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闭抑和分裂的古典

第一章 闭抑和分裂的古典

由于晚清诗歌身处两大强势话语之间,屡屡被轻视乃至“刊落”,准确地对它予以历史定位因而显得颇为棘手。较之古典诗歌深厚的艺术资本,晚清诗歌似乎过于贫瘠,不但趋新者的诗歌被认为取径不高,[1]甚至复古的一派,在长长的名单上也只得屈居一隅或者被隐没。[2]在强调新诗源头纯粹性的人看来,作为一项不成功的诗歌改良,源于它与古典的暧昧纠葛而显得不够进步,黄遵宪们可以一笔带过乃至只字不提,更遑论逆“新”而动的复古派诗歌。

然而,晚清诗歌和古典之间的关系值得细加打量。这是因为,无论试图革新诗歌的黄遵宪、梁启超等人,还是企图以复古的方式为诗歌写作寻找资源与活力的王闿运、陈三立等人,古典作为美学和文化的沉积,是他们从事写作的最主要“基座”。从革新诗歌的层面看,古典是一种深度“装置”,诗歌革新被深刻阻遏在古典之内,从复古者寻求写作可能性的层面看,被宗奉的古典在内外交困中走向了闭抑与分裂。

第一节 古典和革新之间的恩怨

对于黄遵宪、梁启超等人的诗歌革新,不同的文学史编制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评价。胡适站在新文学的立场,谨慎地分配“文学革命”的功绩,仅仅有限地肯定黄遵宪的《拜曾祖母李太夫人》一类的诗,然后豪迈地转到自己引领的“文学革命”。[3]作为“新诗的老祖宗”(唐德刚语),胡适为了张扬新诗,在评判晚清时有抑扬上的侧重在所难免,甚至不无权力等级制约下的偏见。郑子瑜不满于胡适们头顶文学革命功臣的桂冠,认为在文学史上,黄遵宪应该和胡适、陈独秀辈一同分享文学革命的倡导之功,[4]这种观点体现了回到黄遵宪身上追认新诗起点的强烈诉求。但是,无论胡适以新文学的立场巩固自身的开新之功,还是郑子瑜企图重新推定新诗的发端,要恰当定位黄遵宪诸人,得先测度出他们的诗歌革新之深度。质言之,只有厘定出它与古典诗歌的距离,才能把握它和新诗的亲疏关系。

一 革新意识的“成色”

或许因为“诗界革命”的影响过于深远,讨论晚清的诗歌革新时,黄遵宪、丘逢甲、蒋智由等人往往被归入到了“诗界革命”的旗号下。[5]又由于“诗界革命”辟出了发表作品的场地,则必须考虑到具有体制性特点的“场域”对他们的“吸附力”。[6]固然黄遵宪们或多或少都在这些发表平台上露过面,但他们和“诗界革命”的亲疏关系还有待厘清。一部分诗人如蒋智由完全沉浸其中,另一些诗人如丘逢甲只和“诗界革命”有过偶然的交会,而直到去世,黄遵宪对“诗界革命”也未置一词,似乎始终游离其外。[7]这意味着,除了“诗界革命”场域中的诗歌活动需要疏解,在它之外展开的诗的写作和观念同样值得注意。

毕竟,“诗界革命”难以轻易绕过。一方面,它给晚清诗歌开启了激越的意识形态想象景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诗界革命”的氛围体现了它的操控力量,使该场域的诗歌活动显得相当吊诡,这就是,某种政治诉求抽空了诗歌的革新意识,古典没有成为有待调整或者更新的对象,美学的命题和实践被悬搁了。古典要么没有作为“问题”被意识到,要么作为有效的乃至根本的部件被醒目强调。这说明革新意识的匮乏,它普遍存在于“诗界革命”之中。

作为“诗界革命”的揭橥者[8]和最主要的理论家,梁启超对“诗界革命”的影响甚巨。某种程度上,所有追随者对“诗界革命”的想象与追随均和梁启超有关。梁在《汗漫录》中构想的“诗界革命”,鲜明地体现了他的诗歌观念。这篇文章写道:

余虽不能诗,然尝好论诗,以为诗之境界,被千年来鹦鹉名士(余尝戏名词章家为鹦鹉名士,自觉过于尖刻)占尽矣,虽有佳章佳句,一读之,似在某集中曾相见者,是最可恨也。故今日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然后可。尤欧洲之地力已尽,生产过度,不能不求新地于阿米利加及太平洋沿岸也。欲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不然,如移木星金星之动物以实美洲,瑰玮则瑰玮矣,其如不类何。若三者具备,则可以为二十世纪之诗王矣。……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其集中有今别离四首、又吴太夫人寿诗等,皆纯以欧洲意境行之,然新语句尚少,盖由新语句与古风格常相背驰。……要之支那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虽然,诗运无绝之时也。今日革命之机渐熟,而哥仑布、马赛郎之出世必不远矣。上所举者,皆其革命军月晕础润之征也,夫诗又其小焉。[9]

以哥仑(伦)布、马赛郎期许有志于“革新”诗界的诗人,似乎有种开疆拓域以至另起炉灶的雄心。不过,激进否定旧诗界的同时,又不无保守地强调“新意境”“新语句”“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在梁启超看来,只有在“古人之风格”或古典之中,新意境、新语句才能带来旧诗界的更新。不妨说,革命家的梁启超对诗歌比较隔膜,所谓“今日革命之机渐熟”才是他提出“诗界革命”的最重要动因。[10]但是,用古典承载政治诉求耐人寻味:在高涨的“革命”心境下,古典不是有待改进甚或质疑的对象,相反,它作为必须坚守的部件组合在梁启超的“革命”规划中。

事实上,梁启超激赏的具有革新之品格的诗人驳杂多样,他的《广诗中八贤歌》中,被讴歌的“八贤”成分比较复杂,有“驱役教典庖丁刀,何况欧学皮与毛”的蒋智由,“枚叔理文涵九流,五言直逼汉魏遒”的章太炎,“义宁公子壮且醇,每翻陈语逾清新”的陈三立。梁启超或阐扬诗人能彰显欧洲新精神新思想,或褒奖他们的诗格近于汉魏、诗风雄浑醇厚。[11]

不惟梁启超未着意古典的变动甚至革新,许多参与“诗界革命”的诗人都将之撂在一边,径直奔向政治诉求。实质上,“诗界革命”的提出,最激动人心的是可以期许某种“诗歌之力”,而不是展开新的美学建构。有人就梁启超倡导的“诗界革命”写了感怀诗,在诗歌革命和政治革命之间划出“等值”关系:“吾徒思想好,发达在精神。革命先诗界,维新后国民”。[12]很明显,作者只重视作为目标的政治革命,却忽略了诗歌的语言策略问题。也有人模仿梁启超的《壮别》,[13]鼓呼用诗歌从事政治活动,所谓“诗从革新命,书号自由篇”[14]。由此可见,尽管“革命”的口号可能一呼百应,但这些追随者在奔赴“革命”时,均没有把调整或变更古典当作要津。最突出的代表是蒋智由,他可能是“诗界革命”中出镜率最高的诗人,在《清议报》和《新民丛报》发表了62首诗。其诗作几乎充斥着激烈的政治诉求,例如脍炙人口的《卢骚》,全诗涨满了“革命”“平等”“自由”的政治符码。纵观他的全部诗歌活动,根本看不到古典引致的焦虑或思考,古典似乎成了一种不置可否的“无意识”被悬搁起来。

蒋智由没能展现诗歌革新的意识,源于他的政治热情压倒了对诗歌承载方式的关注。实际上,蒋智由对诗歌技艺比较隔膜,对于艺术地转换思想内容不够会心,因而诗作比较粗疏。[15]但是,像更谙熟诗艺的丘逢甲,他甚至被比喻为“诗坛都头领”,[16]当他进入“诗界革命”的场域时,革新意识又怎样呢?这位保台勇士的《岭云海日楼诗钞》收入自1895年起的诗作,[17]他和“诗界革命”的关系比较松散,尽管很早在《清议报》发表诗作,但迟至1902年才在《论诗次铁卢韵》[18]中对“诗界革命”作明确的呼应,此后就看不到丝毫参与的迹象,甚至自始至终也见不到他在《新民丛报》露面。[19]在《论诗次铁卢韵》中,他豪迈地喊出“迩来诗界唱革命,谁果独尊吾未逢”,不过,丘逢甲之所以呼应“诗界革命”,是因为期待“革命”的巨大政治能量。该诗一开篇即亮明自己的诗歌旨趣——判定各类写作在美学上的孰优孰劣并非其用意,所谓“元音从古本天生,何事时流务竞争?”相反,诗艺上划分疆域、分明壁垒的争执被认为忽略了比诗艺更重要的问题:“彼此纷纷说界疆,谁知世有大文章?”所谓“大文章”即某种政治理想。丘逢甲是比较关注诗歌形构的诗人,在“革命”想象的驱动下,源于诗歌之力的诱引而无暇顾及诗艺的重要性,可见“诗界革命”对革新意识的抽空之普遍。

通过梳理“诗界革命”,不难看出,政治诉求与美学意识之间并无必然的关联。无论把古典的“问题”悬搁起来(蒋智由、丘逢甲等),还是更直接地宣扬据守古典(梁启超),他们的观念均没有展现新的美学诉求。由是观之,以政治的激进看待美学的“先进”颇成问题。不过,梁启超们把承担现代民族国家的诉求注入诗歌,的确带来了诗歌功能的变化。诚如有学者敏锐指出的:“这是一种诗歌趣味与理想的现代性位移,一种诗歌语言功能的时代性变化,由思维与想象的语言转向行动的语言,由审美的媒介变成了社会解放的工具。”[20]

在“诗界革命”场域之外的一些人如黄遵宪,较之被“革命”想象挟制的蒋智由们,他的革新观念又是另一种面貌。现今人们往往把“革新”古典的光环聚焦在黄遵宪头上,需要辨析的是,革新以何种面目出现在黄遵宪30余年的写作历程中呢?从时间上看,他是一位天才式的早慧的自觉者吗?从深度上看,是出自对古典的激烈反抗抑或相对温和的调适?

黄遵宪作于1869年的《杂感》如下: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黄土同抟人,今古何愚贤?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明窗敞流离,高炉爇香烟。左陈端溪砚,右列薛涛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21]

它曾被广为征引,甚至被当作他立意改革古典诗歌的宣言,[22]此中的确显露了对惟正典是从的鄙夷和不满,但并不意味着黄遵宪对古典的激烈反抗乃至决裂。钱仲联认为:“此公度二十余岁时所作,非定论也。今人每喜揭此数语,以厚诬公度。公度诗正以使事用典擅长。”[23]钱氏指出黄遵宪相当传统的一面。事实上,反对一味崇古、将俗语入诗,只是重复了许多先贤已有的认识或实践。比如明代袁宏道强调“当代”的高贵:“诗之奇之妙之工之无所不及,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然则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24]而比黄遵宪早一个世代的金和,同样发出了破古人窠臼的呼声:“乃有真丈夫,于此独攘臂。万卷读破后,一一勘同异。更从古人前,混沌辟新意。”[25]认为流俗语可以植入诗中也不乏前人,宋人张戒强调一切语皆诗语:“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他甚至从杜甫的诗中看到“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的特点。[26]同为宋人的罗大经更是在杜甫的诗中发现了高妙的“常俗语”,并推崇有加:“余观杜少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高妙。”[27]把黄遵宪和前人并置在一起观察,可见黄的“狂论”并不显得多么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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