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到胡先生家去了
除了二姊而外,没有告诉另外任一个人,我就到上海了。在北站看见特地来接我的莲,她陪我在车站附近小广东馆中吃了东西。两人在炎炎的烈日下踽踽地走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谈话的好。后来诌了来上海的口实,我就同她到老伯伯家,借计划学校里的事,我同莲把表妹住的亭子间的门闩了起来,莲再把那天被S.先生邀去谈话的事,详详细细地报告一遍。他说这纠纷的延长,是由于我之不复信,和没有听从他的意见以归还他所有的信为表示不满的行为。这真叫我没有办法!在先,我以为长久的沉默可以把此事湮没下去,谁知事实不如我所料!
他还说了些恐吓的话,他对莲说,如果得到使他失败的消息,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这是一条积极的路,但多半是不走这条的;另一条有两条分支,一是自杀,一是,他说,说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说恐吓话……我总是的,总会出一口气的!”出什么气呢?要闹得我和他同归于尽吗?那简直是小孩子的气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Lo替我愁的不是这个,她怕他会去毁坏我的名誉,或以他的一点聪明,捏造我成为一个可怕的女子,使一般男子们不敢接近我,使我永远得不到一个爱人,于是他便感到报复的愉快为满足了。如果真是如此,这证明他爱我非假,为偿还这不顾一切的爱,我虽永远不会爱他,虽也意想着这未曾经验的落寞的难堪,我也愿那么着。
他以这纠纷的延长是由于我之未还他信,莲以为如此刻信还他,也许可济于万一,但她又恐致使他恼羞成怒,设法来毁坏我。因他已先将此事告诉胡先生,所以她劝我此次也到胡先生家去一趟,把前后情形详细告诉胡先生,然后请胡先生将他的信交还他,那么以后他对我的损伤就有胡先生负责了。我恐怕把他的信由胡先生手中交还他,反更会激起他的恼怒,但我终于到胡先生家去了。
下午四时许,我走到极司非而路的一个僻静的小巷中,胡家的矮门虚掩着,我在门栏中看到客厅中电扇飞旋着,谈笑声喧闹着,我知道有客,而且多半是我认识的,我不想进去,故意揿了揿门铃。一个女工出来,她用着江北口音问我姓什么,找谁,我说了,她请我进去,我不,于是她进去说:“一个姓张的女学生来找老爷。”我靠在门上,嗒嗒嗒嗒,胡先生的足声,他出来了,请我里边坐,我说有客,不进去了。他说楼上谈不好吗?我说不想耽搁其他客人谈话,希望胡先生给我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他听了这话,才像猛然忆到:“你可就是密斯张兆和!”“是的。”我答。“好的,”他说,“明天,不,今晚六点钟有空,请过来罢。”我像是做完了一件大事,跳跳纵纵地跑出巷来,回到三多里,没半点钟,又乘了电车往这地方来了。这回果然静静的,没点儿喧笑声,我看见罗尔纲[6]在院上教着一个男孩念书,他见我来,站起来同我点头,有趣,我在学校一直没同他招呼过。他见了我这同学有怎样的感觉,当他在第一次谋生时?应有如许的悲抑委屈罢,我想,虽然他没同我说话。江北女工上楼去不一会,胡先生下来了。他开始便说对不起,先前我刚走,他的客人们也就走了,害得我跑路,随后问我的姊姊,暑假学校等事,他假装以为我是问暑期学校事来,问我进不进暑校。及至后来才问:“密斯张有什么话同我商量,请尽管说吧。”
他说时由较远的一张长沙发椅,移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来了。我毅然(但终不免带几分羞涩)地说:“我本不该来麻烦胡先生,不过到了无法可办时,而且沈先生也告诉过你,所以我敢于来请教先生。”于是我说了沈先生的事。他也把他由沈先生那里得知的事情报告点给我。他夸沈是天才,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什么,及至我把我态度表明了,他才知道我并不爱他。这下子他不再叨叨了,他确乎像是在替我想办法,他问我能否做沈一个朋友。我说这本来没甚关系,可是沈非其他人可比,做朋友仍然会一直误解下去的,误解不打紧,纠纷却不会完结了。这里,他又为沈吹了一气,说是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他说:“他崇拜密斯张倒是真崇拜到极点。”谈话中这句话他说了许多次。可是我说这样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应付,简直没有读书的机会了。于是他再沉默着。他说:“你写信要他现在不要和你通信,或不要写那样感情的信。最好是自己写封信给他,再把态度表明一下。”我说怕他接信后会发生影响。“不会吧,”他也不敢断定,“不过你得写得婉转些。”我说我没有还信的错误。他说:“你很可以对他说信是留着的了,你就明白地说,做一个纪念,一个经验。”他说他也愿意为我写信去劝劝他。临行时,他说:“你们把这些事找到我,我很高兴,我总以为这是神圣的事,请放心,我绝不乱说的!”神圣?放心?乱说?我没有觉得已和一位有名的学者谈了一席话,就出来了!
晚留宿三多里,同莲谈至夜半。
侵晨起来写信。
Lo的给她带了去,S.的带到苏州发。
(1930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