纂的大型诗文总集《文馆词林》,在中国本土早已散佚不存,直至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才从日本回传。朱绪曾也注意到其文献价值,及时加以利用。另如宋人吴棫所撰《韵补》,原本是研究古音韵部的小学类著作,朱氏也搜罗其中所征引的曹植诗文片断作为参考。在处理各本歧异时,除了经过仔细比勘写定正文外,他还另将各本异同详列于相关文句之下,以供后人择取。辑佚所得残文断句,也都经过比较妥善的处理,有些经过反复寻绎,径直插入相应篇章之中;有些无从判断具体位置所在,则附缀于各篇之末;有些仅存篇题而无文字留存的,也保留其篇题,以供进一步访求;而一些失去篇题的散句,则依其体裁分别归入各类之末。在整个校勘、辑补的过程中,其搜讨范围之广泛,取舍态度之审慎,处置方法之妥当,都可谓前无古人,因而所取得的成绩也堪称绝无仅有。
在对曹植作品做巨细靡遗的考订辑补之馀,朱绪曾还充分依托所掌握的大量文献,着手编纂曹氏年谱和研究资料汇编,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有关曹植的生平经历,虽然有《三国志》本传及裴松之注可供参考,但仍有不少语焉不详,甚至与其他史料相互龃龉的地方。在此之前,曹氏年谱仅有丁晏所撰《陈思王年谱》一种,主要依据《三国志》及裴注,内容极为简略。朱氏在丁谱的基础上精益求精,比勘史料异同,考订事实真伪,同时将诗文作年可考者逐年附系其中,以达到知人论世的目的。朱绪曾还从历代书目、序跋、题咏、评论中搜集大量资料,并经过认真的梳理校订。如在卷十二中迻录隋代所立曹植墓道碑文,除了随文校订文字之外,还附录王士禛《居易录》、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王昶《金石萃编》、左暄《三馀续笔》、武亿《授经堂金石跋》、毕沅《山左金石志》等著述中的考辨内容,供读者参考借鉴。这些经过分类编排的文献资料,不仅为考察曹植集的流传递嬗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研究曹植的创作特色提供了重要借鉴。
丁晏的《曹集铨评》在后世流传较广,除有同治年间金陵书局刻本外,另有1911年文明书局铅印丁福保辑《汉魏六朝名家集》本、1931年商务印书馆铅印《万有文库》本、1934年扫叶山房石印本、1957年文学古籍刊行社铅印叶菊生校订本等。后出诸本都源自金陵书局本,但校订质量参差不齐。其中以叶菊生校订本最为严谨,还曾根据黄节、古直等近人的研究指出过丁氏的一些疏漏,但与此同时却草率地删去了丁氏的部分眉批以及附录的诗文、跋语等内容。至于朱绪曾的《曹集考异》则流传未广,仅有1914年蒋氏慎修书屋铅印《金陵丛书》本,其后《丛书集成续编》和《续修四库全书》等大型丛书都曾据此本影印行世,但迄今尚没有整理校订本。
三
无论是《曹集铨评》,还是《曹集考异》,其重点都在于异文的比勘校证,而在词义考订、典故溯源、文意疏通等方面则多有阙略。虽然这也情有可原,正如丁晏在《曹集铨评自序》中所言,曹植的大部分重要作品都被昭明太子萧统选入《文选》之中,而唐代李善等已经对《文选》做过细致的注解,“家有其书,不复殚述”,但对现代读者而言,未免有未惬人意之处。
近现代以来,有不少学者在丁晏和朱绪曾两位辛劳付出的基础上,对曹植的作品继续进行过深入整理。但如黄节的《曹子建诗注》(商务印书馆1933年)、古直的《曹子建诗笺》(中华书局1928年)等,都仅选录部分诗作加以笺注,无法展现其创作全貌;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虽然旨在对曹氏所有作品加以编年校注,并推崇丁、朱两书“多据旧本及类书检校,矜慎详密,号称善本”,但着手整理时仅以《曹集铨评》为底本,偶见引用《曹集考异》,似乎也是从其他书中辗转得来,并未见过原书,以致在校勘和辑补方面都存在不少疏漏。正因如此,直至今日,《曹集铨评》和《曹集考异》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
本书拟将《曹集铨评》和《曹集考异》合为一编,以便读者披览。考虑到两书大部分内容都有交叉重叠,而《考异》后出转精,更为周详细致,因而选择以《考异》为主而以《铨评》为辅进行整理。校订《曹集考异》时以《金陵丛书》本为底本,朱氏所作校注原均为双行小字夹注于正文之中,现依次以注码形式提出,另排于该篇作品之后。全书征引文献颇多,都尽可能检核原书。除明显阙漏误植者予以径改外,凡遇讹脱衍误而作校改者,均出校勘记予以说明。朱氏为行文便利起见,在征引文献时常加以节略删改;又有个别资料系转引自他书,与原书不尽相同,凡不影响文意者,此次均未作校改。为避免产生歧义,保留了部分繁体字和异体字。另据金陵书局本《曹集铨评》将丁氏所撰眉批辑出,附录于相关作品之后,并标明“丁评”。《曹集铨评》卷首有吴棠所撰序言及丁晏所撰自序,书后又附有刘寿曾所撰跋语及丁晏自撰《陈思王诗钞原序》、《东阿怀古》、《东阿王墓》等,对了解该书撰著过程颇有裨益,现一并附录在最后,供读者参阅采摭。整理校点过程中虽经仔细覆核,反复斟酌,但自知学识谫陋,势必有不少疏漏之处,敬祈读者不吝批评指正。
2017年4月初稿,2019年2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