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架
碧野
大巫山北麓的狮象坪,形状像吼天狮子和奔象的南北两座山岭,高高地俯临着一片幽蓝的峡谷。在这高山深谷中,云烟冉冉,晨雾流荡。每当朝阳突破云雾,把一缕金光射落到河面上或丛林梢头的时候,一种异样璀璨的华彩,像流金耀眼,像珠宝辉煌,多么动人心魄呵。
就在这时隐时现的璀璨的晨光中,我发现在区委会的屋边,有人使唤着牛在柿子林里翻地。我知道这只耕牛很调皮,难使唤,可是现在只见他熟练地驾驭着它,犁铧在薄雾中闪光,晨光把人和牲口的敏捷动态都倒映在池塘中。
谁这么早就在翻地呢?我走前去一看,原来是到区委会来参加会议的一个年纪不小的生产大队的干部,同志们都尊称他为化爷。我在区委会住了几天,知道他是黄连架高山生产大队的党总支书记,可是会议忙,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谈过话。
在会议期间,我发现他在干部中间是最敦实最俭朴的一个。长圈圈胡,头缠黑布,穿黄泥染的及膝长布袜,脚踩一双草鞋。同志们告诉我,化爷已经换下了那烂丝挂体的衣服了,要是过去来开会,生人一看也准能猜着他是从最贫苦的黄连架来的。
“你们大队出产黄连吗?”现在,我第一次找上这个机会跟化爷说话。
“你什么时候到我们队里去看看?不远,只爬几十里山路。”他指着那云雾中的南边大山,笑着邀请我。
今天上午会议结束,可是他闲不住,临走还要给区委会的菜地里干点活。我很喜欢他这个干劲,立即答应跟他上黄连架。
我跟化爷出发去黄连架的时候,发现他与众不同的是,身上挂了一口小薄铁锅和一个粮袋。化爷在高山地区领导生产,天天都要爬山、涉水、穿林,山遥路远,人烟稀少,跑饿了就烧一把野火,随处为炊。
我们穿过峡谷,来到野渡口。渡口横着一只小船,由行人自己撑着过河。我望着这由千泉百涧汇成的小河,问起这条河的名字。化爷急速轻巧地撑着小渡船,用竹篙拨动漂浮的水草告诉我说:这河没有正式名字,俗呼古水。
我心里不由得感叹起来:野渡无人,河水无名,多荒僻的去处呵!
渡过古水,迎面就是陡立的山崖。我跟着化爷上山。
一路都是老林死黄土的陡坡,盘盘折折,积年的落叶埋到脚踝。这是遮天蔽日的杂木林,我紧紧地跟定化爷旱烟袋忽闪忽闪微小的红火亮。十多里山路,我像掉进了黑水洋似的,而化爷却眼力好,还能沿途捡野栗子给我吃。
等到爬出山林,我已经浑身大汗。化爷这才发现我把他沿途捡的野栗子装满了两口袋,累得连一个也没有吃。他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让我坐下歇一口气,然后捡来一小捆枯树枝,烧野栗子。
我一边吃着烧野栗子,一边眺望。只见我们走过的高山峡谷中已经阳光灿烂,古水像春天的游丝似的在飘飘闪闪。可是在这高山上,却处处还是流云走雾。云影飘飘忽忽,时薄时厚,日色曚昽,时明时暗。
一片云彩刚刚在我们的头顶上低低地飘过,紧接着又是一片云彩低低地飘来。
“多高的山呵,我们简直是坐在云堆里了。”我说。
“我们脚踩的这个地方,才两千多米,只是黄连架的边边上呢,再往上走,那才真是腾云驾雾呀!”化爷敦厚地笑着说。
我一听说这里已经是黄连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往周围打量:
“怎么不见有人家?”
“我们黄连架纵横五十里,只住八十五户,难得看见人家。”化爷正说着,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隐约的枪响。
他跳了起来,对我喊了一声:“走!”
化爷已经是上五十岁的人了,但走起山路来步履如飞,精力充沛。
“化爷,你一天能跑多少路?”我呼哧呼哧地问道。
“不多,二百里。我这还是在迈方步呢。论走山路,我一天就能把黄连架转完。”化爷说话果真连气也不喘。
“那真是好马也追不上你!”我说。
“好马追不上我,我可追得上老虎豹子!”化爷笑得钢针似的圈圈胡乱颤。
我们来到一个山坳里,化爷往前面一座滴水崖脚一指:
“正着!”
一只大狗熊躺在那里,我吓了一跳。
原来刚才的枪声就是从这里传去的。埋的自响枪正好打死了这只大狗熊。
在这山坳里,不但机巧地埋设了自响枪,而且巧妙地架有千斤塌,支有自打棍。这是专打狗熊、老虎、豹子和野猪的。
“这山上的野兽真不少,光是皮张就是一宗大收入。”我高兴地说。
化爷望了望时明时暗的日色:
“太阳照顶了,走吧。”
山路越来越难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化爷时不时拉我一把,跳过山涧,爬上山崖。我只能时断时续地跟他扯谈。
原来,化爷是黄连架最穷最苦的一个,但他穷苦得有侠气,有骨头。他年轻的时候,以打猎、挖野药为生。他经常把兽肉分给山上的孤寡,每隔半年把兽皮和野药背到四川省去换盐。那时,居住在这高山上的人,一年到头难得吃到盐,十有八九长大癯包,坠得气喘。他换盐从四川背着回来,大巫山高峰峻岭,来去一千多里,他爬千山过万水,饿了就采些野果吃,渴了就喝些雪水冰流。日行荒山,夜宿老林。可是沿途关卡勒索,一百斤盐背回黄连架只剩下一二十斤,分到每个人手里只有一小撮。当年化爷既不图名也不图利,为的只是让散住这山上的贫家穷户减轻一些疾病的痛苦……
这高山上,农民刚刚组织起来生产的时候,有生产资料的中农户不要赤手空拳的贫农户。十家贫农缺牛,人拉犁辛辛苦苦种庄稼。碰上春荒,十家贫农家家揭不开锅。往日,像化爷这一号穷汉,越穷就越熬练一些手艺随身。他能拿猎钩,能挖野药,也能打铁、烧炭,还能干木匠和泥水匠的活路。现在,刚把穷哥们凑拢一起过日子,就碰上春荒。于是他留下大伙在荒坡上苦撑,自己却下山去给人家盖房子。从这一乡到那一乡,他穿一身破烂,顶着冷风,四处奔波。他不肯自己吃饱,半饥半饿地砍木,抹泥,砌砖,两只粗大的手在春寒中裂成千百道血口,把自己省下的口粮和赚到的杂粮全都背回山上来,让十家贫农每人几斤掺着野菜度过了春荒……
说话间,我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腰里,出现了一座木城。木城在云纱的缭绕中,像缥缈的仙乡灵境。
“那是寨子吧?”我问道。
化爷笑了笑,只顾领着我往那山腰走去。
我们走到木城跟前一看,原来这随着山势围成的木城,竟有几里方圆!木城里种的有苞谷、稻子、高粱。隐约中有几户人家,像零散的小岛被包围在碧水连天似的庄稼的海洋里。包谷已经吐红缨,稻子已经沉甸甸,高粱已经抽穗。这茂盛的庄稼织成一幅无比华丽的天鹅绒,在日色照亮的地方,像鲜妍的明花,在云纱遮掩的地方,像影影绰绰的暗花。而当一阵山风吹过,却立即掀起万顷碧波。
“好叫人喜欢!”我神往地说。
“明白了吧,这不是寨子,是防兽木城。”化爷忠厚中带着几分狡猾地微笑说。
“好主意,这一来,野猪狗熊可真是白瞪眼!”我笑着说,心想这一定是化爷想的法子。
“仗着它,我们大队这几年才连续保住了收成。”化爷说。
“万木垒成城,这工程不小!”我赞叹道。
“像这样的防兽木城,我们黄连架可有的是呢。”化爷摸了摸圈圈胡,高兴地说。
“砍这么多树,还是满山绿。”我这才发现黄连架的树木真多。
“人养山,山养人。”化爷说着,就领着我绕行木城,往远处的云岭走去。
去云岭的沿途山坡上,处处布满了被砍伐成段的花犁木排架。这是培植白木耳和黑木耳的林带。那平铺在坡上的,是乌金闪亮的黑土耳;那在日影斑斑的林荫下架成堆的,是亮晶晶的白木耳。我们经过这里,就像是行走在墨玉和白银铺成的道路上。
黑木耳是山珍,白木耳是补品。
“原来黄连架是这么富呵!”我大声说。
化爷只顾赶路,没有搭腔。
当我们走近云岭的时候,化爷才停下脚步,往上漫指着大岭说:
“看,这才是宝山呀!”
我仰望云岭,白云缕缕飘游在岭上,那郁郁苍苍的林木,显得比别处更加浓密,更加青翠,像碧绸绿缎,明丽柔洁,没有一点杂色。
“好漂亮!岭上长的是什么树?”我快乐地问道。
化爷这一次却不慌不忙,坐下吸着一袋烟,慢悠悠地喷着烟圈告诉我说,原先这云岭长的是杂木林,三年前,他领着大伙上岭砍掉杂木,留下漆树育苗。
“看,现在成了一座漆树山林,今年就可以开刀割漆上缴国家了!”
从化爷的圈圈胡中间猛喷出的浓烟中,我看见他温良的眼光里流露出光辉的神采,从他的这种动人的神采中,我看出了他改造大自然的一股豪情。
当我跟着化爷离开云岭的时候,我还一步一回头地去看那凝翠的漆树山林。
“前面还有更好看的!”化爷催促我快走。
离开云岭,前面出现了更巍峨的山峰,陡峭危立,成锯齿形。白云像玉带缠住山腰。灰苍苍,浮出云天。越走近,越看出巨岩累累。有几只苍鹰在山腰的云中盘旋出没。
“那是什么?”我忽然遥指着半山陡崖上的一大片一大片鲜绿问道。
“那是石田,种的是党参。”化爷说。
“怎能站得住脚呵?”我惊叹起来。
“我们山里人,手脚练成了铁爪钢钩。”化爷却说得很平常。
当化爷领着我走过峪口的时候,忽然站住说:
“你上下看一看!”
头上是千寻石壁,日照明崖,有群猴在盘生石缝的杂树间攀登跳跃;崖脚是一道深流,水流沉碧,波光映着日色,有鱼群在嬉游。
“上面是猴山,下面是温水河,产钱鱼。秋天钱鱼进洞就用网装了晒成干鱼外运。”化爷说着又环指了一下周围,“看见吧,那些都是香菌。”
我这才发现在石山坡上,到处堆的有腐朽的杂树。在问答之间,我才知道原来是化爷领着队里的年轻人,用绳子挂在石壁上,把杂木砍下来,培植香菌,一雨一收。现在,满坡腐朽的杂树,经云蒸雾湿后,出现了繁星一样的香菌。
“黄连架的石头也产宝!”我感慨地说。
“事在人为呵。”化爷微微一笑。
化爷这话果真不错。日落黄昏,当我跟着化爷到了黄连架高山大队驻地的一片山谷的时候,就完全证实了他的这句话。
在荒僻的山谷里,有新盖的瓦舍,有新建的木屋,有专门防兽起给羊群住的羊楼,有小型水力发电站,有磨房,磨面磨粉,有铸铁小工厂,制造犁铧和制造猎枪……
今天,山区的新鲜事儿我领略了不少,可是我忽然感到不足地问道:
“到了黄连架,却没有去看一看黄连棚!”
化爷笑了起来:
“‘人住黄连架,命比黄连苦’。这是旧日起的地名呵!”
“那么这地名现在该改一改了。”我拉住化爷粗大有力的手说。
“不改的好,我们要让后代子孙知道,原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化爷眼光沉思地望着我,庄严地说。
(刊发于1963年2月5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