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首次见到志娟,只感受到她与年龄不相称的哀伤——我的同事,她受重病折磨已久的父亲,故去了。后来,单位同事几家一次出游西北,目睹她对陌生世界的紧张和好奇,却从未知道她的文学情结。直到志娟的母亲发来她的书稿,嘱我为孩子写些什么,方知“真相”。
发掘他人的内心,不是我所长;就像身边的许多人一样,我和“我们”都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或者如同在拥挤的大街上,被人流裹挟着走动,很少去想为什么这样走。评价一个小女孩从小学到高中的作品,对我而言也确实勉为其难。坦率地说,这本集子汇集了志娟从小学生开始跨度长达七八年的作品,因而前后文字有巨大的差异,如果要说所有文章有一致性,那便是内心的细腻和真实。
2005年左右的志娟,无忧无虑,花草树木、雨雪云雾滋养着她;这个孩子想学着大人的样子表达,用尽可能优美而又有些幼稚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感受。为赋新词强说愁?不,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何为愁。但不论她是否愿意,岁月这把刀子会逼着她感受自己的内心。她成长着,她的世界也在变,宛似大海退潮露出了海滩的底部,人生的风景——或者说对风景的解读,终有一天全然不再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在作品中渐渐长大的她,不会一下子成为一个“成熟”的作家,否则,我们又要看见另一个韩寒或者郭敬明了。我并不太在意她的笔调慢慢变得老练,童话中多了些曲折的情结;但另一种变化更值得关注,对童话世界的向往逐渐演变为对作者内心及外部世界的关注。看着志娟那些“中期”作品,仍是稚气未脱,但读着读着,却发现了一个似乎有点跳跃,却又找不到断点的变化。她的文字中多了一些关键词,亲情、家乡、同情;哪怕同样是写春天,同样是说家乡的亲人,同样是躺在树下遐想,如果作为小学生的她,更多地是感受着快乐和宁静,中期的作品则似乎在叙述着她的苏醒,某种“前世”(这里指人类进化中形成的神秘而共同的内心气质)的召唤。她向往,又似乎有些挣扎,希望冬雪盖住些什么。文字中“花”和“雪”的频率,也许印证着我的猜测。
人生如同一次旅行,你刚刚上车时,只有新奇;至中段,你会感觉疲惫和隐忧;接近终点了,你会强烈地希望知道归宿是什么样子,或如果你知道了,便会极力投向归宿。志娟至今也还是一个中学生,人生与她,正是花季。乍看上去,似乎很难理解小女孩的文字中,为何逐渐有了忧伤、怀念的色彩,偏偏她说描述的众多事物,恰如同灿烂春花。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早逝和母亲的劳碌,让她陷入一种拉扯中,回不去的过去、回不去的故乡,有些粗粝需要修饰的现实世界、不确定的未来,让她更多发掘自己的内心。无论是与笔友的对话交流,还是对那些悲剧性作家的解读,实际上都是在说她自己。或许我们应该庆幸,许多人感受到这些时,韶华已经逝去,追忆只能带来无奈和绝望;而对志娟而言,现实虽然不完美,她却有时间期待。
她年轻,所以虽然有些忧伤,却可以等待一树花开,即使花谢了,也不必完全依靠追忆,来年还会一树花开——如果没有这样的表述,我会为她担心。她年轻,所以她有勇气为十年后的自己写下文字。她年轻,所以不用为名声、风格所累,可以尽情地书写——屏风式的小说、清新的诗歌、有些俏皮荒唐的童话。我要说,只要你还能抒发,你便有价值,哀伤和失望,还有你一直暗暗警惕的死亡,就只能远远低窥伺,而你会拥有力量和快乐;就此而论,“老成”才真正可怕。
但志娟将继续长大,还会面对很多未来的不可知,也将面对必然乃至宿命轨迹;正如我,也开始故作深沉地为人作序,开始以长者的口吻说话。作为长者,我希望志娟,还有她的同辈人,眼中总是一树花开;大千世界就是大千世界,天地不仁,唯有我们以一种情怀去解读世界时,世界才拥有了意义,人自身才有了意义。或数年后的一天,我们这些长者能和她一起回望当下,感慨说天已大明,曙色猖狂飞遁,远听宛似海涛奔腾(《约翰·克里斯多夫》)。愿你像花,也愿你像海,宁静优美,却又奔腾不息。
王诗宗
2013年9月26日于浙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