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谨慎

我不得不谨慎

接得王的信,她信中抄有一封胡给他的信,另附一封他托她转我的信。他此信中,仍然同十一日来信的口气一样的强硬,他这么写:

兆和小姐:

感谢你的知会,由王处见到了。我所说分内的东西,就是爱你的完全失败,明白了,毫没有什么奇怪的。目下虽不免在人情上难过,有所苦痛,我希望我能学做一个男子,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也不必把我当成“他们”一群,来浪费你的同情了。互相在顽固中生存,我总是爱你,你总是不爱我,能够这样也仍然是很好的事。我若快乐一点便可以使你不负疚,以后总是极力去学做个快乐人的。

一个知道一点事情的人,当他的爱转入无希望中去时,他是能够把口喑哑,不必再有所唠叨了的。关于我爱你使你这时总还无法了解的一切,另一时若果把偏见稍去,还愿意多明白一点时,我想王或不缺少机会同你提到。她不是“说客”,我也不是想靠王或胡先生来挽救什么,不过有些为文字所糟蹋的事实,朋友中却以客观原因,较容易解释得清楚一点罢了。女子怕做错事,男子却并不在已做过的错事上有所遁避,所以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生命一样长久的。 我愿意你的理智处置你永远在幸福中。

沈从文

十九年七月九日

(让这名字带来的不快即刻你就忘记了。)

这封信仍然是九号写的,据说先由胡先生转,胡先生不知我的地址,又请王转的,王抄给我胡给他的信:

从文兄:

张女士前天来过了。她说的话和你所知道的大致相同。我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勉强她的意思。

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我那天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说爱是人生惟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我看你给她的信中有“把我当成‘他们’一群”的话。此话使我感慨。那天我劝她不妨和你通信,她说:“若对个个人都这样办,我一天还有功夫读书吗?”我听了怃然。

此人年纪太轻,生活经验太少,故把一切对她表示爱情的人都看作“他们”一类,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过是“个个人”之一个而已。

暑期校事,你已允许凌先生,不要使他太为难,最好能把这六星期教完了。

有别的机会时,我当代为留意。

给她的信,我不知她的住址,故仍还你。

你若知道她的住址,请告我,我也许写一封信给她。有什么困苦,请告我。新月款我当代转知。

适之

十九,七,十夜

胡先生只知道爱是可贵的,以为只要是诚意的,就应当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被爱者如果也爱他,是甘愿的接受,那当然没话说。他没有知道如果被爱者不爱这献上爱的人,而光只因他爱的诚挚,就勉强接受了它,这人为的非由两心互应的有恒结合,不单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胡先生未见到这一点(也许利害的观点与我们不同),以为沈是个天才,蔑视了一个天才的纯挚的爱,那这小女子当然是年纪太轻,生活太无经验无疑了。但如果此话能叫沈相信我是一个永久不能了解他的愚顽女子,不再苦苦追求,因此而使他在这上面少感到些痛苦,使我少感到些麻烦,无论胡先生写此信是有意无意,我也是万分感谢他的。

如果沈光只寄了九号写的那两封半讥讽半强硬的信来,即使以后也还常常写些鄙视我的信来,我也没什么说的,因为他这样的态度,适足以消去我的同情,适足以磨灭掉我因他之为我而苦恼消沉的内心负疚,我可以在这些上面多得一些人生经验,更能安心地读我的书了……谁知啊,这最后的一封六纸长函,是如何地影响到我!看了他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我满想写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忧伤,告诉他我虽不能爱他,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顽固的我说不爱他便不爱他了,但他究竟是个好心肠人,我是永远为他祝福着的。我想我这样写一封信给他,至少能叫他负伤的心,早一些痊愈起来。但再一想,自己是永久不会爱他的(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而他又说过永是爱着自己,这两个极端的固执,到头来终会演成一场悲剧,与其到那时再来叫他或自己受更大的罪,还是此刻硬着一点心,由他去悲苦,不写信去安慰他,不叫再扩大这不幸好些。这是我们女子的弱点,富于同情而不敢表示。也不怪,女子在这世界上是最软弱可怜的,她们的一切行动思想均在苛刻的批评下压伏着,她们偶一不慎,生命上刻上了永世不消的人们的口印,便永久留着一个洗不脱的污迹——为人人所唾弃为人人所鄙视的污迹,这样,女子的欲进又止的怯弱行为的养成也是当然的事了。这里的我,也是如此的,我知道他爱我的一片苦心,纵不愿接受,也不当去禁止。爱人原不是罪恶,在人情的最低限度中,我很可以把不爱他的情形告诉他,希望他不要在我身上做些什么荒唐的梦,明白了这些,然后同他做一个好朋友。但这最低限度我仍然不能这样做。做一个人,为自己打算处总比为人打算处为多,而尤其是在我们女子难处的地位中,走错一步便留下千古的痕迹,所以虽明知道同他做朋友不是什么错事,也因怕人之非议而胆怯不前了。何况人的心又是得寸进尺的,他虽说能够同我做一个常见面的熟人便很满足了,但谁保得住他不因我之不退避,便也停止向前进攻呢?……想到这一点,我不得不谨慎,不得不制止着自己去写一些隔靴搔痒、无补于事的同情信了。眼见得人家向井底落,我自己软弱无力,心怯胆小,只有张着一双手看着了。

究竟在这些事上,我仍然是一个小孩,懂得不多,一有点为难便令我束手。胡先生以为不应拒人诚挚的爱而自喜(其实我又喜些什么!),沈则虽顽固如初,最后一信却说,在人事上别的可以博爱,而爱情上自私倒许可以存在,沈在这种情形之下,说出前后矛盾的话,当然是不足为奇的……可是,这里却又叫我糊涂了。小说上常常有许多女子,为了一个不相识的人,能用不顾死活的爱去爱她,为他这无所求的爱(如《茶花女》中的亚芒),便也爱了他。这样的情形除了被爱者因自身的关系,有时或不能这样做而外,但在旁观者眼光看来,统都以为非如此才对。假如我是此事的旁观者,我自始至末明白清楚了这事,我见到我对付此事的态度,我也会深深地同情他而不免谴责我自己了。可是我终怀疑到那只是小说戏剧中文人的捏造,我怀疑人情中真会有这样的事……但眼前这一件热情的悲剧,又明明呈露在眼前,在这无可解答中,我也就不得不自认我是太年轻太无生活经验了。

一天只是管些闲事,也没有功夫来写日记,其实我是一件事也没有做。陆续地写了这一点,明天写吧。

(1930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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