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小说创作中台阁文学思想之影响
台阁文学思想不惟左右着诗文创作领域,也影响着小说创作,给小说创作契入程、朱理学思想。虽然此时程、朱理学思想在小说中的表现不像在诗文中那样充分而明确,虽然它仅在若干篇中初露端倪,但它的影响却是深远的。这种影响以后在才子佳人小说中从题材到人物形象,都得到了充分的展开。这个初露端倪的影响由李昌祺的《剪灯余话》可以得到说明。
《剪灯余话》二十篇,作于永乐十七年李昌祺谪役房山时;附录《贾云华还魂记》,作于永乐十年。自创作动机言,李昌祺《剪灯余话》自序中,说是受到《剪灯新话》的影响,有一种要仿效的创作欲望。但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他内心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失落感需要发泄。他董役长干寺和谪役房山的经历,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他说:“矧余两涉忧患,饱食之日少,且性不好博弈,非藉楮墨吟弄,则何以豁怀抱,宣郁闷乎?虽知其近于滑稽谐谑,而不遑恤者,亦犹疾痛之不免于呻吟耳,庸何讳哉?”他的创作动因分明是郁闷的渲泄,虽“近于滑稽谐謔”,而决非以文为戏。
他写《剪灯余话》时的心境,在诗中也有表现。《己亥房山除夕营中作》:
患难仍连岁,蹉跎独此身。风尘双短髩,宇宙一穷人。向曙繁星没,凝寒积雪新。椒花今夕酒,谁寿白头亲!
风雪当除夕,空营一榻孤。天涯悲舐犊,地下忆童乌。宁复衰颜壮,惟应泪眼枯。大灵如不妄,再拜谢贤夫。
今夕犹常夕,如何倍忆家?二三千里道,四十五年华。贫有文章在,官无品秩加。遥知妻共女,愁坐卜灯花。
警柝严巡逻,寒更独坐听。凄其孤影瘦,邪许万声停。败壁风穿苇,空庖凌在缾。茫茫天壤内,么麽一螟蛉。
己亥是永乐十七年,正是他写《剪灯余话》之时,被摒弃的孤独、凄凉之感,是整个这一时期心态。《客夜闻砧》:
荒草萧萧郭隗台,清砧明月两堪哀。千愁百感多如雨,今夜灯前一并来。
《房山旅舍》:
枕寒衾冷对孤灯,室似邮亭榻似僧。清泪几行揩又落,斜风细雨送残更。
在这样的心境中,发泄愤懑,寻求慰藉,借文字以表达,乃是很自然的事。《剪灯余话》正是这种心境的很好的载体。
在《长安夜行录》、《何思明游酆都录》、《青城舞剑录》、《泰山御史传》、《洞天花烛记》等篇中,都以不同的方式,表示了对于社会不公的不满。《长安夜行录》借写唐朝宁王抢夺人妻事件,以讽明初藩王之不法。《何思明游酆都录》借着因果报应言说世间种种恶行终将得恶报。小说写宋人何思明崇尚理学家的性命之学,非议佛、道,被酆都之神逮至酆都,亲见世间恶人所受之种种酷刑,如:“世之凶恶,虐害善良者”,被送“剔镂”狱,刀镂全身,浇以热醋;“世之小人,谤毁君子者”,被送至“秽溷”狱,投入滚沸之粪池煮之,溃烂化为蛆,又炒之使成灰;世间“招权纳贿,欺世盗名”之官,被送至“惩戒赃滥”之狱,受夜叉宰割、铁蛇铜犬吸血之苦。在这一篇里,除了对贪官污吏加以抨击外,就是对诽谤害人的小人的气愤。这使人想起他两次被谪服役的事。两次谪官,原因都未明,但与小人的诽谤当不无关系。这一篇与《剪灯新话》中的《令狐生冥梦录》有相似处。同是讲佛家的因果报应,但是它在果报之外,加入了儒家思想,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谈。而且它虽在讲因果报应上有仿效处,但此种仿效,由于有身世之感,因之也就显出感情发泄之真实。《青城舞剑录》隐约表达出怀才不遇之感。《泰山御史传》表达了对于欺世盗名者的厌恶。《洞天花烛记》虽仿自《新话》的《水宫庆会录》,同写文才为仙界所用,但《花烛记》隐含了对权贵之家无能的嘲弄。从以上这几篇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他借小说以发泄郁积的创作心态。
《余话》中也流露出他在寂寞、孤独、凄凉的心境中所寄托的一点慰藉,这主要反映在描写爱情的那些篇里。
《余话》写爱情写得最好的是《连理树记》、《凤尾草记》和《贾云华还魂记》。《连理树记》写一对男女深情相爱的故事。两人已结连理,因战乱男方一家被杀,女被虏不屈,自杀殉情,后两墓上生连理树,纠结不可解。《凤尾草记》也是一个爱情悲剧故事。龙生与姑表姐相恋,于凤尾草侧自订终生,后来女为二嫂所迫,自缢身亡,凤尾草因亦枯死。《贾华云还魂记》是《余话》中篇幅最长的一篇,故事亦写得迭宕起伏,悲喜交错。才子魏鹏与父辈故交贾平章之女娉娉历经曲折,成就欢爱。而好事多磨,魏鹏因母丧回家守制三年,娉娉之母莫夫人借故拒婚。娉娉因相思而病亡。最后娉娉借尸还魂,与魏生终成眷属。李昌祺说他写《贾云华还魂记》是模拟桂衡的《柔柔传》,而学者们已指出,他明显的是受到《娇红记》的影响。《连理树记》、《凤尾草记》和《贾云华还魂记》都表现爱情的坚贞。这些作品虽多有模仿对象,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似隐约着作者某种内心的伤痛。这可从作于同时的《至正妓人行》中得到佐证。此一长诗写一流落妓人之遭遇,实亦寓自身的沦落之感,有如白居易《琵琶行》。“我役房山滞客边,客边意气敻非前。螺杯谩想红楼饮,雁柱徒怀锦瑟弦”;“欷歔叹古更嗟今,少日荣华晚陆沉”;“洒翰酬渠增慷慨,风流千载系遐思”。这些感慨均语带双关,既指妓人亦指己。沦落与失意,同一心境。自李昌祺言,其中或有某些不易言说的回忆夹杂在此种心境之中。在孤独、寂寞的境况中,从以往或一情爱经历的忆念中寻求一点感情的慰藉。他有两首诗似可为此作注。《感旧游》:
深户长廊对面开,东风杨柳旧章台。芳心暗托秋波诉,幽梦空成暮雨来。燕娩莺娇徒有态,花飞蝶骇只堪哀。风流想像《高唐赋》,千载人怜宋玉才。
长干东畔是秦淮,叶自随流信自乖。花底玉纤崔护水,月中珠泪郭华鞋。晚峰尚学青螺黛,水筯犹疑白燕钗。四海遨游空有意,忍弹《归凤》独伤怀。
此一种之怀旧,与他昔年的一些经历有关。他在《摸鱼儿怀旧》中有类试记述:“记昔年,十分轻健,秦淮白下游遍。……分离也,恰似云鸿海燕,音书特寄无便。风流杜牧今憔悴,谩想柳眉花面。……”他有一首《席上赠妓》:“座中俱狎客,惟属杜樊川。”他有过似杜牧青楼游冶、才情自许的心态,有过上述的或种经历,使他在怀旧的某种念想中寻求一点感情的发泄成为可能。
以上的分析是要说明,《剪灯余话》的写作固然受到《新话》的启发,故事与写法上也受到前此一些小说的影响,但是自创作动力言,主要还是感情的发泄,于失意、孤独、寂寞中有话要说。无论是对于社会不公的不满,还是内心深处寻求感情的一丝慰藉,都是把《余话》的撰写当作一种内心发泄的需要。把此一种的写作动机归之于“以文为戏”是不全面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准确的。应该说,自创作倾向言,李昌祺的小说观念的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借叙事以抒情。
但是,借叙事以为内心郁积之发泄,并不能排除当时整个思想潮流的影响。程、朱理学在其时士人心中的主流地位同样反映在李昌祺身上。因之在《余话》中便出现了程、朱理学观念的印记。有的进入主题,有的插入议论,融入了感情郁积的发泄之中,成为整体。
程、朱理学思想在《余话》中的反映,有的是在主题中的,如贞节观念。《月夜弹琴记》以颂美宋人谭节妇赵氏为主题,写元兵陷永新时谭家避祸孔庙,赵氏藏大成殿中,为元兵所虏。兵见其年少貌美,要强暴她,她死不受辱,连怀中一岁幼儿,并为元兵所杀,血溅柱础,隐现人形,永不退去。明洪武年间永新县令乌斯道为作《贞松操》弹奏。赵氏因贞节而成仙,上帝让其影永留人间:“影在孔子礼殿,托得其所,今必取之,未免随以风雷,惊骇宣圣,非所以重道崇儒也。莫若留在人间,永为激劝,其于世教,甚非少补。”有的是在篇中发议论,如《鸾鸾传》,作者就故事之结局,发为议论:“节义,士君子讲之熟矣,一旦临利害,遇患难,鲜能允蹈之者。鸾幽女妇,乃能乱离中全节不污,卒之夫死于忠,妻死于义。惟其读书达礼,而赋质之良,天理民彝,有不可泯。世之抱琵琶过别船者,闻鸾之风,其真可愧哉!”《泰山御史传》借着故事人物宋珪之口,谓泰山之神,“大而冢宰,则用忠臣、烈士、孝子、顺孙;其次则善人、循吏;其至小者,虽社会、土地,必择忠厚有阴德之民为之。”《两川都辖院志》借故事主人公复卿之口,发为议论:“廉、恕两字副业;惟廉可以律身,惟恕可以近民,廉则心有养,恕则民易亲,民亲化行,能事毕矣。”有时,理学思想的展示,与佛教因果报应观念相结合,贯穿于故事的叙述中。
为《余话》作序的几位也看到了理学思想的这种影响。王英在《序》中说:
是故言之泛滥无据者置之;事核而其言不诬,有关世教者录之。余于是编,盖亦有所取也。其间所述,若唐王之骄淫,谭妇之死节,赵鸾、琼奴之守义,使人读之,有所惩劝;至于他篇之作,措词命意,开阖抑扬,亦多有可取者,此余之所以喜也。
罗汝敬在《序》中亦有类似论述:
夫圣经贤传之垂宪立范,以维持世道者,固不可尚矣。其稗官、小说、卜筮、农圃与凡捭阖笼罩、纵横术数之书,亦莫不有裨于时。
矧之所记,若饼师妇之贞,谭氏妇之节,何思明之廉戒,吉复卿之高谊,贾、祖两女之雅操,真、文二生之俊杰识时,举有关于风化,而足为世劝者。
张光启刻《余话》,为之作序,亦称:
是编之作,虽非本于经传之旨,然其善可法,恶可戒,表节义,砺风俗,敦尚人伦之事多有之,未必无补于世也。
他们都看到了崇尚教化的意图在《余话》创作中的存在。创作的主要动因是发泄郁积,以求得心灵之慰藉;而社会主流思潮的影响则渗透在他内心深处,自然地在他抒发郁积中流露出来。抒情与教化结合以写情爱,遂使得情爱的表述带着理性的思索,难以进入深情绵邈、至真至纯之心灵境界。此一点,似影响着后来的才子佳人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