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晴雯的悲剧是否与袭人有关

二十三 晴雯的悲剧是否与袭人有关

袭人与晴雯原本都是老太太那边的,都很有身份,被安排在宝玉身边,二人的地位明显高于其他丫头。袭人自从与宝玉“初试云雨情”后就更不一样了,优势极为明显,而晴雯凭借自己的美貌也没比袭人差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自行决定将偷东西的坠儿赶出去,在怡红院这个江湖里也是说一不二的,动不动就敢训斥小丫头,甚至连袭人都敢挖苦,难怪王夫人看不上她。第二十六回,坠儿说了一番话:

“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在坠儿眼里,怡红院中袭人排名第一,晴雯只能排在第二。第三十一回一开始,宝玉误踢了袭人,惹得后者心情非常不好: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这里提到的“争荣夸耀之心”指的是什么?只能是为了争夺宝玉首席姨娘的位置,这应该是她人生的最高目标,也只有晴雯对其构成了最大的威胁。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又副钗”这个层次上也存在着“三角恋”的竞争关系,非常有趣。第三十一回,晴雯与袭人发生冲突,两人大吵起来,晴雯那张灵巧而刁钻的嘴让袭人非常难堪,针对的就是其尴尬的身份,让她丢尽颜面: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

晴雯的话实在是太狠毒了,暗示了袭人与宝玉的不正当关系。袭人笨嘴拙舌,只有招架之力,无还手之功,自然气得够呛,这场风波实际上是两人为争宝玉而引发的,晴雯显得有些过于清高,以至于宝玉后来邀请她跟自己一起洗澡,她也没同意,错过最好的一次与宝玉加深感情的机会。然而,这次冲突之后袭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风平浪静,而且她与晴雯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很融洽。最后晴雯被逐,直接原因是因为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搬弄是非,除此以外,第七十七回还有一处描写非常值得思考: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

是谁这么可恶,在王善保家的之后又对晴雯“下了些话”?王夫人在撵人的时候,提到了这样几件事:

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

这自然是玩笑话,实在是太隐私了,以至于连我们这些读者都不知道,知道的人只有怡红院的丫头们,说明肯定出了内鬼,而这个内鬼只能是对四儿这样的放肆强烈不满的人,想来亦只能是袭人了。一是当年宝玉与袭人赌气为小丫头蕙香改名为“四儿”;二是袭人费这么大劲还没成为宝玉的姨娘,她四儿居然闹着要与宝玉成夫妻,这还了得?就算知道这是玩笑话,心里也会不舒服。王夫人在质问芳官的时候,又提到了一件事:

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

“耶律雄奴”这个名字是在第六十三回宝玉过完生日以后为芳官取的,本来也是叫着玩儿的,不想也被人举报了。王夫人又提到芳官帮着柳五儿来怡红院工作之事。当时,芳官居然跳过怡红院大管家袭人,直接向宝玉提出,宝玉居然也没跟袭人商量,直接答应了,相信袭人当时的心里必定五味杂陈——这怡红院里到底谁说了算呀?王夫人又提到芳官与干娘吵架之事,加上四儿说的玩笑话,掌握这些信息的只能是怡红院里的人,思来想去亦只能是袭人。她能跟王夫人说得上话,王夫人对她极为信任,也只有她与晴雯“不睦”,晴雯被撵对她利好,首席姨娘的位置于她犹如探囊取物,还顺带报了上次被晴雯嘲讽的一箭之仇。因此,袭人成为重要嫌疑人:

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

宝玉分析得有条有理,逻辑清晰,一针见血,而袭人的辩护则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接着,宝玉又用一些古人之死和无故死了半边的海棠树来比喻晴雯,这下让袭人不乐意了: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晴雯都死了,袭人还要跟她争个次序来,如此看来,晴雯的悲剧很有可能跟袭人大有关系,她是有作案动机的,也有条件,导火索应就是第三十一回晴雯对她的羞辱,只是这中间相隔的时间有点长。那次吵架后,二人之间似乎跟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关系变得很好,再没吵过嘴,还时不时开玩笑。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的那天晚上有这样的对话:

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

第六十二回有这样的描写: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她俩居然手牵手来找宝玉回家吃饭,这是多么温馨和谐的一幕呀!再看袭人、晴雯说的话,完全感觉不到二人之间有过过节,实在没有理由相信袭人会暗算晴雯;若二人吵架后多日袭人才忽然想起借机算计晴雯,怎么会拖了四十多回之久?她也太阴险了吧?中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隐藏得这么深,对于一个少女来说,也很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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