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隽不走了,侯隽坚决地留在豆桥了。

去年七月,侯隽还是学生;今年七月,侯隽已是农民。侯隽带着五分的优良成绩走出校门,她在生活的考场上,在她这一年的期终总评来说,又一次得到了五分。我们难以预料,在未来的征途中,她还要遇到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测验,我们祝愿这位特别的姑娘,勇往直前,永远得五分!

豆桥,美丽的豆桥,翻滚的麦浪正在劳动的巨掌下被征服,全体社员都出动来忙“麦秋”了。今年麦子长得这旺实,乡亲们乐得后脑勺都开了花儿,侯隽在麦地里和大家一起拔麦子。这件新活儿,把姑娘的手又勒破了,姑娘把手指头缠起小布条,接着干。姑娘在场上,撂下叉杆,抄起扫帚,放下簸箕,抡起撬钩,天热,姑娘把短发用玻璃丝扎起两个小笤帚辫儿,额前的鬓毛,汗黏耷拉的,像剪了一圈齐眉穗儿,活是一个农家小闺女模样啦。笔者本应在这里打住煞尾了,可是想着也该再交代交代“小机灵”,我们打算去×村找找她,不料,她来了。这一天,我们正在场上“过箔”,把压过场以后的麦秸,在高粱秆编的有细缝的帘子上不停地拨来拨去,漏下剩余的麦粒,和短小的可喂牲口的花秸。“小机灵”穿着一身新衣裳来了。我们见了面都很高兴,她也拿起叉杆来和我们一起“过箔”,侯隽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子,忙着给我们供料。我们还扯着闲话儿,后来,“小机灵”问我们:“姐,听说你们是想把侯隽的事登报吗?”“是啊。”她脸上“唰”地“挂色儿”了:“你们可别写我啊。”我们笑了:“怕我们批评你吗?我们的笔头虽有尖尖儿,看见你这小样儿心早软了。”“真别写我,你们就把侯隽这面红旗树起来,就得了,别拿我衬着,再一艺术加工,我就没脸见人了。”“我们是想跳过你,可是避不开,你想想,我们就是只写八个小字儿——她带侯隽来,她走了。也不能让读者看着是表扬你,是不是?”她停下叉杆来,瞧着我们:“你们要把我写成反面人物吗?”我说:“怎么可能哪,我们要肯定你几点,你是充满了热情来的,经受过一段困难的考验……你现在还是在农村。……”她又问:“您说我就真错了吗?我当时想,我的家境困难,父母省吃俭用把我供到高中毕业不容易,我应该找个工作给家挣俩钱,不然怎么说得过去……”我正思忖着,每一个退下阵来的人,都会从“我”的角度找到一些“实际”理由,其实这些理由是一驳就站不住的,我怕话出口会太重,她接受不了。这时,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火性直肠的张俊峰插嘴了:“你就只知道你父母省吃俭用供你读高中,咋你爷爷奶奶省吃俭用,你爸爸可没念高中哪!”“小机灵”委委曲曲地说:“我当时想着也还可以支援支援侯隽,您看咱们这个‘家’,顶今儿还是要啥没啥……”在我们对面干活的一位复员军人开腔了:“就算你是份好心吧,可你忘了你和侯隽参加农业就等于上前线。你琢磨琢磨哪个知识青年扛起锄把来,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盼着啊。”“小机灵”不说话了,使劲地来回拨拉着麦秸已经不多的“箔”,高粱秆发出哗嚓哗嚓的响声,半天她抬起头来:“姐,我是绕了个弯子,可我才二十几岁,往后日子长哪,您看着吧,我再也不挪窝儿了,我要好好地当小学教师,‘麦秋’‘大秋’放假,我就到侯隽这儿来劳动,我不相信我永远走弯道儿。”我们高兴地说:“对!行!我们把你的话记下来,以后我们还要见面哪!”我想侯隽也一定在乐,这姑娘有哪一天不牵挂自己要好的小伙伴呢。我揩了揩额上的汗,放下叉杆,抬眼看侯隽,咦,她哪儿去啦,这个特别的姑娘。烈日当顶,拖拉机吼叫着,牵住八个大轴在场上转圈,腾起了土雾麸烟,满场是金子的海,金子的山,特别的姑娘在哪儿,是哪一个?这里谁也不特别。集体劳动的竞赛热情,融汇成一片雄壮和谐欢乐的和声,姑娘在人群中,姑娘在麦浪中,麦浪汹涌,麦浪汹涌……

五月二十三日—六月二十日写于豆桥—北京—宝坻

(刊发于1963年7月23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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