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3 “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小宫和他们的“逆文学”实验
《将逝之诗》这本诗集问世了。从未想到儿子笔下会有这样的故事,过去的宫梓铭沉浸在历史里,沉醉于文学的字里行间,如今他又痴迷于宗教、神学与哲学,无中生有地创作出这本“伪书”诗集,成为妈妈艰难时光里的无比安慰。
一切的开端起始于宫梓铭与两个同学在电脑上一番穷极无聊的操作。众所周知,谷歌翻译的联想功能十分强大,可以牵强附会地将一些混乱词语转换为有意义的句子。小宫和小伙伴们便选择一门语言(往往使用拉丁字母),随后按照臆测的发音规则,一点一点地敲打出词语,看着另一边翻译过去的中文,期待着能有什么神奇的结果——
“刚开始是用斯瓦希里语,直到某一天发现冰岛语的强大。用它‘写’出来的诗句往往飘逸有仙气,意象瑰丽而深远,而且颇有些哲学意味蕴含其中。”
三个北京十一学校的国际班高二学生,在无涯学海苦渡中偶然发现的这种奇妙的文字游戏,经过一段时间的经验积累,竟然成功地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诗作。诗歌风格各异,长短不一,原始文本跨越世界十几种语言。
到这个时候,小宫们的诗歌创作还不过是消遣。直到决定将它们编写成一本“伪书”。小宫突发奇想,将这些谷歌AI诗歌,假托为冰岛诗人“古戈尔·权斯莱特”苦心孤诣寻找的“人类将逝之诗”,然后由他负责撰写大部分注释,解释每首诗背后的故事,如何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其内容颇似态度严谨的考据,实际则是无中生有的杜撰。深厚的知识积累、开阔的视野、老到高级的文字,让这些注释如此可信,以至于妈妈与那些学识渊博的朋友们都认为真有其人、真有其书、真有其事。2019年春,在IB最关键考试的最惨烈时段,三个小伙伴用旺盛的创造力表达对文学的挚爱:他们只花了一周就完成了这个作品,并将其打印出来,到学校的活动上售卖,竟然颇受欢迎。也只有在十一学校自由宽容的土壤里,才能容忍青春如此不羁地绽放。
让我们以最放松的心境,欣赏这青春的创造:
和尚的灯
打开蓝色极地冰
它是真正的火花
在夜晚闪耀
小宫在注释中这样写道:
这首诗来自冰岛西北最寒冷的地区,因此使得其中对“和尚”的描述显得有些奇怪。众所周知,冰岛之前信奉诺德信仰,后来转成基督教,几乎从未与佛教进行接触。我在当地寻求帮助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历史学家伊瓦尔先生,我们经过讨论后理清了这么一条线索:在蒙古人西征的时候,有大量蒙古后裔留在了现在伏尔加河流域(现俄罗斯卡尔梅克共和国境内)。据说利斯塔·阿勃拉姆,一位来自以色列的诺斯替教派信徒,于13世纪来到了这里并定居了下来,诺斯替教与当地的泛灵信仰融合成了一种奇妙的宗教流派。后来16世纪土尔扈特人征服了这里,佛教又与之融合。
在17世纪,一位来自阿斯特拉罕(那附近的一座城市)的独眼商人,也是之前那个诺斯替信徒的后代,利斯塔·阿勃拉姆十二世,来到了冰岛,在西北方向的一座冰山旁建立了一座寺庙。当时的居民不了解其历史,便将他简单地称作“和尚”。他的一家人从此居住在了寺庙里。人们不喜欢这一家人,因为他们说话有严重的口音,且举止怪异:每一代利斯塔都会带着一个眼罩,他们解释为“家族传统”。在二战期间,据历史学家所描述,当地人目击到他的后代利斯塔·阿勃拉姆二十一世举着“橙红色的光”进入了他的寺庙,随后冰面裂开,发出淡淡的蓝光,整个寺庙消失不见,只剩下橙红色的火焰持续燃烧,昼夜不绝。我亲自到那个传说中的地址探索了一遍,甚至雇用了一位渔夫载我前往海里,尝试寻找这座寺庙的痕迹。什么都没有被发现,我唯一的收获是埋在浅海中的一块带链子的石头,石头上凹下去一个三角形的形状。这个也许是项链的东西被我收藏在家中,权当纪念。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看完这本小书后评价:这本书技术上有新意,建立在孩子们丰富的知识基础上。尽管对自己这种传统作家来讲,还缺少了什么,但他们17岁,前途无量。一向厚爱年轻人的莫言老师,欣然为这本书题写书名,以奖掖中国少年无所畏惧的勇气和才华。一些文学评论家慨叹00后们令人惊叹的创新能力,指出这些注释,所涵盖的知识内容,所体现的宏阔视野,所创造的故事意境,让人很难想象出自17岁高中生之手。
后来我知道宫梓铭策划创意这本诗集,更重要的影响源于《哈扎尔辞典》,这是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杰作,它将史诗和传说融在了一股魔鬼气质之中。在这个春天,小宫和妈妈一起出去吃饭时,他总是随身带着这本书。
如同一两个月前,他爱上那位被罗素称为“天才人物的最完美范例”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吃饭的时候也是总带着那本斯坦福大学教授写的厚厚的传记。爱书的孩子啊,尽管吃饭的时候根本没有多少空余的时间看书,但他与书形影不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曾调笑他的偶像们跟着他到海底捞涮羊肉,到徽商小馆吃臭鲑鱼,到家门口小店品小炒口蘑,享尽21世纪的人间味道。不久前去香港看我的日子,他带来的那本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应该也在西贡码头沾染过大海的湿润。感谢我的孩子将我的视野拉入无比辽远的世界。跟着他,那个未名湖畔抄录过一整本诗歌的文学青年,重新走入文学殿堂。充满好奇与激情的自我探索,也让他自己的世界变大了。文学、书籍代表着延展到很远的世界,那是更加开阔的地平线,从那里折回源于各种世代的声音,那些人类历史上最为宝贵丰富的思想,足以穿透习以为常的生活。
当然,对宫梓铭而言,所有的阅读都是对世界丰富性的体验,在文学或史学、哲学的王国里,他是一个幸福的漫游者,全然没有现实世界的包袱。佩索阿说,“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如果说每一位写作者都有一个构建新世界的雄心,那么《将逝之诗》让人们看到小宫们的“新世界”,这里有孟加拉湾湿热的海风、月光照耀的落叶,地点可能是阿斯特拉罕城郊一家旅店、古老丹麦北部的海滩、法国尼斯的萨雷雅集市、伟大的庞贝古城、奥古斯都的德国城堡、尼禄统治下的永恒之城罗马、西班牙科尔多瓦的宫殿、非洲南部的德拉肯斯山脉、高棉王国的壮美都城吴哥窟,以及毫无防范的阿尔及利亚。
故事还可能是蒙古人的西征,诺斯替教派超自然的学说,维京海盗与印第安人的恩怨,纳粹德国的领袖意志,古代腓尼基文难以辨识的宗教符号,列支敦士登的隐秘建筑师组织,一首乌拉尔山石壁上漫漶的斯拉夫诗歌,一段肯尼亚海岸某村庄朽烂的当地木雕,一株埃塞俄比亚东南的沙漠河谷中的参天大树,一座俄罗斯阿斯特拉罕的东正教堂,一位善于写作的虚无主义哲学家,一些没有杂质、仿佛纯粹的火焰一般的巨大星体,或是一位热爱风琴的中世纪贵族。
大海在岛上飞行
月亮变成了白宫
没有故事的洞穴
充满闪电的山峰
你看看周围的镜子
这是噩梦般的粉红色
在我面前的人是精神焕发的
他在我面前疯狂
他没有生气
相反,这是一位孤独的圣人
如果不是作者揭秘,这首看似语无伦次的诗,真像4世纪的宗教呓语。《将逝之诗》中,很多类似诗句及其解释让人不明觉厉,带着原始的神秘,以及古老的敌意,让人充满敬畏,颇能体现作者的知识功力。在煞有其事地讲了一段“寻诗”故事之后,小宫用老练的笔调写着:
有意思的是,这一希腊文作品,被发现于一根石柱上。石柱的另一边有几句对于这位先知的描写,原文如下:
“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无法行走;但是他的眼睛 ——哦!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深邃,令人难以捉摸,仿佛在凝视着海底的深渊一般……可能那就是为什么他只有一只眼睛的原因,伟大的诸神无法忍受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这段描写的下方,有另外一句话:
“我自由了”
搭建一个文学作品的过程,是先产生出一个它的“灵魂”,即内在意义或主题,随后围绕着它搭建文字,即肉体。而小宫们的作品,是剑走偏锋地先搭建出了文学的肉体,再创造灵魂——真正赋予这些诗歌超越于文本之上的意义的实际上是注释,而它们是在诗歌存在之后被创作出来的。小宫自认为,可以看作是一种“逆文学”,一次文学实验,看看当写下完全不知道含义的文本后,能够怎样为它们赋予意义。
那个时候,我们的城市
在黑暗中驾驭,越陷越深
它有灰铁和雾的色调
伟大的上帝烧毁了月亮
这一天立刻落入旋涡之中
一会儿,它变得黑暗而无形
然后他落到了夜晚
落到了他晚安的睡眠当中
如果不看注释,你会如何理解这首诗?小宫的笔下是如此诠释的:
高棉王国的伟大都城吴哥窟在15世纪开始衰败,从一个区域性的大都市演变成了丛林中废弃的遗迹。这首用古高棉语写成的诗被发现于吴哥窟的一尊佛像上,是被粗鲁地用金属刻上去的。这尊佛像的位置比较偏僻,我敢相信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在最近的几十年内到达过这里,这些美丽的雕像都开始生锈了。佛像旁边的石墙上刻着一些文字,大约是居民们控诉整个天空正在消失,太阳和月亮在隐没,黑暗笼罩了这座城市:他们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这与历史上的记载比较吻合,吴哥并不是一瞬间衰败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宫梓铭告诉我,《将逝之诗》里面很多注释是相互有关联的,它们串成了三个故事。惭愧的是,我还没有解读出来。愚钝如我,连一个旅人在冬夜也看不懂的我,如何能理解他的世界?只能直观地感受,他以心灵的脚步跨越了整个宇宙。正如他自己在伪托的《巴黎文学》评论中所言:“这部作品已经远远超越了‘诗集’这一体裁的限制,它揭示了世界不为人知的一角,让读者意识到人类的伟大”。
垂悬在山脉的黑月亮
发出惊人的红光
风在树林里说话
我不知道那种语言是什么
蓝色的乌鸦带来了他的信件
蜡和泡沫深绿茶纸
扭曲的笔触和奇怪的线条
我不知道那种语言是什么
他不可能在那里
远在沙漠中的古庙
沙子将风吹过
我不知道那种语言是什么
就诗歌表现力而言,这些AI诗句给人一种眩晕的美感,虽然我更喜欢那些充满想象和勇气的注释,但这本书中的诗句,同样是值得一读的,它们瑰丽的意象和深刻的寓意,甚至并不逊色于里尔克的“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人类就像在沙滩上奔跑的孩子,而文字就是他的脚印。孩子跑向远方的同时,他的脚印正在被抹除。我所做的,无非是建造一座沙做的大坝,暂时守护那一点属于过去的脚印,为孩子勾勒出他的旅程……”
这是孩子们假托大师之口写的一段话,我特别喜欢。天才的编辑麦克斯帕金斯说过,一本模仿别人的书永远低人一等。但三个17岁孩子模仿中的创造,是否也是一种电光石火的天赋?
诗集中有一首诗,为许多读者所喜爱,内容是这样的:
有时一本书静静地睡着了
风轻轻地呼吸着空气
它将慢慢打开花瓣和眼睑,如威尼斯玫瑰
但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
木星蓝色的灵魂像天鹅绒一样柔软
有时在阳光下度过一整天的精华
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竖琴
在高云边缘闪耀的颜色
人们对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光芒感到惊讶
他们闭着眼睛
严肃地凝视着
阳光在海上爆发
火炮,烟花和火药!
然后今晚湍流的光线平静下来
地平线将是圆的,美丽的,蓝色的
在里面,它包含了世界的闪闪发光的全景
但是,死岛永远不会复活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你能想象小宫们如何赋予这首诗以生命吗?他们会怎样叙述与诠释,又会如何在广袤的世界、历史的天空里,驰骋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
答案即将呈现。如不出意外,《将逝之诗》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更多读者能从中得窥中国少年无拘无束的青春牧场,那是时代给予他们的恩宠,是北京十一学校美丽校园里的青春往事。
亲爱的孩子们,愿你们毫无负担的奔跑,愿每一点沙土都令你们欢愉。
(⊿作者系主创宫梓铭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