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托什
麦金托什站在太平洋靠近岛边的浅水里,泡了几分钟海水澡,那地方的海水浅得实在无法让他畅快地游泳,却相对安全,因为再往海水深的地方去,时常会有鲨鱼出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可不想被鲨鱼吃掉。过了一会儿,他便回到岸上。虽然是早上七点多钟,但海水还是暖人的,海水澡没叫他打起精神,反而有些困乏,随后他又去浴室用淡水冲洗干净,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他从浴室出来只披了件浴袍,便吩咐中国厨师阿宋过五分钟开饭。他很麻利地穿好衬衣,蹬上结实耐磨的细帆布裤子,从他的住所走出来,随后他光着脚从长着零星杂草的滩头走过。嘿,就这么一小块儿地方,还被沃克尔行政长官自豪地称为“草坪”,仿佛他们住在多豪华的地方,其实就是一所平房,他住在平房的这一端,另一端就是沃克尔的房间,通常两个人在一起吃饭,这会儿厨师告诉他,长官五点多钟骑马出去了,稍晚才能回来。
只剩麦金托什一个人吃早餐,由于昨晚一夜没有睡好,美味的番木瓜和培根煎蛋摆在面前,却丝毫没有胃口。他昨晚被讨厌的蚊子折磨得简直要疯掉了,那些该死的蚊子一直围着他的蚊帐,不住地嗡嗡叫着,那细小的声音,在夜里就像一架破手风琴发出来的,难听死了,还没完没了,有时候刚要睡着,却又被它们吵醒,就好像可恶的蚊子觅着缝钻到蚊帐里,吵得人不得安睡。这该死的天气也实在是热得很,即便夜里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也热得辗转难眠。远处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发出一声声沉闷的轰鸣,平时不怎么留意,可是,越睡不着,这讨厌的声音越大得出奇,完全搅乱了他的睡眠,冲击着他疲惫的神经,他只得攥紧拳头强忍着。什么都无法阻止这种声音持续到永恒,一想到这里,真让人难以承受。而他健壮的体格,好像是来匹敌大自然那无情的法力,他有一种做狂暴事情的冲动,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做,虽然睡不着,也只有老老实实躺在床上。
麦金托什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远处的波涛冲击着环礁湖边,摩擦出雪白的泡沫,形成一道分界线,他对此感到憎恶,对着光艳的景致打了一个寒战。无云的天空像一只倒扣的碗,将这一切囊括其中。他点燃烟斗,拿起桌子上一沓报纸翻看起来。报纸是几天前从阿皮亚转送过来的《奥克兰报》,时间最近的一期也是三周前的,上面都是些无聊透顶的“新闻”。
简单吃过早餐,他便来到办公室。办公室很大,里面的摆设却极其简陋,两张必不可少的桌子和靠在墙边的一排椅子。椅子上早已坐满了人,都是在等行政长官的,看到麦金托什进屋,一个个都打了照面,并向他问好。
“塔罗发——里。”
他也只是礼貌性地一迭声回了句:“塔罗发。”
他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动手整理萨摩亚总督一直催着要上交的报告。这份报告如果不是沃克尔办事迟缓,一直压着,相信经他手早就完成了。看着自己没用多长时间就整理出来的报告:条理清晰,内容简明扼要,文字虽不多,但也措辞讲究。他为自己的文采扬扬自得,可是一想到自己的长官——沃克尔这个可恶的没一点儿文化的糟老头子,这篇报告送到他的手里,他会一点儿愧色都没有,对支持他工作的下属连句谢谢都不说,甚至有时候自己认真写出来的报告,还会被他嘲笑几句,这让麦金托什难以忍受。沃克尔把报告交到上面的时候,会理直气壮地说这工作全都是他自己的功劳。这总让麦金托什心有不甘,想象一下,如果必须让这位上司拿起笔来在报告上添上几句,准会是驴唇不对马嘴,词不达意。如果向他指出错误来,或者试图把句子捋通顺,沃克尔会不胜其烦地大声叫嚷。
“见鬼去吧,要那些该死的语法干什么!我想说的,就这么说,管那么多干吗?”
沃克尔终于回来了。
人们一见到他,马上聚拢过去,把这位行政长官簇拥在中间,吵吵嚷嚷地个个想要逢迎几句,他粗大着嗓门儿打断他们的话,叫他们都坐回到椅子上安静地等着,并威胁说如果不保持有教养的安静,就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今天别想找他办任何事情。
这群人终于安静下来,沃克尔不无得意地冲着麦金托什打了声招呼。
“喂,麦克,你这懒鬼,”他管麦金托什叫麦克,觉得这样叫自然亲切,“什么时候起床的?你应该像我一样天不亮就起床,享受早上的大好时光。懒鬼。”
麦金托什听后很不舒服。
沃克尔说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用宽大的印花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天哪,我都渴坏了。”
他叫站在门口的卫兵去拿当地酿的卡瓦酒来解解渴。那卫兵上身穿着白色制服,下身围着萨摩亚缠腰布。他来到房间一角的酒钵旁,弯下腰拿半个椰子壳从酒钵里舀满一瓢递给沃克尔。沃克尔接过来,先往地上倒了几滴,然后念念有词,接着便畅饮起来,他又叫那卫兵给等待办事的人按着长幼尊卑分别上酒,那些人也都按着同样的礼仪一饮而尽。
接下来沃克尔开始一天的工作。
沃克尔是个矮个子,比一般人还要矮上一点儿,宽肩、腰圆、腿粗,体格又很结实。一张肉乎乎的大胖脸,掐一把能挤出油来;刮净胡须的两腮上肉乎乎的,仿佛是贴上去的;肥胖的下巴颏儿足足有三层,五官长得倒很精致,却更加凸显大脸盘。他头发稀疏,除了后脑勺上一小撮月牙般的白发,头前已经彻底秃了。他这副尊容,让人想起狄更斯笔下那位和蔼的匹克威克先生,有时候很古怪,有时候又很滑稽,兼备又不乏尊贵大气。他戴着一副硕大的跟他脸盘相匹配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那双蓝色的眼睛,精明、灵动,透露出行事的坚毅和果决。他已年届六十,却活力不减,尽管身体肥胖,行动还很敏捷,走起路来步态稳重而坚定,像是要让大家明白,他的体重和他长官的身份也是相匹配的,外加还有一副粗大的、震慑人的嗓门儿。
麦金托什给沃克尔当助手已有两年,他的长官沃克尔曾经在萨摩亚群岛中的一座大岛——塔鲁阿岛上当过二十五年的行政长官,在南太平洋一代也是闻名遐迩,算得上是个人物,即使没跟沃克尔打过交道的人,也都听过沃克尔的大名。麦金托什在没见到沃克尔之前,也非常仰慕沃克尔的大名。在就任之前,他有机会在阿皮亚待过几个星期,不管是在查普林的旅店还是英国人俱乐部,他都津津有味地听过有关这位行政长官的传奇故事。可笑的是现在听起来却乏味得很。他还反反复复听过沃克尔本人亲自跟他讲过上百次,沃克尔知道自己是个知名人物,也为自己的这份声誉感到自豪,甚至有些时候还刻意地用行动迎合那些说法,不切实际地维护自己的“传奇”。有时候也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听,总是急于让人了解那些广为流传的、精彩故事的细枝末节,要是哪个人讲起这些故事有失准确,沃克尔会不顾身份地发起火来,那种认真劲儿实在是可笑至极。
刚开始,麦金托什觉得沃克尔这种无所顾忌的热忱劲儿倒也无可厚非,沃克尔本人也愿意有一个倾听者,只要对他的故事稍稍有那么点耐心听,都会使他的演讲发挥得淋漓尽致。沃克尔是外向型的人,脾气好,为人热情爽朗,做事稳妥周到。而麦金托什在此之前,一直过着政府官员那种备受庇护而又乏味的日子,直到三十四岁时不幸染上肺炎,因害怕转成结核病,才不得不来到南太平洋这座风景宜人的小岛上找份差事。
与麦金托什相比沃克尔的经历十分富有戏剧性,沃克尔在征服人生最初的冒险便十分典型。那时他才十五岁,孤身一人跑到一艘运煤船上当了一年多的铲煤工。因为个子矮小,大人和同伴对他都很照顾,唯独船长不知为何特别讨厌他,使唤起他来残酷无情,接长不短还要打他,下手之狠,使他常常被打得浑身疼痛睡不着觉。沃克尔非常憎恨这位船长。后来有人不经意间透露给他赛马的内幕消息,他便从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结交的朋友那儿借了二十五英镑,冒着风险把这笔钱全押在看似没什么机会胜出的赛马上。这么多钱如果押输了,他根本无力还债,但他压根儿没想过要输,只感到自己会吉星高照,结果,那匹马真的赢了,同时他手里一下子有了一千多英镑的巨款。
他没有用这些钱来吃喝玩乐,而是抓准机会,在小镇上打听到一家信誉良好的律师,见到那位律师,他便和盘托出收购运煤船的打算。听说有一艘运煤船此时远在爱尔兰海岸准备卖掉,他曾在那艘船上打过工。律师觉得这位小客户很有意思,只有十六岁,许是出于同情,不但答应帮助他合理合法地买下,还承诺要谈上一个好价钱。
很快沃克尔变成了那艘船的船主,原来的船长这回要倒霉了,他解雇了船长,并限令半小时内离开他的船。沃克尔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他让大副当船长,驾驶运煤船又在海上航行了九个月,把船卖掉后,他又大挣了一笔。
二十六岁那年,沃克尔来到塔鲁阿岛,当上了种植园主。在德国占领时期,他是定居塔鲁阿岛的少数白人之一,在当地已经有一定的声望。德国人让他当这座岛的行政长官,并且在这个职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年。英国人占领这座岛之后,他的行政长官的位置更加巩固。沃克尔用专制的手段统治这座岛屿,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绩,他的声望也是麦金托什最初崇拜他的原因之一,并因此选择来这座岛。
可是,他们两个人并不投缘。
麦金托什的长相很一般,瘦高的身材,窄胸锁肩,脸色暗黄,双颊凹陷,两眼无神,心性内向而懦弱,唯一的嗜好是看书。当他把一大捆书运到这个岛上的时候,沃克尔过来看了看,随后对麦金托什粗声大气地笑了笑。
“你把这无用的垃圾带到这儿来有什么鬼用。”
麦金托什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很遗憾你觉得是垃圾,我却用来阅读。”
“你说带不少书过来,我还以为有我能看的呢。你这里有侦探小说吗?”
“我从不买侦探小说。”
“那你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办法。”
每个月他们的办公室都会定期收到邮局寄过来的一大堆刊物,有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的杂志,麦金托什不屑于这些低俗刊物。这让沃克尔十分恼火,他认为麦金托什闲暇时看的书让他玩物丧志,什么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伯顿的《忧郁的解剖》,他不明白,看那么厚的书,能有什么用处。更可悲的是,他不愿看也就罢了,嘴巴上也不饶人,品评起他这位助手丝毫不留情面。这让麦金托什很难受,时间久了,他对沃克尔了解得越多,越发觉他这个聒噪的好脾气背后,是令人痛恨的市侩的狡诈,他做起事来刚愎自用还盛气凌人。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尽管这样,沃克尔内心却有块敏感之地,他讨厌与自己秉性不合的人。他这样的人,有什么事不会藏在心里,有什么说什么,只是言辞过于激烈,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他常常武断地评判别人,如果话里头没有诅咒和肮脏的字眼,倒会让人感到奇怪,因为他的话大部分是由这些字眼组成的。也有反常的时候,他要是一言不发,没准儿又在琢磨着什么鬼主意。
晚上实在无聊的时候,两个人也能在一起打打扑克牌,沃克尔牌打得不好,却争强好胜,一旦赢了就嘻嘻哈哈还要嘲笑对方,要是输了便大发脾气。难得有几个种植园主或商人开车过来打牌时,沃克尔便会显露出麦金托什认定的那种个性,完全不知收敛,打起牌来全然不顾自己的搭档,想叫牌就叫牌,吵嚷不断,显然是要用他的大嗓门儿镇住对家。他有牌不跟,每到这会儿他又讨好地哀叹道:“哎呀,你们总不能怪罪一个眼神不中用的老人吧?”他难道看不出对家是在哄着他开心,并没有打算要赢他吗?麦金托什用藐视的目光看着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
玩过牌后,他们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喝着威士忌,开始讲各自的故事。沃克尔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婚姻,他在自己的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以至于新娘一跑了之,从此,他再也没看到这位新娘。不过,他跟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次的艳遇,且都庸俗不堪、肮脏下作,描述这些时他颇为自己的本事自豪,让挑剔的麦金托什感到面红耳赤。他这个下流、好色的老家伙,反倒觉得麦金托什是个可怜虫,因为他从不肯分享那些乌七八糟的风流韵事,别人都喝多了,唯有他保持木讷的清醒。
沃克尔瞧不起麦金托什还因为他工作起来有条不紊,总喜欢按部就班,办公桌上总是整整齐齐,公文全都工整地做了摘要,想要什么文件随手就能找到,工作所需的规章制度他背得丝毫不差。
“简直胡闹,”沃克尔生气地说,“这个岛我管了二十多年,从没用过什么条条框框,现在不打算用,以后也不会用。”
“这不让您工作起来更方便吗?省得您找封信也要花上半个小时。”麦金托什很有礼貌地回敬他。
“你不过是个该死的官僚,”沃克尔叫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家伙人倒也不差,在这儿待上一两年也就正常了,唯一的毛病就是不喝酒。”说着他又坏笑道,“要是每个礼拜能灌上一回,也就差不到哪儿去了。”
沃克尔全然没有看出自己的下属对他的反感,并且这种反感随着共事久了逐日递增。沃克尔尽管时常嘲笑麦金托什,还是渐渐习惯了麦金托什做事的态度,几乎是无条件地喜欢麦金托什,只是这种喜欢不会轻易被人看出来,因为他还常拿麦金托什来逗趣。他的幽默包含着粗鲁的揶揄挖苦,生活嘛,有时会很无聊,有时需要一些笑柄来寻开心。麦金托什行事缜密、有条理、不乱喝酒,这让他成了再好不过的挖苦对象,连同他的名字也为那些惯常说的苏格兰笑话提供了机会。但凡有人在场,沃克尔就会拿麦金托什开玩笑,引得大家开怀大笑,沃克尔很是得意,更无忌惮地把荒唐可笑的事情说给当地人听,麦金托什说当地的萨摩亚语还不流利,看见沃克尔用下流的方式提到他,逗得人们毫无拘束地笑起来,他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听我说,麦克,”沃克尔笑着对他说,“你得经得起人家开玩笑。”
“刚才说的是个笑话吗?”麦金托什不高兴地说,“我可没听出来。”
“苏格兰人哪!”沃克尔语调高昂地吟出一句诗来,“只有一个办法让苏格兰人明白笑话,那就是外科手术。”
沃克尔全然不知,再没有什么比被揶揄更让麦金托什不能忍受的事情了,他会在深夜里醒来,会在即使无风的夜晚也难以入睡,还在想着几天前沃克尔脱口而出的嘲笑话,那些话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头,成为心头的伤口,令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构想着以怎样的方式报复这种欺凌。他曾经出言回敬过沃克尔,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想跟沃克尔讲道理,沃克尔却有巧言善辩的天赋,话糙理不糙,这反而成了沃克尔的优势,沃克尔愚钝的头脑理解不了麦金托什微妙机智的讽刺,反倒让沃克尔刀枪不入,麦金托什无论拿什么话来应对,都无法伤害到沃克尔。沃克尔那自以为是的腔调、如狂潮般的笑声,全都是对付麦金托什最有力的武器,让他无从招架。
麦金托什最终明白,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暴露自己心中的怒火,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事与愿违,仇恨就像扑不灭的烈火,最后变成了一种亢奋的偏执。他像疯子一般警觉地观察沃克尔,每一个卑劣的事例,每一次显露孩子气的虚荣和粗俗,都可以填补他的自尊。沃克尔吃相贪婪、粗枝大叶、污秽不堪,这让麦金托什幸灾乐祸。他留意沃克尔的每一次言辞和语法错误,知道沃克尔不尊重他,但他能在上司对他的评价中找到一丝苦涩的满足感,这更加深了他对这位粗俗不堪、自鸣得意的老家伙的藐视。得知沃克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恨意,麦金托什有种奇特的快感,这个喜欢在公众面前吹嘘自己的老傻瓜,竟无聊地幻想人人都钦佩他。有一次,麦金托什无意中听到沃克尔在谈论他。
“等我把他打磨成个样子就行了,”他下论断说,“他是只不错的狗,爱自己的主人。”
麦金托什暗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在心里他尽情地嘲笑沃克尔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不过,他的仇恨并不表现出来,相反,还特别清醒地意识到,沃克尔管理这座岛屿是有他的政绩,他办事公正、诚实,手头有各种挣钱的机会,却从不利用,以至他比当初委任这个职位的时候还穷,养老的唯一依靠就是退休后还能领到养老金。让他引以为豪的是,靠着一个助理,还有一个混血儿职员,他将这座岛屿管理得有条不紊,远胜于首府阿皮亚所在的乌波卢岛,那座岛上有一大批人浮于事的官员。岛上还有几个当地警察维护沃克尔的权力,但他并不动用警力,而是以虚张声势的恫吓和爱尔兰式的幽默施行他的统治。
“他们坚持要为我建一座监狱,可我要那该死的监狱干吗?我可不会把当地人关进监狱。要是他们做了坏事,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沃克尔自信地说。
他跟首府那边的上司发生过争吵,原因之一是他要求对岛上的当地人拥有完全管理权。无论他们犯了什么罪,他都不必将他们送到主管法庭处理,为此,他与乌波卢岛的地方官通过好几次言辞激烈的函件。他没有自己的家庭,没有自己的孩子,却把当地人看成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么一个粗鲁、庸俗、自私的人来说,这实在让人称奇。他满怀热情喜爱上这座小岛,并且用一种宽广而豪放的亲善态度对待当地人,对于当地人来说也是件有福的事。
没事的时候,他喜欢骑着那匹叫“老灰”的母马在岛上转悠,岛上的风景从不让他厌倦。徜徉在椰树间一条条青草覆盖的小路上,他会不时停下来欣赏这迷人的景致。他也不时走访当地的村庄,头人给他敬上一碗卡瓦酒,他便休息片刻,望着那些钟形茅草屋顶高高垒起的小屋,一座座如蜂巢般聚集在一块,他那张肥胖的脸上,就会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浓绿的面包果树上,表情十分兴奋。
“我的天哪,这儿简直是伊甸园!”
有时他骑着马穿过树林,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上没有帆船来扰乱这份宁静;有时他爬上一座小山,辽阔的乡野绵延伸展,高大的树木间安卧着一个个小小的村落。眼前的一切犹如一个王国,他便在山顶上一连坐上好几个小时,陶醉在兴奋和喜悦当中。不过他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的感受,只能用一句下流的玩笑予以排解。他的情感似乎异常丰富而炽热,非得用粗俗的方式才能解决。
麦金托什以一种冷漠的藐视观察到他的这种情绪,沃克尔嗜酒,并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他在阿皮亚过夜的时候,曾把小他一半岁数的人灌得溜到桌子底下。他还惯有酒徒的那种喜怒无常,会被杂志上的那些编撰的故事情节感动得痛哭流涕,但绝不会借钱给与他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摆脱困境,他把钱看得死死的。
有次麦金托什都看不下去了,“谁也不会指责你送钱给别人”。
他却把这话当成了恭维。
麦金托什认为他的上司对自然的热情,不过是酒鬼那种无处打发的消遣,上司对当地人的热情,也无法引起麦金托什的好感,他爱他们是因为他们在他的权力之下,就像一个自私的主人爱他的狗,而他的想法也愚蠢得跟他们处在一个水平上,他理解他们,他们也理解他,都是一群没有教养的人。开起玩笑来猥亵下流,全然不知羞耻。沃克尔为自己能施加给他们的影响而感到骄傲,他把自己当成这岛上名副其实的家长,武断而专制,任何事情他都掺和,也精心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用独裁统治着他们,容不得任何对抗,却也容不得岛上的白人占他们的便宜。
沃克尔深怀戒心,提防着那些传教士,如果谁胆敢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决不会让那人有好下场,就算不能把他调走,也会让他不得不离开这座岛。沃克尔在当地人心目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只要他发句话,他们就会拒绝为牧师提供劳务和食物。
他对岛上做生意的商人也没什么好感,时刻提防他们投机钻营,怕当地人吃亏上当。他照看着当地人付出的劳动,保障他们的椰子干换得公平的报酬。他要是发觉哪项交易不公平,处理起来毫不客气,以至于有些商人跑到首府去控告在岛上受到不公平待遇,结果为此吃了苦头。沃克尔报复的手段绝对嚣张:毫不犹豫地大加诽谤,放出一个个骇人听闻的谣言,最后让他们明白,要想在岛上顺顺当当生活下去,就要老老实实地接受他的监督。岛上不止一次有惹他讨厌的商铺被烧毁,虽然没有抓到纵火的人,但从出事的时机上推断是受了这位长官的指使。
有次一个瑞典的混血儿开的商铺被大火烧得破了产,找上门来指责是沃克尔纵的火,沃克尔竟然冲着他大笑起来。
“你这条癞皮狗,你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你是吃了我们这里的椰子干长大的,你还打算骗我们的钱?你那没良心的铺子烧掉是神意。一点儿没错,是神的判决。”接着他吼道,“滚出去!”
可怜的混血儿便被两个警察推搡出去,沃克尔为自己的话满意得脸上的肉都跟着颤动,“哈哈,神的判决。”
新的一天,两个人又在办公室里开始一天的工作。沃克尔在工作上无所不能,他在自己的工作范畴之外又加上诊疗看病的差事,在他们的办公室后面有个塞满药剂的小房间。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走过来,一头卷曲的灰色短发,光着膀子,身上的刺青精美细致,皮肤却像干瘪的酒囊尽是皱褶,腰上系着蓝色的缠腰布。
“你来这儿干吗?”沃克尔大声问。
老人被病痛折磨得浑身疼痛,吃不下东西。
“去找传教士吧,”沃克尔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看病。”“传教士那儿我去过了,他们看不好。”老人颤巍巍地说。
“那就回家等死吧,都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想接着活吗?你这个老不死的傻瓜。”
老人又是发牢骚又是讨好,沃克尔却生气地置之不理,招呼一个抱着生病孩子的妇女,把孩子抱到他的办公桌那儿,问了她几个问题,又看了看孩子。
“我现在给你开药,”他说,转身嘱咐那位混血儿职员说,“去药房给我拿点甘汞片。”
他让孩子立即服了一片,又拿了一片给母亲。
“把孩子抱回去吧,注意给他保暖。明天要么死了,要么好了。”
忙了一阵,他靠在椅子上吸起了烟斗。
“甘汞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亚医院所有大夫救的加在一起还多。”
沃克尔对自己的这份能耐很是得意,无知的论断让他看不起那些从事医疗行当的人。
“我喜欢的是那种病例,”他说,“所有的医生都放弃了,认为病人已无药可救,医生说他们治不了的,我就对他们说‘来我这儿吧’,我跟你讲过那个得癌症的家伙没有?”
“经常讲。”麦金托什说。
“不出三个月我就把他治好了。”沃克尔不无得意地说。
“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你没治好的人。”麦金托什揶揄道。
休息过后,他继续处理其余的事情。找他办的事情实在是五花八门:一个女人和丈夫不和,想要得到他的调解;还有个男人就是上这儿来抱怨,说他的妻子跑掉了。
“你真幸运,”沃克尔对那男人说,“多数的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这样。”
还有因一小块土地的归属权引发的长期而复杂的纠纷;一桩关于捕获渔产分配的争执;有人投诉白人商贩卖货分量不足……沃克尔认真听取每一件申诉,很快便拿定了主意做出判决,随后就什么话也不再听了。如果申诉人觉得不公,继续诉苦,就会被警察推搡出去。
麦金托什从头到尾在旁边插不上一言,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总体来说,沃克尔的评判倒也大致公平,但让他恼怒的是,他的上司不顾证据,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听不进别人讲的道理,还威吓证人,如果他们不赞同他所认为的,就污蔑他们是贼、是骗子。
他故意把坐在办公室角落里的那伙人留到最后,这些人中的族长身材高大,上了年岁,一头白发剪得很短,显得很有威严,系着一块崭新的缠腰布,带着一把巨大的蝇甩子,那是他权力的象征,还有坐在他身边的几位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此外还有他的儿子马努马。沃克尔跟他们结了怨,殴打过这些人,如今他们要来跟他讲和。他要让他们知道讲和没那么容易,他要压制着他们,好让他们听从他的安排。按他一贯的作风,还要好好显摆自己的胜利,让他们败在脚下,并让他们老实地吸取教训。
事情是这样的,沃克尔对修路十分积极。记得在他刚来塔鲁阿那会儿,岛上仅有几条零散的小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乡间开辟出不少新的路,把一个个村庄连接起来,他知道,小岛今后的经济繁荣,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此。在过去,岛上的农产品,主要是当地特产的椰子干,一直不方便送到海岸,铺上一条交通方便的路,把货物运到海岸,再由纵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他的宏伟目标就是修建一条环岛公路,其中很大一部分路目前已经修好。
“再过两年路就修成了,那时候,我是死还是被解雇,就都不在乎了。”
沃克尔对修路的工程很上心,经常出外巡视,查看修路的进展。路从灌木丛或者种植场中间延伸出来,修得简单宽阔,开辟过的路面上还覆着杂草,遇到大树便连根拔去,石块挡路的地方就要掘出来或者干脆炸掉。不少修完的路面还需要弄平整。让他引以为豪的是每次遇到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在他的指挥下,一条条道路,不仅方便出行,而且还能将他深爱的塔鲁阿岛上的迷人风光展露无遗。
在沃克尔指挥下修过的路,简直是诗人的手笔,它们蜿蜒穿过岛上一处处景色迷人的景区。这些都经过沃克尔的悉心考量,在这里或那里路面该保持笔直,行走在上面可以看见“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在这里或那里该转个弯,要形成弧度,便可以“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粗俗又低级下流的沃克尔竟会发挥出与自然相得益彰的创造力,这真是出人意料。
修路需要的各项费用,首府总部也提供了一些资助,但沃克尔出于该死的自负,他只花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如拨给他一千英镑,他只花掉一百英镑。
“当地人要钱做什么?”他为自己辩解说,“只会去买传教士留下的那些没用的东西。”
也许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出于私心,他对自己施政节俭感到骄傲,他要拿他做事的效率跟阿皮亚官方种种浪费的做法对抗。他找当地人干活儿,付出的工钱少得可怜。就因为这个,他跟那位族长发生了争执。族长的儿子在乌波卢岛待过一年,他知道在外岛公共劳务工资是多少,时常讲给村里人听,使人们对拥有巨大的财富充满幻想。那沁人心脾的威士忌酒,他们买要高于白人两倍的价钱,虽然没钱买,但早已对那美酒垂涎三尺;他们还需要一个大的檀木箱子,好存放他们的宝物,虽然这宝物在外人看来一钱不值;还需要香皂和罐装鲑鱼……金钱堕落了他们可怜的灵魂,使欲望变得没有止境。
沃克尔规划在他们村庄到海岸边修出一条路,出价是二十英镑,他们索要一百英镑。幕后的主使者是马努马,这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古铜色皮肤,毛茸茸的鬈发用莱蒙染成了红色,脖子上戴着红浆果花环,耳朵后面别着一朵鲜花,像一簇猩红的火苗衬托出他富有活力的脸。赤裸着上身,因为在乌波卢岛待过,为了证明自己是文明人而没有裹缠腰布,穿着一条帆布裤子。他向村里的人打气,只要他们能团结一致,既然说要一百英镑,就要坚持下去,直到长官接受他们的条件。
“一百英镑?”沃克尔像听到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最后警告他们不要犯傻,二十英镑,多一个子儿都没有,叫他们赶紧回去开工,看在他今天心情不错的分儿上,等把路铺好为他们办一场庆功宴会。但是,很快他发现,村里修路的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沃克尔决定到村里看看他们究竟在耍什么把戏。村里的人一个个相当镇定,虽然争辩是他们一惯的嗜好,现在却尤为冷静:让我们修路,给一百英镑马上干活儿,不给,我们就不干活儿。随长官怎样处置他们都不在乎。
沃克尔听后勃然大怒,短粗脖子顿时鼓胀起来,红脸膛霎时变得酱紫,一脸的怒色。他大声谩骂着,嘴角泛出白沫,他深谙咒骂、羞辱他人之道,这么大年纪发起火来无所顾忌,依然暴跳如雷,实在让人惧怕。如不是马努马提前教导得好,恐怕他们早就屈服了。最后还是马努马勇敢地站出来对沃克尔说: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儿。”
沃克尔愤怒地挥舞拳头,用所有能用的脏话骂他,无理地指责他,越骂越来劲,马努马干脆坐在地上睥睨地微笑着不发一言。时间长了,那笑有点虚张声势,也没有太多自信,但他这个未来的族长,一定要在别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他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儿。”
这话显然没有头一次说得那么有底气,人们以为沃克尔会扑上去打他,沃克尔动手打人也不是头一次了。虽然沃克尔的年龄年长马努马三倍,也比马努马矮上那么几英寸,但人们毫不怀疑马努马不是他的对手,这下马努马要倒霉了,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抵抗行政长官的野蛮殴打。出乎意料的是,沃克尔没那么做,他突然像什么都没发生,嘿嘿地笑了几声。
“你们这帮傻瓜,我不打算跟你们浪费时间,”他说,“再好好商量商量,你们知道我出的价,如果一周之内还不开工,你们就瞧好儿吧。”
他转身解开拴着的老母马,踩上一块垫脚石,然后重重地跨上马鞍。以往这时,通常都有一位受人尊重的年长者帮他紧紧抓住另一侧的马镫子,这动作在他与当地人的关系中很具有代表性。这一次,他用不着谁,自己扳鞍认蹬上马冲出这个该死的村子。
就在这天晚上,沃克尔像往常一样在住所旁边溜达,只听见耳边“嗖”的一声,有东西飞过去,随后又“啪”的一声,击中了旁边的树。有人袭击他,他下意识地喊了句:“是谁?”接着朝投掷物飞来的方向追过去,直到听见有人穿过树丛逃走了,他才停下来。这黑灯瞎火的穷追也无益,再说他已跑得筋疲力尽,便按原路返回,想要找到那飞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由于光线很暗,找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他又赶回住所,叫来麦金托什和阿宋。
“不知道是谁朝我扔东西,跟我去找找看扔的到底是什么。”
他让阿宋提上灯笼,三个人来到刚才的地方,仔细地找着。突然阿宋低声喊了起来,他们连忙赶过去,只见阿宋高举着灯笼,在穿透周遭黑暗的光影中,一把阴森可怖的长刀插在椰树上,投掷的力量之大,让他们费了些力气才拔出来。
“天哪,要是没有投偏,肯定有我好瞧的。”
沃克尔摆弄着刀,这是一把仿制品,是一百多年前第一批白人带到岛上的水手刀,是用来切椰子的,也是件要命的武器。刀身有十二英寸长,锋利无比。沃克尔拿着刀诡谲地笑了几声。
“见鬼的家伙,真是胆大包天。”
毋庸置疑这刀子跟马努马脱不了干系,只差三英寸,让他幸运地躲过一劫。他没有因此气愤,相反倒来了兴致。这次遭遇没能让他收敛一些,反倒激起了报复的欲望,他在房间不停地搓着手来回走着。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的小眼睛闪出恶毒的光芒。
他兴奋得像只雄火鸡,半个小时内把报复的办法捋出每个细节,并向麦金托什讲了两遍,然后又问他玩不玩扑克牌,打牌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吹嘘了一通自己的打算。麦金托什默默地听着。
“你为什么这么压榨他们呢?”麦金托什问道,“二十英镑对于他们要修的路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只要是我给的,不管多少,他们都应该对我千恩万谢。”
“毫无道理呀,这又不是你的钱,政府下发给你这笔钱,就算都给他们修路,谁也不会说什么。”
“阿皮亚那帮人就是一群傻瓜,”一提起阿皮亚,沃克尔就义愤填膺,“金钱使他们腐朽堕落。”
麦金托什看出沃克尔的动机不过在乎自己的虚荣。他一耸肩膀说:
“拿你的生命作代价来羞辱阿皮亚那些家伙,实在不值得。”
“谢谢你的提醒,他们不会真的伤害我,那帮人,他们需要我,离不开我。马努马是个傻瓜,扔这把刀说白了就是想吓唬我。”
沃克尔又骑着马去了村里,那村名叫马陶图。进了村他没有下马,径直骑到族长的房门前,看见男人们围成一圈坐在地上说话,估计也是在说修路的事。沃克尔无心去搭理他们,骑在马背上,打量着萨摩亚人建造的房子:有几根树干围成一个圆圈,相互间距五六英尺,最高的树干竖在中间,由此向周边倾斜出茅草屋顶,椰树叶做的百叶窗帘在晚上或在雨天拉下来,通常小屋都是四面敞开,方便微风自由出入。坐在马背上的沃克尔,朝族长住的房子大声地喊起来:
“喂,听着,坦噶图,你儿子昨晚把刀忘在我那儿的树上,我给你送来了。”
说完他把刀往说话人中间空地上一扔,爆发出无所畏惧、鄙视的笑声,骑着“老灰”悠然而去。
星期一他骑马又去了村里,修路的事仍然没有动静,村民们像往常一样干着各自的事情:有些人在用露兜树叶编制垫子;有些人在做着卡瓦酒钵;孩子们在玩耍,妇女们则照料家务琐事。沃克尔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走到族长的房前。
“塔罗发——里。”族长说。
“塔罗发。”沃克尔回答。
马努马正在织网,他嘴上叼着一根烟坐在那儿,抬头看见沃克尔,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
“你们决定好不修路了?”沃克尔问。
族长肯定地说:“是的。除非你付给我们一百英镑。”
“你会后悔的。”他转向马努马,“你,小伙子,过不了多久,你的后背就要疼得火烧火燎,这一点我决不怀疑。”
说着他坏笑着骑马走了,他的话令村里人隐隐感到不安。他们打心眼儿里害怕这个又胖又歹毒的老家伙,无论是传教士对他的诋毁,还是马努马在阿皮亚学的对他的藐视,都无法让他们忘记他恶魔一般的笑声,任何人胆敢跟他对抗,最后没有不吃亏的,这正是他行事专断的风格。不出二十四个小时他们就会明白此时的他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
星期二一大早,马陶图村来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还有怀抱着的幼小的孩子。其中有几位主事的族长说他们已经跟沃克尔达成交易修这条路,他出二十英镑,他们接受这个价钱。沃克尔的狡猾之处就在于,他深知岛上人热情好客的规矩具有法律一般的效力,这项绝对执行的礼节,不仅要为这群人提供住宿,还要负担他们的吃喝,他们愿意待多久就得无条件地招待多久。
每天早上这群人快快活活地结队而出,平整路面,砍伐树木,炸开岩石,扫除路障。晚上又轻轻松松地溜达回来,连吃带喝一顿饱餐,又是跳舞,又是唱赞美诗,一个个尽情享用美餐。对于这群人来说,这无异于一场野餐,虽然时间长了些,但他们过得无比舒适竟然乐此不疲。
很快,他们的东道主便沉下脸,这些外来人胃口真大,大蕉和面包果被他们贪婪地一扫而光,一棵棵鳄梨树都被剥光,那些果子若是送到阿皮亚,本该卖不少钱,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就这样被糟蹋掉。接着他们又发现,这群人干活儿非常慢,这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得到了沃克尔的暗示,看他们慢慢悠悠地干活儿,照这个速度,等路修好时,恐怕村里连一丁点儿食物都没有了。